<p class="ql-block">爷爷生于1901年,20世纪第一年,辛丑条约签订之年。历史沧海中,这时来到人间的爷爷,注定是劳碌而颠簸的。</p><p class="ql-block">我与爷爷相处时间不长,他在我8岁那年去世。记忆中爷爷沉默寡言,总是在灶前烧火,吃饭也不同桌(后听说是曾患肝病,怕传给家人),一人端两小碟菜,由奶奶从大碗里拨出来的,到他卧房的八仙桌一角静静地吃,从未听他与大家有交流,也从未与我这个小孙女有互动,所以在小时我并不怎么怀念他。</p><p class="ql-block">慢慢地,岁月成长中,我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爷爷的故事。于是,一个勤劳、智慧、有胆魄、有责任又命运不济的爷爷,重新覆盖了我脑海里那个木讷爷爷的印记。</p><p class="ql-block">爷爷勤劳,有智谋,白手起家立家业。我们老家在海边,他年少就谋生,从学做水手开始,能吃苦善学习,到盛年时,打造了自己的第一艘木帆船“兴业龙”,主走上海货物运输,开始了他的第一程自主创业。那时的海运行业好比在钢丝上行走,天气是运坎,海盗是命坎,那是个靠技术靠老天还需斗智斗勇的行业。有一次海上运货碰上了海盗,隔船拿着大刀呼喝停船,眼看海盗船逼近了,风雨又即将来临,货和命都危在旦夕。爷爷一边看云测风,一边鼓足船帆寻思逃离方向,祈祷我村的城隍老爷神灵相助,说来也奇,风向真的顺着爷爷的帆,风力加大,船速加快,海盗船落在了后面。与岸边越来越近,爷爷终于脱险了,人也快虚脱了。</p><p class="ql-block">那以后,爷爷的海运生意越做越好,他开始谋划其他实业。爷爷知道海上饭不稳妥,他把风里来浪里去淘来的钱,在岸上家乡的乡政府所在地开了一家碾米厂,请人经营,全家协力,我父亲小时就被派到海对面俗称隔海的鄞州咸祥市场卖过糠。实诚人赚钱后最喜欢的事是造房子、买田,爷爷也不例外。他在老宅后面造两层楼房,四间开面,与我的小阿公一人一半。他买邻村大户人家出让的位于我村的良田,以为这种有收益的固定资产最牢稳,孰不知人家已有外来风声,土改将至。</p><p class="ql-block">爷爷重情,更重责任。他小时丧双亲,三兄弟他居二,兄长不管事,父母去世前托他照管年幼弟弟。于是,他的一生都牢记父母遗言,所有他挣的家产都有弟弟的份,两人婚后也是分餐不分家,米缸里的米也一直共用,直至自己孩子成家了才算分了家。所以我小时看我们祖宅总有点奇怪,每一处不管主屋还是偏房甚至茅房小屋,都是我家和堂叔家连一起,有我家左侧一间则右侧间就是堂叔家的,我家有楼下一间则楼上就是堂叔家的。他把弟弟,即我的小阿公带身边,培养他船上技术,即使学不进技术也与他共分成,操持弟娶妻生子,视弟的儿子比他自己的儿子还要金贵宝贝。解放前有次土匪来家劫财,没东西得手,就挑了堂叔去做人质,他们知道这个家里堂叔最重要,后来爷爷让人把一长竹挑竿(家乡那边俗称稻筒杠)捅穿,装上一整竿的银元,扛去土匪窝赎回堂叔。解放后船业公私合营,爷爷让我的小阿公进了舟山海运社,年老拿上了劳保,而爷爷自己年老时什么都没有。</p><p class="ql-block">爷爷看重学识,尊重知识。他从没念过书,但写得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盘。学算盘说来也有故事,那是在做货运生意时,爷爷有次感觉对方算的账有问题,但他不会算,只好闷在肚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脑子里盘账,硬是让爷爷盘出来了,第二天去讨要回了该得的账。于是他决心要拜师学算,平时节约的爷爷在学习上很舍得,担了一担老酒,向老师傅学会了珠算,谢师时又送去几斗米。后来他在培养孩子上也是理念先人一步,我伯父初中毕业时象山没有高中,他送伯父到宁波读的宁波一中;我父亲初中时就到三十里外的县城象山一中就读,毕业时正好续上象山一中刚成立的高中,成为象山一中首届高中生。这在当时的农村,家长不利用孩子的劳动力,还花钱读书,如此胆识远见确实不多。虽然之后父亲因为家庭成分问题,高考数学满分也没被任何大学录取,成为他终生的痛,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爷爷待人厚道,总是给人以方便,同样,在他落难时,别人也报之以恩、善待于他。他自己节约,但待人大方,当年交通不便,有村人想外出就搭爷爷的船,但凡来搭船者,他不仅不收一分路费还贴饭餐,左邻右舍捎带上海货物更是不收取一分差价。即使在他戴上“地主”高帽后,按当时形势,工作组在每村动员贫下中农上台“揭发”,轮到“揭发”爷爷时,那位一直为爷爷打理田地的“长工”,本不愿上台,但被要求必须上去“控诉”,他上台后就数说我爷爷的“劣迹”:自己作为老爷不体面,总是穿草鞋,要么就拎着鞋子赤脚走,得知他这长工脚丫生疮,从上海买来长筒套鞋,一再叮嘱他穿上,不要赤脚踩稻秆株;平时自己勤俭叮嘱家人也勤俭,但吃饭总让女主人给他们先吃,让他们一定要吃饱,宁可让家里女的少吃点。。。。。工作队听听不妙,赶紧让他下来。直到现在,村里的老人还时有提起,说爷爷这个“地主”真是好人,这名分是活活被名额分配冠上去的。</p><p class="ql-block">这样的爷爷,处在如今的时代,该多好啊,可是,他生不逢世,勤劳智慧没能换来他的幸福生活。在爷爷造那幢两层楼房时,即将竣工前他留下来管理建房大事,那一趟船出海他没亲自去把舵。竖屋当天,这边鲜艳的红布高悬正梁下迎风叱叱,白米馒头分给聚拢在新屋的邻人同享喜气,外面突然来人传来不幸消息,“兴业龙”船触礁沉没,爷爷如当头一棒,当场跌坐在红布飘飘的新竣工楼房地上。不久后,他又筹钱造了一艘船,名“复兴龙”,仍走上海海运,但此船没再那般顺风顺水,没过几年遇公私合营政策,船并了拿了几年分红,后来不知怎么没了(我不知详情)。买的良田更是灾难,换来了后半辈子的“地主”帽子,让他的孩子也因成分问题而影响一生。</p><p class="ql-block">爷爷渐渐年老,戴帽成分压得他处处小心,但还是逃不出厄运。冠上了那顶“高帽”,那个时候都是一刀切,他人再好,地主的田还是要没收的,楼房还是要被分走的。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积蓄的银元,也因文革时红卫兵整天在屋外吼,奶奶求着让他上缴,他从灶堂灰里挖出一缸鬅银元,端去大队间全数上缴,后来可发还时却遍寻不知去向。等落实政策时已80年代末,以一个银元兑一元钱,我父亲说不要了,工作人员说不要以后也不会有政策了,还是拿了吧。最后拿了几百元人民币。</p><p class="ql-block">一生的勤勉被清零已属时运不济,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其他的打击还是接二连三。人民公社化时,吃大食堂,有天一大桶粥里发现一块纱布,马上有“激进分子”想到成分不好的爷爷,说爷爷肩膀有伤,前几天包着纱布,一定是他对公社化搞故意破坏。马上查看爷爷的伤肩,不见纱布,更加确认无疑,爷爷再怎么辩解都无用,被押去县里。后来家人在被窝里发现爷爷掉落的纱布,马上向村里的民兵队长澄清,请求去县里申请,同时也告诉搬粥的某某手臂有伤,很有可能是那人不小心掉落,请他们重新核查。可民兵队长为了自己不被上级批评,隐匿了交给他的证据,不往上申报。成分不好的人家,自己再怎么申诉也无用,爷爷被定罪坐牢6个月,牢里吃不饱,出来后爷爷得了浮肿病,又从同狱人那里传染得了黄胆肝炎,从那后,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人也整天沉默,只是默默做事,基本听不到他的声音。</p><p class="ql-block">等我稍长有点记忆时,看到的爷爷就是闷声的一老头,足不出户,卧房和灶间是他的所有空间,时不时会被奶奶埋怨。有时他烧火没注意,会烧了我们烘在灶洞里的湿棉鞋,奶奶心疼贫乏的物资,就怪他烧个火还坏了东西;病重躺在床上时,正逢我父亲也病了,家里没钱,他老了嘴馋,曾提出把他的厚杉木棺去换薄松木棺,整点吃的来解个馋,被大家嗤笑。。。。他终于在曙光来临的年前,农历十二月廿七,走了,没能再等上两年,等到承包到户可吃饱白米饭,没能再等上两天,等到大年三十,吃上一顿略可解馋的年夜饭。 </p><p class="ql-block">今年是牛年,是爷爷的本命年,也是我的本命年,清明来临,我这头小牛,不,已是中牛,纪念爷爷这头老黄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