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水浒：容易被忽视的《水浒》诗词 （闫广慧）

闲云野鹤

　　谈到“四大名著”里哪部的文笔最优美娟秀，诗词成就最高，无疑当推《红楼梦》。“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这就是很有力的明证。单单《红楼梦》的诗词就可以写一本专著，成为研究《红楼》的学科。当然，那三部只是相比较有些弱，但不要忘了《三国演义》里的大量咏史诗都是教科书似的严谨，而《西游记》中的一阕《西江月》更是尽显名士风流和看淡世态的一份从容。

红蓼花繁映月，黄芦叶乱摇风。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入网大鱼作队，吞钩小鳜成丛。得来烹煮味偏浓，笑傲江湖打哄。

当然更值得大书一笔的是《水浒传》里的诗词。尽管它没有《红楼梦》诗词那种唯美和凄婉，但那份江湖豪气以及民歌风也是别有味道。如果关注施耐庵的生平，我们会发现，其实那爷也是一个大才子。“19岁时中秀才，28岁时中举人，36岁与刘伯温同榜中进士”，只是踏生逢乱世，最后不得不走上了弃文从武的道路。张士诚起义抗元时，他做了参军幕僚，晚年还归故里，隐居不出，感时政衰败，作《水浒传》寄托心意。值得注意的是，在他有限的史料中，特别有“精于诗曲，但流传极少'的话，而我们从《水浒传》为数不多的诗词能也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小说的开篇一阕《破阵子》就惊艳在座人：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

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这首《破阵子》是《水浒传》的引首诗，题于楔子前。我们知道《水浒传》讲得就是造反和招安的故事。从挑战体制到回归体制这个过程也就是让人承认自我人生价值的过程。宋江和他的弟兄们曲线救国最终还是没有得到认可，大宋浓厚的酱气最终吞噬了他们。只可惜我们的英雄情结最终也无所寄托了。“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在中国的泱泱书海史墨中，留下俊逸风流身后名的有多少？恐怕没有人计数。那些与愁无关的功名成就，才高八斗精裁佳句，弓马纯熟，吴钩看缺又怎样？不过过往成谈笑耳！“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身世类虚舟。”那些帝王霸业，攻伐屠戮也不能换来兴盛不衰，飘摇类转蓬而已。这上阕四句总概了“是非成败转头空”的真理。下阕作者递进延伸，“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沧海变桑田古路。功名成就的，与成功名的和更多逃避共鸣羁绊的都不在少数。这瞬间的快意不过是都做了尘土，变成了，沧海为桑田。惊讶缘木求鱼，也想穷猿择木而生，又怕损伤弓木良材，总是找不到合适的途径。于是不如暂且放下手中酒杯，再听一曲新声，把那些虚浮都抛闪。（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木。不如且覆掌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这就是《水浒传》中对大丈夫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最精妙的诠释。



小说第三回，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的鲁智深性情不改，还是大脑一充血就犯闯祸。他终被赶下山。而惹祸的根苗引子就是他醉酒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鲁智深也是一个悲情英雄。他追求的就是一醉方休的感觉，可偏偏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把他圈死，动弹不得。就在他”口里淡出鸟来“的时候，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著一付酒桶，唱上山来：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浪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这与其说是一首酒歌，不如说是一首咏史诗。这首诗怎么个好法，笔者不去评论，且看诗词评论大家金圣叹怎么看此诗：”不唱酒诗，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中国古典诗词有三种表现手法，即：赋、比、兴。此诗就是用了”兴“的手法，那就是“以其他事物为发端，引起所要歌咏的内容。与诗歌内容有一定联系。比兴手法可增强诗歌的生动性和鲜明性，增加韵味和形象的感染力”。施耐庵是老凡尔赛了，对此道深谙轻车。

引出梁山这个话题的，不是“白衣秀士”王伦，而是“托塔天王”晁盖。晁盖七星聚义上梁山又是因为劫生辰纲事发引起。刘唐给晁盖送来一套“富贵”，晁盖决定组团接了这活儿。先是吴用又攒来三阮来投、然后公孙胜加盟。最后为应北斗七星有白光的天象，拉来了白日鼠白胜。白胜这个资历最老的老同志在水泊梁山是被边缘化的小人物，最后排座次叨陪倒数第三。但他也有高光的时刻。那就是他在黄泥岗扮作挑酒的小哥引诱杨志一等人喝了药酒，这才智劫生辰纲成功。固然吴用剧本编得好，但没有白胜奉献影帝级的演技，一切也都职能停留在纸面上。尤其是白胜出场时唱的那四句酒歌，更是可以赢得碰头彩。白胜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挑酒人唱酒歌这是第三次出现。第一次勾出鲁智深的馋虫，第二次勾出崔道成和邱小乙两个淫匪，第三次就是白胜的这首酒歌了。从文学艺术角度来看，这首成就最高。而且四句皆有深意。上两句明写盛夏之苦，实则用炎炎夏日焦渴难耐来引出挑酒哥酒桶里的琼浆玉液的甘冽清甜。这就像我们看电视中的饮料广告，前边必是给骄阳和流汗小哥小姐姐的镜头，然后天降冰饮一瓶顿时引颈痛饮，不亦快哉！所以，那前两句就是为桶里“美酒”做铺垫打广告。后边两句下二句盛写人之不相体悉，犹言农夫当午在田，背焦汗滴，彼公子王孙深居水殿，犹令侍人展扇摇风，盖深喻众军身负重担，反受杨志空身走者打骂。又背写世道不公，人心相悖。这是一首好诗，不是识者不多。 说罢酒歌，我们再谈渔歌。渔歌在《水浒传》出现的次数也不少，比如“船火儿”张横在浔阳江上唱的那首湖州歌就很有《好汉歌》的气势。而我们这里要讲的是另一首。

“生辰纲事件”事发之后，宋江冒着风险给晁盖送信，才使他们得以逃脱，暂时进了石溪村芦花荡中栖身。县令命捕快何涛在缉拿，结果误入芦苇荡中。这是阮小七撑出一叶小舟唱道：

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

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这也是一首好汉战歌。口语入诗，白话成句，字字铿锵，句句了然。这也就是阮小七这样的白丁唱的出来。当然和李逵相比阮小七脑子还是比较清楚的，没有闹出李逵那样”大宋皇帝姓宋“的大乌龙。 快人必出快语。阮小七一诗见性情。

一诗见性情的还有一位”病大虫“薛永。笔者在《谁是梁山最被低估的好汉？》一文中成对那首诗做过粗略的解析。有兴趣的朋友出门向右拐就可看到。

在小说第五十回，有一首七绝让笔者印象深刻。那是郓城县都头雷横到戏院（勾栏）听戏，刚在首座坐定，就听白秀英念出一首七绝定场诗：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赢瘦小羊肥。

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

雷横听了不由喝其彩来。

不懂风情的糙哥雷横究竟被诗中的什么情绪感染，使其不由鼓掌喝彩。原来雷横也是《水浒传》中有名的大孝子。他在这首诗里听到世事艰难中的母慈子孝来，难怪他要激动，要击节。“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赢瘦小羊肥。”前一句写子望母归，后一句写母念子肥。母子常理在至亲至情。嗷嗷待哺的幼子期待着母亲哺乳，无私的母亲喂肥了儿子却形销了自己。书中雷母虽然也是一个大字不识，开嘴就是脏话粗口的老妪，但对儿子雷横却是舔犊情深。她那句“老身年纪六旬之上，眼睁睁地只看着这个孩儿！”，字字自说母之爱儿，却字字说出儿之事母。为什么这么说？妇人老至六十之际，大都百无一能，惟知仰食其子。子与之食，则得食；子不与之食，则不得食者也。人生衣食皆似当初新鸟盼老鸟归的期待，但又有几个小羊能供养老杨晚年安康呢？于是最后感叹道“不及鸳鸯处处飞！”娶了媳妇双宿双飞的恩爱总要高于奉养老亲。这就是世态炎凉，这就是人情冷暖。这是一首能触动人最柔软那块地方的诗，也什么时候也不过时。

最后，我们来谈谈《水浒传》中最佳喻户晓的浔阳楼题壁诗。宋江虽然出身不高，混得也不如意，但志向却高远。平时他一副忠厚老实相打掩护，但醉酒失态后就原形毕露了。书中写他发配江州，一日闲闷，便出门郊外浔阳楼一人自酌。宋江“一杯两盏，倚栏畅饮，不觉沉醉；猛然蓦上心来，思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我家乡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见！’不觉酒涌上来，潸然泪下，临风触目，感恨伤怀。忽然做了一首西江 月词，便唤酒保，索借笔砚来，起身观玩，见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宋江 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去那白粉壁上便写道：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邱，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 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 口！

宋江 写罢，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饮了数杯酒，不觉欢喜，自狂荡起来，手舞足蹈，又拏起笔来，去那西江 月后再写下四句诗，道是：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 海漫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毋庸置疑，这是一首典型的反诗，别说通判黄文炳一看便知诗人有反骨，即便略通文墨的半吊子也能嗅出里边的血腥气。宋江喝酒误事，差点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但同时也正是这两首诗词被动地把他推上了梁山，开创了属于他的一番造反大业。

如何给《水浒传》中的诗词定位。笔者认为，它对小说情节的推进和人物性格的丰满起到了一定作用。读小说情节能明晰作者的”闲笔非闲"才能得出双倍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