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老 院 子<br> <br> 窑洞,是黄土高原的产物,是独特的民居形式,更是陕西农民的象征,是一种文化现象,具有十分独特的民俗文化和民族风情。在这里,沉积了古老的黄土地深层文化的农民,创造了窑洞艺术。<br> 过去,农民辛勤劳作一生,最基本的愿望和需求就是箍上几孔窑洞,有了窑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业。男人在黄土地上劳作,女人则在土窑洞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小小窑洞浓缩了黄土地的别样风情,是自然图景和生活图景的有机结合,渗透着人们对黄土地的热爱和眷恋之情。<br> 渭北的传统旧式民居,不同于电视上看到的陕北窑洞,它一般是南北狭长的院子,座北朝南一孔窑洞长辈居住,生活起居,座南朝北一孔窑洞喂养牲口、放置农具、兼作过道,院子东西两侧一般是一些小窑或厦房,子女居住。据父辈们讲,高祖父离世早,曾祖父兄弟四个不和睦,也防土匪绑票,曾祖父勒紧腰带,买下村子中央这一上一下两孔窑洞安下家,不久得痨病故去了。<br> 民国二十六年,十八岁的祖父用三斗荞麦,从赌徒来进手中买下与我家毗邻的一孔下首窑洞,我们这里唤作南窑。院子里的三间茅草厦子下雨淋塌后,祖父又省吃俭用,在五十年代初箍起两孔西朝向的小窑洞,整个院子呈“L”型,这样我家的格局基本就形成了。我家和日子较为富裕的林锁家合用一个院子,一个简易门楼,比邻而居。<br> 买来的南窑,天窗顶砖上刻着“乾隆二年六月”字样,正是1737年,也就是说这孔老窑洞传到现在已经280余年了,岁月变迁,几易其主,谁在这里箍起的窑洞,无从考证。窑洞里边有条通向场院的地道,用以严防土匪侵扰。我就出生在这孔北朝向的下地窑洞里(下地窑指的是窑洞地面低于院子地面,这样的窑洞下雨容易灌进去雨水),胞衣就埋在院子里的歪身子枣树下。在这里我度过了小马驹一样的童年,步入虽为苦涩却亢奋的青春。这老屋,这小院,一直是我的梦里依稀和精神归宿。而它,放置了一段时间牲口草料后,已经闲置多年了。<br> 老院子里原来有四棵果树,大抵是曾祖父买来院子搬迁过来就栽植下的吧。南窑门口、水窖台前一棵苦杏树,结着小小的、酸酸苦苦的杏儿。虽然果实不甚丰盛,但绿荫如盖的树冠,给我童年的玩耍,提供过一片阴凉。靠墙枣树,总是叶子多枣儿少,不等枣红,就被我们几个孩子糟践完了。羊圈门口的小林檎树,枝不繁叶不茂,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童年太多兴趣。只有茅坑旁边不大的梨树,每每使我觊觎。<br> 在我还像儿子一样大的夏天,印象中夏天总是那样闷热、濡湿。我看到梨树上挂着为数不多的梨儿,于是待祖父给牛犊铡完苜蓿,背过祖父、三叔以及和我一般大的堂弟,去摘树上的果子,树在茅坑边,当然不能上树,就找来木杆往下搕,搕下来稀烂的梨儿落下来掉进粪坑里,不能去捡了。我当时的失望、无奈、无助、害怕,似乎郁积了这几十年。直到现在,每次去超市,我都要买几个梨儿,一种复杂而朴素的感情沉积在心头,挥之不去。<br> 到而今,老窑犹在,门却落锁,锁已生锈。窑洞在祖父母相继谢世后就空了下来,这里已算不上家,只能算旧居。十三格的木窗,木质已成铁灰色,蜘蛛密密结网,织成一层纱。门口的地上,无人足迹,有干了的绿苔,枯了的野草。黄土和草根打成的院墙,早被二十多年的风雨侵蚀、倾塌,只看见礓石砌就的墙基,上面积满了蚯蚓拱出的土粒,蜗牛爬过留下的白印。童年无限憧憬的那棵梨树早已不见了踪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呀!只有那歪身子枣树上零落的黄叶轻轻拍打声,唱着当年一样的摇篮曲,摇曳着梦中的记忆。<br> 我推开窑门,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浸入心、鼻。屋里的陈设一如过往,只是早已没有了主人的守护。盆盆罐罐,筐筐篓篓,祖父用过的农具、坐过的罗圈椅儿,祖母用过的纺车儿、枣木把的织布机都沉寂在灰尘中。炕沿对面伸胳膊就能够到的这个条桌,当年被勤劳的祖母擦拭得一尘不染。村里的各种红白喜事,作为相奉的祖父(相奉就是农村红白喜事的执事头,相当于理事长,也有称作相哄、相公的),总是把这个条桌抬出去用作礼桌。我拉开布满灰尘的条桌抽屉,看见当年风雪之夜祖父驮粮回来,祖母心疼祖父而特意为他的红薯饸饹多淋了一些辣子油的那个青瓷辣子盒。我顺手拿起祖母当年给我拔过鞋的鞋拔子,久久的,眼圈红红的。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我轻轻的叫了一声“婆”,夹杂着三十多年前婴儿哇哇的哭声,碰撞,回荡,凝结为成年人浑厚的回音,回荡在空寂的小院中。<br> 我家世代务农,自列祖列宗到祖父母,辈辈都是庄稼人,辈辈都蝼蚁一样的土里刨食,庄稼人是世上最劳苦的人。从父亲一代起,居然离土离乡了。我最终没有接过祖辈们手中的铧犁,也没有成为田园的传承者。但是,我依然且永远是那片土地上的守望者。从祖辈、从父亲母亲那里继承来了勤奋自强的劳动本色和勤俭持家的基本生活理念,并不断的传承着。<br> 虽然住进城市,我总自认为仍是乡下人,常以草民百姓的视角,看茫茫尘世间的事事物物。其实在乡下,我没有一寸可耕的土地,也毋须拼尽力气土里刨食,我早已经不是地道的乡下人了。我和土地、庄稼、农事活动,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我和故乡的牵连,只剩下一座老屋,大概老屋永远是我心灵的羁绊吧!进而想到,这是我的根之所在,但对于儿子,就不可能再承认这里曾经是家了。<br> 老院子历经风雨,写尽沧桑,永不倒塌的窑洞,描绘出老祖先们奋斗的历程,还有后辈们将要成就的梦想与希望。<br> 枝头残留的黄叶纷纷飘落,簌簌有声,象是在叹息,象是叮咛,象是切切地嘱咐我,这里毕竟是根,是人生旅程的起点,即便走到天涯,也不要断了一丝记挂。<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