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

小红

　　退休后，为免落入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的俗套，我常去附近珞珈山登山。没曾想转了几天山，一发不可收，便取名为“转山”。曾在西藏支教的老谢赶忙纠正：“你最多只能算‘走山’”。关于“转山”，他说西藏苯教认为：为免除在六道轮回中跌入地狱，要么修成活佛；要么通过转山洗清罪孽。活佛难成，转山可行。传说中的释迦牟尼道场——岗仁波齐雪山就是转山圣地。教徒手持经筒绕山步行；或三步一叩行等身大礼。重要的是他们虔诚、敬畏、信仰坚定。

我生长在汉江边，视水为母，豪迈坦荡为禀赋；现居珞珈山脚，想拜山树为父，修稳重踏实之风。我有目标，又笃定，这又何尝不是一场精神上的“转山”呢！

　　穿过车水马龙的广八路，抵达山脚。抬眼见一根根樟树粗壮高耸，树下灌木挤挤攘攘；地表落叶厚实蓬松。摘掉口罩、深深呼吸，扑面的香樟气沁人心脾，淡淡的腐植味难掩岁月气息。拾级而上，惊起几只山雀。回望来路，绿荫遮天，纷扰与喧嚣都被甩在山林之外，不禁气爽神清。

一、环山路——人——屋。

爬至山腰，直立喘息，一条环山公路赫然眼前，蜿蜒怀抱着山体。环山路东、西两端的地锁将山腰一分为二。

　　传说中的珞珈十八栋就错落散布在环山路的东南方向。

　　转山，我喜欢逆时针转。半山南路无车辆，走起来最自在。胳膊可尽情地甩，眼睛可贪婪地看：两旁树木参天，灰墙红瓦掩映其间——周恩来故居；蒋介石别墅；郭沫若、郁达夫等教授中教授的住处，成就了“珞珈十八栋”的美名。现虽物是人非，可十八栋在此；“人生须努力，岁月才留痕”的精神在此。山有了灵魂与仙气，从此与众不同。

　　半山北路上，人走栈道，汽车行驶环山公路。中段与山脚之间，有一露天剧场。运气好，可观摩艺术学院排练。

　　学生在左侧化妆室准备，导演一声令下，即刻粉墨登场。灯光师打追光；场务提台词。顺利，一遍通过，差池，从头再来。一群人各司其职，不亦乐乎。

　　作为栈道看客，观剧情，惊诧戏如人生；过后思，感叹人生如戏。只是生活无暂停键、重复键。人活一世，年年岁岁，如山树新增年轮一圈又一圈。子子孙孙唯在人生舞台，尽力出彩，画圆画大自己的年轮，才会小家枝繁叶茂——兴旺，国家绿树成荫——富强。

二、山树——藤蔓——奇石

珞珈山最迷人的是树！春发、夏长、秋敛、冬藏，让我感知生命轮回的同时，更敬畏生命的执着。山腰以下土质层较厚，樟树为多。高约三丈，树龄百年，一人难以环抱。因潮气重，树干长满青苔、茵茵茸茸；枝杈在顶端散开，似童话里的魔树。樟树叶片长约两寸，四季常青。秋冬来临，一批叶子中的元老会变红、转黄，从高高的树梢飘荡而下。

　　春回山间，又会萌发新枝嫩芽，胜似山花。周而复始中，樟树种子撒落一地，黑色，砸中我白外套后，居然浸暈出了紫红色。

　　环山路以上土质贫瘠，是橡树（学名栎树）的地盘。它们高大雄伟，属落叶乔木。冬季，光秃秃的树干恰如《致橡树》里的模样：像刀，像剑，也像戟！而阳春三月，它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绵绵雨丝浸润枝头，黑黑的顶端慢慢有了亮光，星星点点像赶集；又似大合唱爆发音前的停顿。某个瞬间，树冠浮现一层若有若无的鹅黄，阳光下，变嫩绿、浅绿、翠绿、墨绿，如华丽皇冠扣戴在山顶。此时的它们：像雾，像风，更像妩媚多姿的少女！

　　若以绿树成荫作为标准，樟树无愧是珞珈山的主人。而橡树春来冬去似过客。酷热夏天，樟树橡树枝叶丰满，最终交织在路的上空，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枝蔓遒劲蜿蜒、刻雾裁风；枝头绿叶舒展、随风摇曳，好一幅开枝散叶山野图！行走其下，凉爽惬意。

　　秋冬的山路上，橡树果实（橡子）随处可见。老谢会捡几颗把玩。忆起小时候，在山里奶奶家吃的橡子豆腐，略带涩味，但可果腹。

除了橡树、樟树，山中还有松树、冬青等，可都不成气候。

　　山林也恪守自然法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乔木喜阳，为争得阳光，樟树橡树铆足了劲，拼命向上生长。树干高大笔直，树冠在上层临风沐雨，恣享阳光。灌木喜阴，正好在大树下郁郁葱葱。二者相辅相成，各取所需。可是那些幼小的乔木因缺失阳光会瘦弱枯萎，真是病树周围万木春呀！

　　山中树与藤上演的“藤缠树”更是触目惊心。寄生在树上的藤蔓随着树的长高，被连带着升至半空，可谓“一树得道，藤蔓升天”。天长日久，藤茎粗壮如成人胳膊，似蟒蛇缠树。有的寄生藤与大树和谐相拥，共生共荣；有的藤蔓将树干勒得太紧，则两败俱伤，树死藤亡。每每目及它们的残骸，总是唏嘘不已！

　　环山路至山顶大多为乱石岗，也有突兀奇石。南路中段就有一块巨石与百年樟树紧紧相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许多人在此驻足拍下“树石图”，甚或与之对视良久。

三、山花——山雨——山风

转山者也不能免俗，走累了就歇歇脚，环山北路的珞珈山庄是唯一驿站。集洗手间、停车场、住宿、餐饮、会议室于一身。当走出山庄，仿佛处在人生三岔口：向左，继续转半山南路；直走，即刻下山；向右，对接樱花大道。

　　若你想见识山花，那就面对山庄，左手边的一片杨梅树郁郁葱葱。六七月，一茬茬的红果挂满枝头，酸牙，喜人，可做杨梅酱。

　　右侧二十几颗樱树排成一溜，三四月，樱花娇艳妩媚，一场风雨便决绝落英而去。寒冬可嗅腊梅幽香；春来就赏桃花夭夭。

　　若阴雨连绵时转山，那就更有意思了。因为一滴雨从天而降，经高大树冠到各层树叶、再跌至灌木、最后滴落在地面。“滴答”一声会变成很多声，耳朵里噼里啪啦，热闹得很，误以为雨很大。

雨后环山路上，湿漉漉的落叶，赤橙黄绿、浩浩荡荡铺开如油画。

无中生有的“山货”也会惊喜到你：那些横亘或杵于林中的朽木，身上会长出片片褐红色菌叶，一簇簇、一串串，晒干就是黑木耳；偶见老者转山一圈，手里多了把可炒一盘的野菜，很羡慕。可它认得你，你不识它，就很无趣；还有远观的山雀、擦脚而过的黄鼠狼……

　　曾与我不期而遇三次的狐狸，叫“珞珞”。其毛色谷黄、拖一条大尾巴，它是为寻食来到南路的。热心人就在倾斜的树上绑上铁盆，将食物放在“珞珞饭盆”里。据说那位生物老师最初试验放养的是一对狐狸，可惜两只最近都不见踪影。想来做事情须遵循自然规律，强求不得。

我的同事于2021年拍的珞珞身影。

　　若你想领教山风，就转至环山路的东、西两头，南北穿透，平日无风都似有；大风起时难立足。环山路呈椭圆形，南、北路段因为山体阻挡，所以总是微风习习，很舒适。转山一圈，南路宁静，北路热闹。一静一闹，滋味齐全。

四、转山奇想与希冀

转山也会让人突发奇想。老谢就设想在山顶，建个瞭望塔，看日落日出；再建个露天水池，倒影日月星辰，天地合一。而我的思绪早已飘出了山外：想象若我栖息湖边，想必会去转湖；临海而居，定会去转海。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如今在珞珈山转了春夏、走了秋冬，悟道健身，意犹未尽。祈愿在转山中慢慢变老：如山林，静坐而白云满怀；如樟枝橡树，薄语素美而风雨无惧；似山花，缓慢而枝上生香。当白发苍颜时，还有一颗明净若秋水长天之心。有朋自远方来，我一定会盛情邀请你——走起，转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