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丛谈》之闲谈

老牧

去年末，觅得一书，楊荫深先生编著的《事物掌故丛谈》。系辞书出版社据七十多年前的旧版重新编辑再版。

古人读书有“三余”之说。农耕时代，观日作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年尾农闲，谓之“岁余”，得抓紧读书，若如荒度，错过时日又得一年了。

而今一册在手，随时可读，无分秋冬了。倒是读书的兴趣成了关键。何种书值得一读，见仁见智。

著名编辑锺叔河先生在《知堂书话》序中有段话：

“奉命来骂或者来捧某一种书的，为了交情或者交易来作宣传、做广告的,自以为掌握了文昌帝君的秤砣或砝码来大声宣布权衡结果的”，他都不大想看。

他所想看的，“只是那些平平实实的文章，它们像朋友闲谈一样地介绍，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叙述了哪些我们想要知道的或者感到兴趣的事物，传达了哪些对人生和社会、对历史和文化的见解。”

“这样的文章，无论是客观地谈书，或是带点主观色彩谈他自己读书的体会，只要自具手眼，不人云亦云，一样的为我所爱读。如果文章的内涵和笔墨，还足以表现出作者的学养和性情，那就更为佳妙了”。

锺老先生言正合我意，虽谈的是书评文章，推及其它亦合适。

《事物掌故丛谈》正是这样的一部好书。整套《丛谈》按门类分为九大册，关于民俗文化、日常生活、市井百态等五百多种名物的最初来源和历史演变。

本丛书范围很广，追本溯源，言之有据，精心梳理一些日常的事物。杨荫深先生遍览典藉，自称是个历史癖，他说，此书是将前人载籍所记录的，作一番转述。不求深奥，但求生趣，在事物的历史演变中给读者一个原委，呈现常识而已。

闲隙翻开《丛谈》，行文果然有趣，增知长识，令人爱不释手。

例如，在《饮料食品》册《羹》名目下，作者引经据典后述道，最初太古的羮，专属肉类，只有肉汁，不和别的。太古时期人们茹毛饮血，所谓羮者，其实就是血汁而已，一般用于祭祀。

羹字从羔从美，小羊加大羊，不由得引我猜想，最初的羹莫非是羊肉血汁？

《羮》继续介绍道，羹有多种名目，有雉羮、腩羹、鸡羹、犬羹、兔羮等等。吃时也有些分别，需配以不同的谷物，鸡羮配麦饭，兔羹配米饭等。

并还例举了历代所记载的羹。如魏曹植七宝羮，用驼蹄所作，一瓯须值千金。宋蔡京好吃鹑，一羹须杀数百只。更有官者宴客，一席羊羹，用羊三百只之多；吃一碗鱼羮，也非十数鱼不可。

真是极尽讲究与奢侈。

太古的羹为肉汁，后世乃有以蔬菜为羮，于是羮便为普通膳食的通称，不专指肉煮的了。

此篇未了，笔锋一转，提到了无人不知的俗语“闭门羹”。原来这是有出处的。

唐冯贽《云仙杂记》云：

闭门羹现在成为通俗的成语，但当时是作羹待客而不与相见之意，现在则只作拒绝。杨荫深先生风趣地结尾：“真是闭门而没有羹了”。

想来唐朝宣城的“文艺工作者”礼数还蛮周全。让人遭拒，有羹可尝总不至太过尴尬。此闭门羹当可称是碗体恤之羹了。

又，《居住交通》册中，杨荫深先生精心梳理了各种房屋建筑常用称谓及区别，计有宅、舍、第、庐、墅、业、馆、宫及门户、窗牖、堂室、斋轩、楼阁、台亭、园囿、寺观等等。欲了解有关常识，读后定不会失望。

由此可知，原来“户”是半个“门”。门与户原意是双扇与单扇之别，现单扇双扇统称为“门”。成语“门户之争”，系单双不同，今引申为派别之争了。而“门当户对”也可形象地理解其意。古时，富贵大宅建的都是门，平民之家通常为户。

在梳理“馆”时，先引文《易•旅卦》解释了“旅”。“旅者，客寄之名，羁旅之称，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谓之旅。”所以旅是寄居他方之意，其场所官办的称旅馆，民间所办的为旅舍。“馆”字从食从官，其意正在于此。今则不论官民，皆称为馆了。

自皇帝逊位，建立共和始，达官贵人私宅亦有称“公馆”。与古意相违。现所建物业名取“某某公馆”的也不鲜见。古时公馆者，“谓公家所造之馆，及公之所使为命停舍之处。”馆为客舍之意，犹如今日的旅馆，公则为公家所造而已，决非私人的住宅可言。文中，杨荫深先生写道：“私人的住宅，按：《礼》应称为“私馆”，现在竟称为公馆，可谓适得其反了”。

时代社会的变迁影响着语义的流变，此公私不分是为一例。

《丛谈》内容十分丰富，就我已翻阅的部分来看，不仅考证严谨，言之有据，而且充满趣闻，轶事传奇，读来妙趣横生。虽然此书初版于七十多年前，世事变迁，然其掌故，仍昭示其本质意义。是部关于民俗文化、日常生活及市井百态的百科全书。

再版者引言道，本书引经据典、追本溯源，谈及的“虽大都是散落在大历史之外的小场景、小事物，却是真正的民间记忆，现代人与古人通过这些日常事物的维系而变得亲切起来，历史仿佛也不再是遥远的过往。这几千年的岁月，其中的往事和故事，翻开这套书细读，才能明了”。

不求宏大，只讲常识，这是我喜爱这部书的原因。

杨荫深先生虽早已作古，留给我们的这部《事物掌故丛谈》，作为研究民俗学的经典文籍将流传于世。

得到《事物掌故丛谈》的经历亦有意思。也是机缘巧合，很偶然中获得《丛谈》一分册孤本。粗阅之下，便认定是部好书，欲取全套来收藏。后得悉某书商尚有存余，便求之。书商告曰，《丛谈》已绝版，余无几，溢价能否接受？又告，系样书，封面有损可否？回书商：皆行，保证里页无残破即可。数日后，书邮达。拆封，大喜过望，整套完好纤毫无损。内附一简，书商言道，感念余为此书知音，得之心切，不忍将破损之书敷衍之。故在屈指可数的库存里取出一套割爱于我。

此书商真谙读书人之心也！

人之所得，越于所望，是为一欢。此为《事物掌故丛谈》一书予我的额外馈赠了。这喜乐虽微末，却如其书所叙之小事物、小场景，生活中不可或缺矣。



老牧

辛丑•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