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回眸：票证年代的记忆

楊晓群

　　

父亲为官一辈子，一生谨慎，印象中从来没有为自己、为自己家动用过手中的权力，但似乎也并不尽然，我的记忆里就有这么一次，而且是唯一一次，记忆的闸门就此打开……



排队买东西，我们儿时的一门功课。

夏日，我们拿着一把油纸扇遮挡正午的太阳，冬天，我们缩着脑袋流着清鼻涕，站在风口上，单薄的身子被北风吹得更加单薄。

头顶着四季风雨，排队买东西，我们从不抱怨，从不诉苦。只要母亲一开口，“今天买米，谁去？”我立马雀跃，“我去排队！”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粮店门口，永远排着一条蛇行的队伍。买米的人全部规规矩矩排着队，若有人想加塞插队，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长长的队伍慢慢往前挪，站得人腿都僵直了，好容易快靠近柜台，还不见母亲的身影，正当焦急万分，打算往后退时，穿着黄卡林布干部服的母亲终于匆匆赶来，她手里捏着黑皮包，不慌不忙将粮本递上柜台，然后用亲切的眼神看着急的跳脚的我，并不说什么。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票证年代，买任何东西都要凭票，比如买米，先得交粮票，然后再付钱。

那时，家家户户的居民粮油供应证，被老百姓视为活命薄，粮食供应“划片定点”，每季度到指定的粮站去领取代粮券、油票、豆制品票等。

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量都划定了标准：

普通工人和城市居民男的30斤，女的28斤。

学生（初、高中生）25——28斤。

只有从事重体力的工人，按照工种，比如搬运工、煤矿工、铸锻工等，方可享受每月36斤的优待。

　　各个城市的粮票略有不同，粮票的面额也大小不一，半两、壹两、贰两、壹斤、伍斤、拾斤不等。

居民手中的粮票全是地方粮票，譬如上海市地方粮票，我家发的则是浙江省地方粮票。省以上的粮票好像是含油的，每买10斤米可供1两油。只有去外省出差的人，凭了单位介绍信，才能领到按出差天数发放的全国通用粮票，“通用”两字抬高了粮票的身价。此外还有军用粮票，不言而喻，军用粮票最牛。

喧闹的粮店人流不息，母亲交上米牌子（硬纸壳做的）称米。

称米的容器，是一个木制的方斗，上大下小，置于磅秤上，斗的底部向前倾斜，前面开一小方口，插一块铁皮闸门，闸门上下，由一根细麻绳掌控。

清瘦的男店员动作利索，照准顾客买米的数量，放上称砣，用小木桶从大圆桶里舀米倒进方斗，然后拿起圆形的铁勺，舀起小半勺，对斗里的米进行微调。他一边盯着秤，一边轻轻往斗里抖，我挤到秤边，盼着他往里面多抖一点，哪怕一点点，然而他抖着抖着，戛然而止。

称好米，母亲吩咐，赶紧打开米袋子，我刚对准出口，店员绳子一拉，哗啦一声，米就倒进了袋子。然后，他用一把小扫帚，将旮旯里的米粒全扫给你。

　　母亲买米，一向买早米，不买晚米。早米1角4分2一斤，晚米1角4分6一斤。按母亲的说法，早米“有料”出饭，还“经饱”。虽然我每次央求“买晚米吧？”母亲都拒绝的很干脆。

香糯的晚米，虽然一斤只贵4厘钱，但母亲从不舍得买，靠父母两人的工资，养活4个饭量惊人的孩子，她得精打细算。晚米不出饭，一餐得多吃好些米。

谁能想象，纠结于“早米”“晚米”的母亲，过去是家有几十亩良田的大小姐呢！

生命的拐角，另有一段与票证有关的记忆。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四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保证我们的一日三餐，无疑是母亲的头等大事。“饥饿的孩子的急切的索食，是最碎裂了做母亲的心的。”为了不让我们饿着，母亲总是搜尽枯肠，精打细算，想出办法，尽可能地让我们吃好喝好，健康成长。记忆里，我们好像从来没有挨过饿，基本都能吃饱。印象中母亲珍惜粮票比钱还上心，藏的很好，用的小心，然而百密一疏，还是发生了令母亲“痛不欲生”的事情……

一日，我发现母亲有点魂不守舍，急切张惶地在家里翻找东西，神情沮丧，一遍遍翻找黑色皮包，“我明明记得就放在这只包里……”母亲跌坐在椅子上，连连叹气“好恶，好恶”！原来刚刚领到的全家人一个月的粮票不见了，找不到了！要么弄丢了，要么被人偷了，这下确实非同小可，仿佛天塌了一般，你想，那是全家人的命啊！我们当然是大眼瞪小眼，惊慌失措，惶惶不安，也是啊，我们除了惶恐不安，还能有什么办法替母亲分忧呢？

　　算起来，这可是全家六口人一个月的口粮啊，大概一百多斤粮票呢，弄丢了，在那个票证年代意味着什么？情况很严重，几天下来，母亲人瘦了一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处于深深地自责与内疚而不能自拔。没有办法，生活还是要继续，好在我们家亲戚朋友很多，了解了情况，大家都纷纷施以援手，然而在那个年代要知道大家都是不容易的，凑起来的粮票只能应付我家几天的生活，要知道那可是一个月呢！终于父亲过问了，印象中父亲第一次动用了“权力”，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们，这是父亲唯一一次动用手中的权力。

到底怎么动用的？我追问了母亲，母亲告诉我，父亲在一次常委会议的尾声告诉同志们我家的遭遇和困境，希望能得到同志们的理解与支持，后来会议一致同意特批补助我家粮票100斤。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是不会相信的，确实有一点匪夷所思，100斤粮票，县委常委会同意？天方夜谭吗？

这个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始终不敢忘怀。今天回过头来想，一百多斤粮票，搞得天老地荒，至于吗？但在那个年代，它是生命的源泉，没有了粮票，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冬去春来，时光的车轮辗过泥泞，走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春满珠江潮，自1992年4月，广东率先放开粮价，我们浙江也随之取消粮票，到1993年底，全国全面放开粮价的改革，粮油票的作用也逐渐消失，漫长的“票证时代”宣告终结。然而这历史的见证物，一张张洇染了无数母亲泪水汗渍的票证，却深深烙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当然还有父亲“天方夜谭”式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