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难违 民心可期 ——零距离现场体验

平民

一路走来，到处可见美国国旗降半旗低垂沉重的场景。待久了，你会发现大到一个州、一个市，小到一个镇、一个公司或一个机构，经常会因各种原因半降国旗表达某种纪念或哀悼的情感。司空见惯，自然便习以为常。因此，对这次为亚特兰大枪击案亚裔死难者全国降半旗志哀，第一感觉的确是非常一般，甚而至于认为这又是一场平息民怨的政治操弄。然而，当有机会走进美国普通人群的精神生活，我却发现，即使是联邦政府有些人刻意政治操弄，那也是为情势所迫，不得不顺应人心所向。

周日下午，我女儿家所在的马萨诸塞州纽顿市（City of Newton），在市政厅广场举行亚特兰大枪击案亚裔死难者悼念集会，孩子们建议我到现场去看一看，实地体会一下美国民众的精神状态。于是便有了这次美式公众集会现场零距离观察、审视和体验。

抵达现场时，集会已经开始，女市长的演讲刚好结束。第一印象是集会的参加人数超乎想象的多，大致在一两千人之间，市政厅东广场几乎站满了人（所幸的是人们都戴着口罩，之间大多留有一米左右的距离）。纽顿是波士顿紧邻的一个市，只有约八万四千居民，在只是公告集会主题、时间地点，没有更多组织动员的情况下，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参加集会，本身就是一种民意反映。目测情况，也大体符合当地居民的结构状况。纽顿占地只有四十七平方公里，但却曾被评为全美排名第四最适合居住的城镇，并且是最适合富人和单身者居住的地方。参加集会的人也明显具备相似表征，来了不少学生模样的各种族裔年轻人，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人群当中，一些人特意戴着犹太小帽表明自己的犹太族裔身份。这种身份标志，在今天这个场合，意义应该是非同凡响，作为历史上屡屡遭受种族歧视、种族灭绝深重灾难的犹太人，亮明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对肆虐者的反对和对受害者的支持，更何况在纽顿居民中，犹太族裔人数排名第一，而且其中不乏富人。在公认犹太人掌握国家“钱袋子”的美国，这种情况的存在，个中意味当然简单不了，不容小觑。

进入集会人群之中，我突然明白了美国人的俚语“举牌”是怎么回事。美国人举行抗议、请愿或示威游行，都习惯自己制作一个牌子，把自己最想或最迫切需要表达的话语写在上面，到了现场把它举起来。因此，就把“举牌”作为参加这类活动的代名词。果然，现场至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带来了自己制作的牌子，时不时地将它举过头顶。牌牌上的意思非常集中，都在表达着“Stop Asian Hate”（停止仇恨亚裔）的意愿。

一位白人男子举着的牌子上有一行醒目的汉字，“我们支持你们”，刚看到时，很有几分感动，后来却慢慢品出了异样的味道，感到话语中“我们”和“你们”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和隔膜，因为是白人举的牌，无形之中还有些许居高临下的傲慢影子。可当我在手机上把他牌子上的英语翻译出来，这才发现，因为自己英语水平的“菜”，让这位白人小哥背了一个大大的“黑锅”，他的意思除了“停止仇恨、种族主义和暴力”，还有就是“我们和亚洲社区站在一起”。汉语中的你们，显然应该是主办此次集会的亚洲社区。这样的话，就自然是超级赞的啦。

的确如此，集会的主办方的确是亚洲社区的社团，发起人主要是华人社团（纽顿华裔协会，中文学校和大波士顿区中华文化协会），集会得到了市政府和有关方面的积极响应和支持，市长和警察局长自始至终参加集会。不少华人家庭全体出动，表达心愿。在一定意义上，近几年来，类似社会活动日益增多，应该是惯于与世无争的华裔乃至亚裔基于族群尊严和共同利益诉求的族群意志的觉醒和声张，这在历史上少有的现象，难能可贵。可以预见，这种状况在美国将成为常态和能量快速增长、不可逆转的大趋势。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都应该乐见其成。

集会现场充满了肃穆的气氛，人们的表情大多凝重冷静，置身其中，周遭俱是一种无形力量汇集而成的巨大气场，无需交流，就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动，仿佛所有人的心都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哪怕是怀抱中的孩子，此刻也都沉静在他所不懂的氛围之中。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到场的人尤其是白人，大多眼神中透露出搏杀前进的激情，让你用直觉就能感受到他们的忧虑和匡扶正义的责任担当。有意思的是，我再一次遇到了“事婆”白姐管“闲事”的场面。在美国有一种人，多为女性，特别会以“正义”化身的气概去管一些她认为该管的“闲事”，大义凛然的架势，常常压迫当事人，使其变得狼狈不堪。那种情形与我们的“朝阳大妈”有得一拼，所不同的是“朝阳大妈”一般是在履行社会职责，而他们却是随机而发的所谓“声张正义”。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进入美利坚民族的性格内核，美国在世界上为所欲为地充当“国际警察”，美国民众对此却鲜有微词，以为就该如此，是否与此相关，值得研究。当时的情形是，我身旁的一位亚裔男子与一位白人兄弟相遇，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邂逅相逢的二人都很兴奋，说起悄悄话，声音并不大。还没说几句，五六米开外站着的身材高大、气质不凡的白姐，快步走过来，用听起来谴责大于提醒的语气，连珠炮般说了几个短语，弄得两个汉子面红耳赤，再也不说一句话。不过，这位白姐有一点值得称赞，那就是她对此时此刻集会主题和氛围的重视和容不得稍有松懈的态度。

当下的美国，已经因为种族对立等社会分裂、矛盾激化，使社会面临前途命运性命攸关的危急关头。无数事实证明，内部分裂是导致强者轰然崩塌最重要的原因之一。特别是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过去二三百年，它所以能由弱而强，成为世界霸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独立建国以来，始终在以包容宽松的制度环境和国民精神，吸纳全球优秀资源来创造自己的国家优势。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美国的立国之本之一，现在，因为美国自身制度本性所构成的冲突矛盾，使得这一根基出现崩塌的危险。而且，种群之间的矛盾冲突有着很大的破坏力和不确定性，“今日座上客、明日阶下囚”，转换往往就在历史的一瞬间，没有绝对的强者，也没有永恒的弱者，冲突的结果基本都是共同生活的家园萧条败落。这一点美国民众特别是有识之士心知肚明，这也是美国民众的绝大多数人所以对制造国家社会内部分裂对立的人和事坚决说“不”的根本原因。

集会采取的是和平表达意见的方式，不同方面的人士就亚特兰大枪击案反映出的问题和对遇难者的哀悼发表演讲。尽管我不能都听懂，但感觉得到，他们讲的是真诚的话，每到紧要处，下面的人们都会报以呼应的热烈掌声。

印象深刻的有三点：

所有人的演讲都表明族群分裂必须终止，反对一切制造族群仇恨、种族主义和暴力行为。

所有人的演讲都反复出现“China和“Chinese”的字样，显示出人们对亚裔中这一关键群体的格外关注和支持。

所有人的演讲都反映了来自普通民众的声音。意外的是，代表黑人社团演讲的女士竟是我女儿家紧邻人家的女主人，每次见面都用中文和我们打招呼的家庭全职太太，我知道她以前曾在华盛顿做过律师，但不知道她现在还是纽顿黑人社团的主席。

让人感慨的还有一位白人女性，她演讲不到五分钟，就不下十次用“sorry”表达歉意，言真意切的神情让人感动。我揣度，她十有八九是在为某个族裔群体中发生的罪恶行为向受害者及其家人道歉。其实真不该让她这样善良的人来承担责任，该道歉、该悔过、该受到正义惩罚的应该是导致这种社会扭曲的体制、阶层和直接责任人。美国人的社会道德中有“放下仇恨”的价值取向，我们也有“捐弃前嫌”“以德报怨”的传统。但是，无论怎么“放”，都不能放任导致甚至制造仇恨的那个根源而不管不顾。在一定前提下放过从前、实行和解可以，但无原则地放任，不去解决“不会再有仇恨”的问题，则是万万不行的。只有把引发“仇恨”的根本问题解决好，才是治本的长远之计。前不久在阿拉斯加中美战略高层对话中，中方就美国国内问题的讲话内容，既有针锋相对反击的火药味，同时也不失为一种中肯、建设性的规劝和提醒，是关心美国民众福祉的善意举动。

夕阳西下，集会在民谣《This Land is Your Land（这是你的土地）》婉转悠扬的旋律中归于平静。参加集会的孩子们纷纷来到演讲台前的心形花坛点燃纪念遇难者的蜡烛，希望他们祈求的美好心愿成为永恒的现实。

作为旁观者，我在一个普通而秉持正义的集会上，见到了一个与资本美国、帝国美国、以巅峰灯塔自诩的美国不一样的民众的美国和民心相期的美国。

2021年3月22日于New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