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读史杂谈</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兼评万历版《灵石县志》</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rgb(237, 35, 8);">□</b><b>仼兆琮</b></p><p class="ql-block"> 书橱里本有万历版《灵石县志》的复印件,数年前向朋友索要来的。近日闲暇,偶然拿来翻翻。不曾想这一翻,翻出些意思来,也算“开卷有益”。</p><p class="ql-block"> 明代主持纂修这版《灵石县志》的,是河北直隶柏乡人(今河北省柏乡县)路一麟。路一麟从万历二十七年到三十二年(1599-1604年)在灵石任知县大约六年。主政一县这么长时间,在当时也算不容易。也幸亏有这时间,他可以从容不迫做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其中就包括这部令他本人名垂青史的地方志书。</p> <p class="ql-block"> 这版《灵石县志》所本的,乃是万历年间在灵石任知县的颖川人白夏编撰的县志。白夏任职时间比路一麟早了差不多30年,之所以这么短的时间就要重修一次县志,很重要的原因,按序言所说,是灵石县的行政隶属关系发生了变化。</p><p class="ql-block"> 自隋开皇十年(590年),析介休地置灵石县。之后,县的归属或南或北,多次变化,甚至出现过大、小两个灵石县。明初,灵石本属河东道,是霍州辖县,然而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汾州被批准升为府,灵石随即改隶汾州,属冀南道。行政隶属关系的变化使得修志成为客观需要。而且,神宗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三月,朝廷曾“诏修国史”,地方应该也有相应的安排。纂修县志,可以说正逢其时。</p><p class="ql-block"> 历来治史者都有局限性。路一麟作为纂修,充分体认到这一点,所以在亲自撰写的序言中说到了“删其浩繁,次其篇类,间亦附以臆说”这样的话。治史而间以“臆说”并不为奇。即使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写到上古之事时也难免如此。2004年再版时,编者除了补序、断句之外,还加了注解。注解将“臆说”二字理解为自谦,似亦难脱“臆说”之嫌。</p> <p class="ql-block"> 路一麟作序的时间是万历二十九年辛丑阳月(1601年农历10月)。志书卷三《祥异》载,“自去年八月至本年六月不雨,百姓嗷嗷待哺”,路一麟除捐出俸银20两外,还向李阳春、张凤翼等借银460两,共赈济贫民1700多人;申请动用仓粮1158石,借给贫民2895人,同意“秋成还仓”,终使“百姓赖以少安”。赶在县志截稿之际,将最近发生的赈灾善举加了进去。表彰他人同时,捎带表扬一下自己,这位知县也是蛮可爱的。可见,除上述客观需要外,作为一方一时当政者的路一麟积极实现政绩,以期名著青史,也是成就这部志书的原因之一。</p><p class="ql-block"> 路一麟,应该是位严谨细致的地方官。《灵石县志》中说,其时县城可谓“蕞尔小城”。“周围三里一百八步,城(墙)高三丈九尺”。旧制,一里为1800尺,一尺合今0.32米,一里合今576米。翻算下来,县城周长不过2016米。路一麟万历六年(1578年)中进士,二十多年后,才轮到在这不起眼的小县当县令,似乎没有什么好挨靠,只能认真踏实做事,希望以此引起上峰的关注并获得升迁的机会。县志虽自称“删其浩繁”了,却并不影响数据的精确。很多地方,数字甚至精确到让现代人叹服的地步。如卷二《食货》中记,“桑五千三百七株,共征银三十六两七钱八分七厘四毫六丝二忽五微”,居然保留到小数点后七位,不知还有没有更小的计量单位。坏到不能使用的东西,也记得清清楚楚。如卷一《建置》篇中《武备》一节记载,“不堪甲三百七十三领,不堪弓七十张,不堪箭七十支”,谨慎细致到这地步,鲜有出其右者了。</p> <p class="ql-block"> 当然也有百密之疏,可举一例。如卷一《地理》:“桑平峪河在冷泉北十里,居民千余家,山水弯绕异常。”县志中记,万历二十九年时,灵石全县只有区区三千多户,人口也不过二万多人,平均一户七人,以桑平峪河一脉而有千余户人家,明显夸大了。</p><p class="ql-block"> 一县民风并不以城池大小论。县志中对该县民风的评价比较客观,如“民性淳厚,尚义礼”“其民勤苦,其风朴野”“好敬事鬼神,享祀报本,虽费不吝”等,即使在今天看来,依旧没有太大变化。先进事迹多见于卷三《人物》篇“孝义”和“烈女”,所列众多,且不乏“割肉奉亲”的案例,可见受介子遗风的影响之大。这一点,从该县供奉介子推的洁惠侯庙达七处之多,也可窥见一斑。</p><p class="ql-block">碑文列入卷四《文艺》,共收录14通。其中,涉及洁惠侯及修建庙学的各三通,涉及汉淮阴侯韩信的有两通,占了总数一半多,应该也是“删其浩繁”的结果。删则删了,简则简了,求仁得仁,我们也就不能希望其承载的历史信息有多么丰满了。</p> <p class="ql-block"> 撰写《重修汉淮阴侯庙记》的是元代的归旸。归旸字彦温,汴梁人,至顺元年登进士,累官升至刑部尚书。至正十七年(1357年),授集贤学士兼国子祭酒。览碑文可知,此庙位当秦晋古道要冲,始建于金代明昌年间(1190-1196年),明大德年间(1297-1307年)曾增建。本次重修的缘起,是因有两位曾在陕、豫任要职的官员行经此处、前往拜谒时,见其“久不治,日入于坏”,故而“各出私钱给县主者重修”的。时间应在至正庚子年(1360年)夏不长的时间内。</p><p class="ql-block"> 碑文实质内容是为重修淮阴侯庙立论。归旸设四问,一曰:“侯之功在汉,汉祀之可也,夫何祀乎今?”,二曰:“善战者,是率天下以杀人为功者也,杀人为功者庸可祀乎?”三曰:“有功于天下者,可无祀乎?”四曰:“灵石之有庙,何也?”,皆一一作答。其中第三问引人注意。在驳斥了韩信因谋反被杀、功不足抵过的观点后,归旸更举出反面例证以辩证。碑文中说,“淮南王布,亦有功于天下者也,未闻有祀之者,以其反也。反而祀之,则乱臣接迹也”,言理凿凿,义正辞严。</p><p class="ql-block"> 这让人联想到刘武周。《礼记·祀法》中说“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以此标准看,刘武周不只无功于天下,甚至委身投靠异族、自为反王,最后又被异族所杀、身首异处。李唐王朝盛世而隆,若任天下祀之,岂不忧“乱臣接迹”乎?介休、中阳、汾阳等地,自古以来有供奉可罕王者,以张壁脉络最为清晰,然早在元代延佑元年(1314年),就不知所供奉的是何人了。近人附会小说演义,以为供奉的是刘武周,不足采信。</p> <p class="ql-block"> 前述汉淮阴侯墓,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也修复过一次。适逢其时,路一麟欣然撰写了文。碑文中说到韩信死因,“猜忌如帝,人人自危。侯挟震主勇略,当损之又损方可保身。矧也四时之序,成功者去,侯倘于称孤之后遁身泉石,于以追踪披裘,比迹泛舟,岂不休哉。”追踪披裘,说的是严光隐居富春江;比迹泛舟,说的是陶朱公范蠡隐于江湖。休者,美也。韩信若能像严光和范蠡那样及时隐退,学着去过陶渊明息影东篱、悠然南山的日子,岂不美哉!</p> <p class="ql-block"> 《增修介庙碑记》也值得一说。</p><p class="ql-block"> 介子推随重耳周游列国、功不言禄的故事流传甚广。这块碑的文字却有些另类,大有颠覆前知的意图。碑文中说,“先生从亡日久,重耳心思已窥之熟矣。当时,周旋不舍,委质为臣,盖不忍相忘于患难之中耳。及即位,遂浩然不顾者。意者,重耳器量诡谲有余,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也。”对此,跟随重耳多年流亡的咎犯等,也有清醒的认识。《史记·晋世家》记载重耳返国过黄河时发生的事,“至河,咎犯曰:‘臣从君周旋天下,过亦多矣。臣犹知之,况于君乎。请从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国,所不与子犯共者,河伯视之!’乃投璧河中,以与子犯盟。”咎犯就是狐郾,狐突之子,重耳的舅舅。以他对外甥的了解,都觉得不放心,其他人更不必说了。</p><p class="ql-block"> 盟誓之时,介子推就在船上。性格耿直的介子推对咎犯“贪天之功”且“要市于君”,十分不以为然,并且当场耻笑一番。他并不相信所谓盟誓。所谓“与子犯共”,仅是舅舅和外甥之间的事儿,根本未及他人。过河后,重耳到绛城,于武宫即位,旋即追杀了他的侄子晋怀公。这让许多人心中不安。没过多久,担心被报复的大夫吕甥、冀芮火烧宫室。幸而重耳提前获知,仓皇逃到秦国。这段时间,介子推仍跟随着重耳,直到秦穆公再次派兵将重耳护送回国,帮重耳消弥了内乱、拿稳了政权,“子推不言禄,禄也弗及”,偕母隐居绵上,这才有了焚山和封田之事。</p> <p class="ql-block"> 撰写这通碑文的是本县岁贡生张腾芳,别处未见过他的资料。就事论事,能有这样的见地,也该为他点赞。</p><p class="ql-block"> “可与共患难而不可与共安乐”,是缘于种种不放心。陪越王勾践忍辱负重、灭吴复国的范蠡逃隐江湖,干起制陶、贩陶的营生;轻视刘邦带兵能力而夸饰自己“多多益善”的韩信被诬陷,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将黄袍加在赵匡胤身上,跟他南征北战、九死一生的战功卓著者,喝过“交心酒”之后,不敢杂哗,老老实实作了寓公。</p> <p class="ql-block"> 《道德经》说“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还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又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介子推的时代早于老子很多年。老子著《道德经》写到此处时,想必介子推的形象在他心中,也萦绕了几回吧。</p> <p class="ql-block"> 任兆琮:山西介休人,1967年生,中共党员,毕业于晋中师范专科学校。省作协会员,山西中华文化促进会常务理事,现供职于凯嘉张壁古堡旅游公司。编著有《介休历史纪事》,中篇小说《木铎传奇》曾获晋中文学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