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一碗思念的酒

园园

题记:每个人心里都有道疤，那是天曾经塌下的地方！ 转过身，你在千里之外的烟尘处打扫洒落的一地的花瓣，迢迢无归期的心，可有一处安放彼岸的灯火？ 路过一座桥，我会想起你的微笑;翻过一座山，我会想起你的话语。一样是山川，一样是流水，你却早已离去 自从去年得了一场大病，母亲的身体垮了，神智也不清楚了，精神也恍惚了。你离开的这么多年里，从来不曾听她提过你——你是我们心底那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那一块不愿被人揭起的伤疤。 可是现在，每次我回家，妈妈都会絮絮叨叨:唉好的都是短命的～好的都走的早。你可怜的二姐呀，小时候可把罪受了。你老爸响应国家号召，城里的家属回乡劳动，把我们娘们子赶回老家，五八年差点饿死了～ 大春天，可难活了！家里没钱也没粮吃！山上的蓬莱棵，马青菜，人青菜，扫帚草，榆树叶子，杨树叶子……全都揪光了。揪回来，撒一点点玉米面，上锅蒸菜疙瘩。菜疙瘩，全是菜，抓都抓不住个。一顿饭，每人就吃一个菜疙瘩。没有吃的呀！饿得是抠心挖胆哪！你二姐才两岁，饿的头上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掉。本来应该都跑的很快了，却连走路的劲都没有了…… 生产队吃大食堂那会儿，每顿饭都是沫糊——开水里撒点玉米面，比现在下过面条的面汤还清，你二姐喝的肚子胀的像鼓，透着亮亮，仿佛轻轻一下就能戳破。坐在炕上，站都站不稳了，还嚷嚷着要喝，饿呀，没啥吃，只有沫糊…… 母亲似在对我诉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无神的游移着，越过我，越过窗的栅栏，看向远处虚茫的天空，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有你，有她心爱的女儿。话语声淹没在哽咽里……我的心里像刮过了一阵秋风，空荡荡的，连个树叶般的念头也没有了。闭上眼，你满月般美丽的面容在脑海里回放，带着盈盈的笑～ 哦谁在私语:让思绪在细雨里纷飞忧伤已在心中驻留思念在寒风中颤抖泪水在肆意地淌流…… 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却原来心上的伤痕还是这么深这么痛！ 死亡原本也和花开花落一样，是自然循环的一律，如果不是为了不在亲人的心上留下永不能愈合的伤痕，那死亡本身又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传说孟婆，是地府中负责将生魂抹去记忆的“人”，她常居奈何桥边。将世人放不下的思绪炼化成了“孟婆汤”，让在奈何桥上来来往往的幽魂喝下，让他们忘记生前的爱恨情仇，忘记过去的痛苦。 所以如今的你，走黄泉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摘彼岸花，看望乡台，抚三生石，安享岁月静好……是否？ 总会在不经意中回忆着，许多覆盖在生命短草上的时日:一些语言、一个场景、一个一直忘记，却又突然回忆起来的瞬间…… 夕阳映红的天边，十二岁的你背着不满一岁的我，挎着满满一筐猪草，摇摇晃晃的走来，走近～那是我长大以后，你告诉过我的，你的日常。这幅画面，像被岁月流水冲刷干净的鹅卵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的镶嵌在我的脑海中。定格在我的生命里。 记得每当我不听你话的时候，你总爱故意沉着脸，正色道: 晓，你是我背大的，你应该管我当做妈妈一样。 幼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们的母亲并不是如现在这般慈爱温柔，也并非如人们惯常说的传统的劳动人民那样吃苦耐劳。 因为从小失去母亲的缘故，她是被一大家人宠惯着长大的。十七岁嫁给父亲，本来是在城里工作的，突然被下放到村里，被父亲欺骗遗弃的恐惧和怨愤，贫穷饥饿繁重的劳动使她崩溃，使她迷失了善良的本性，脾气变得暴虐无常，她极少开心，极少笑，也极少关爱她的孩子们。所以生下我以后，还在读小学的你就被辍学回家——我总会猜想，你婚后的悲剧是不是与你的低学历有关，我那高高在上的姐夫是否因此而轻视你，而使倔强的好强的你寻了短见？ 我是在你瘦小的背上长大的。你背着我在灶火里做饭，去河边洗衣，到田野里寻猪草。都说家里最懂事的最能干的孩子往往是父母最不待见的。确乎是这样子吧。母亲现在也常说你是兄妹里干活儿最多最重的，最孝顺的，却是挨打最多的。饭没按时做成，猪草没寻回来～一顶点的小事都会让不顺意的母亲胖揍你一顿。母亲打你的的时候，抡起什么就随意招呼在你的身上——挑水的扁担扫炕的笤帚烧火的棍子。你时常被暴怒的母亲打的满院子跑，打完了还被要求顶着向日葵坨子罚站，奶奶来了才把你解救出来。 到我能走路闯祸的时候，你常常是我的“背锅侠”。 那时候睡的炕是泥坯子砌的面子，年代久远的话根本不承重，那一年冬天，我在炕上蹦跶，泥坯子一下子就塌了，我跌进炕洞子里，糊了满头满脸满身灰，幸好没柴烧，那炕灰并不热，没烫到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唯一的炕塌了，我要挨打了，吓得哭都忘记了。你给我洗干净，搂着我，安慰说:有姐呢，没事。然而后来，你说炕是你踏塌的，母亲拿着笤帚拧着耳朵把你打的流血。那是母亲打你最狠的一次，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暴怒的样子:她天生就很大的眼睛，像快耕死的牛一般，要弹出来似的盯着你，她眼眶红得像描了线，鼻孔也因为暴怒而一扇一扇～我到现在在还记得你流着鼻血抱着头蜷缩着身子哀嚎的样子，记得你那只耳朵肿的厚厚的红红的透明的样子——那只耳朵是过了很久才恢复得跟另一边一样大小…… 姐姐呀，回忆起这些事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锥心刺骨的痛潮水般淹没了我！ 那时候穷的连做双鞋子的布都不容易有，母亲也很少有空闲给孩子们做鞋，所以除了冬季你在别的季节里都是光着脚的，你说那时候光脚在收过麦子的麦茬地里背着我捡麦穗子也没觉得扎，脚底板早就磨成了老茧。而我是总有新鞋子穿的，却不知道爱惜。有一次，在水渠里玩，把刚上脚的鞋子掉水里冲走了。下工回来的母亲把我扔进水渠里，说:害人精，叫水冲去算了。我躺在水渠里吓得哇哇大哭，朦胧中听见母亲又在打你，嫌你没看管好我，而你一边挨着母亲的巴掌还一边哀求:快把晓捞上来呀，大水要放下来了，不要把她冲走……… 都说有不幸童年的孩子一辈子都在治愈童年。可是我的姐姐呀，短暂的生命里，遇事从来都是这么先顾着别人，从来都不抱怨，永远嘴角噙着笑。是父母最孝顺的孩子…… 窗外雨在飘，春雨不似夏雨，没有雷声作伴中，下得分外寂寥。嘤嘤的声音，像被抛弃的女子依在幽暗的巷角，于无人处独自泪下，独自优雅地拭，惟恐惊了他人。 我想，如果没有你，多病瘦弱的我可能早已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坡坡上遭日晒雨淋去了吧！ 我的母亲般慈爱的呵护我的姐姐呀！没有母爱的日子里，你是光，是暖，是希望。而今，我还在这个世上吃喝玩乐，阴雨绵绵，你在那暗无天日的幽冥之乡可还好？ 可有人与你诉衷肠？可有人与你共夜深? 从前，一直觉得这世上告别仪式挺多，比如喝酒、旅行，或者干脆痛哭一场…… 后来才知道，真正的告别都是没有征兆的，一个寻常的日子里，那个人起身离去，留下的人如风一般追了八千里，仍旧没有人应答，内心的冰凌落在雪里，从此毫无踪迹。 我五岁那年，十六岁的你被招工，离开了家，我和母亲也被父亲重新接回城镇成了城市户口的人。不知道你那时候可以挣多少工资，只记得从此以后父母亲的衣服我的学习用品都是你承包了的。那时候穷，很多同学的作业本子都是写完正面再写反面，我从来没短缺过你装订的厚厚的白纸的本子，我使唤的是你买的“英雄牌”铱金钢笔，你说那笔尖是镀着金子的，写字更顺滑，更好看。你一直都是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留给我的，从小到大一直是，你总是叮咛我:晓，你要好好学，不要像姐姐这样子，学历低，将来在单位被人瞧不起……。 现在想起来，你说的被单位人瞧不起，应该是从小不被家人善待的你自卑心理在作怪呀。虽然小学都没上完，你却能写一手好字，能读《红楼梦》这样大部头的书，以至于父亲把你的死归咎于《红楼梦》看多了，禁止我看这些伤春悲秋的书。 聪颖如你，好学如你，善良热心如你，怎么会被谁瞧不起呢？记得那时候每逢假期，我都会去你那里玩，你总是把母亲带给你的鸡蛋油饼拿到办公室分给同事享用。在那个年代，这些东西可都是奢侈品呀！而晚上闲暇时间，你的屋子里总会有很多姐姐来闲聊。 你去世的多年以后，曾经的同事还念念不忘你的好:可惜你姐姐了，多好的人呀，长的漂亮，什么时候都笑吟吟的～你走的那一天早晨的细节，也是多年以后你的同事才细细告诉我的。 那一天的早晨跟平常一样刮着风，这个高原上的城市好像没有一天不刮风的。你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跑进办公室，提着的黑手袋里，露出细长的玻璃瓶颈，大家问你提的啥，你笑吟吟的扬起包包说:“葡萄酒，喝不喝呀！” “大清早喝啥呀”……大家如往日一样笑闹一番。你提着包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趴在桌子上了。大家以为你晚上没休息好，累了。其实，你喝了大半瓶敌敌畏，口吐白沫，早就不省人事了…… （我至今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那么乐观那么坚强的你走上了不归路。我们懦弱的父母呀，也没谁去揭开隐情，而且至死都缄口不提你的死因)…… 26岁的你，如花一般的生命枯萎凋谢在那个早晨的大风里。 一个小盒子，成了你的归宿，你的家。 原来，这世间，真正的离别不是桃花潭水，不是长亭古道，而是在同样洒满希望的早上，有人活在了今天，有人永远留在了昨天……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离去而改变，当初的泪眼朦胧，当初的撕心裂肺最终都会沉溺在时间的长河之中。你共同生活了半年的男人，在你去世一年之后迎娶了新人，生了儿子，据说还当了县长……你曾经居住工作过的东大街，成了这个城市第一个地下商城，繁华喧嚣。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你的归处！ 我在风中凌乱，在黑暗的街道上彷徨，却再也听不见你的安慰:没事的，有姐姐…… 情不能自已，潸然而泪下。我不愿醒来，只想从此沉迷，不问归期。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吟唱: 忘不了故乡 年年梨花放 染满了山岗我的小村庄 小姐姐坐在梨树下 纺车呜呜响 我爬上梨树枝 闻那梨花香 摇摇洁白的树枝 花雨满天飞扬 落在你的头上 飘在纺车上 给我幸福的故乡 永生永世我不能忘 重返那故乡 梨花又开放 小村一切都一样 开满梨花的树下 纺车却不再响 摇摇洁白的树枝 花雨满天飞扬 泪水流在树下 又是一年春来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2021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