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壶口，跨越30年的三次朝拜加一次吆喝

23罗时汉

大叔，您可不可以在您的朋友圈发一下？
今天收到短信，山西的小袁说：我们正在下苹果。网上发的好苹果，六十八一箱。不需要邮费。想要吃苹果的联系一下我。大量红富士下树啦再不买就要等明年咯。山西临汾市吉县壶口冰糖心苹果带皮吃包脆甜。
我再问他的地址电话或微信号。他回，吉县壶口镇袁勤忠13834078957 手机号就能加微信。
我能做什么呢？除了立马打款买两箱，还能跟他发吆喝吗？
如果不被网管封禁，我的吆喝能起作用吗？
只能这么说吧。以我的人格担保。如果有朋友能伸出援助之手，买了。若认为不划算或吃了亏，我再给你补助20元，如何？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用多说，请你再看看这篇旧文，或许就明白了。

1987。2010。2018。我的三段历史碎片。

还是1987年春天，供职《武钢文艺》编辑部的我独自开始考察黄土高原的文学之旅。到过济源、临汾的丁村，进入吉县，朝拜神往的黄河壶口瀑布。
黄昏时跟随一个卖豆芽的小孩（袁小勤）上山，走5里多路到了麦麦掌，夜宿于袁栓子家的窑洞。此行，我还搭了一段便车进陕西宜川，一直深入到绥德和榆林；最后经太原太钢、河南焦作粘土矿返回。
这次苦行，我创作了一批散文和诗歌作品。其中有《麦麦掌上信天游》《山月》都写的麦麦掌，并给袁家寄去过刊物和照片。

2010年，我随武汉市新闻协会采风团遍游山西。在壶口酒店住过一宿。跟袁小勤取得了联系，他要送来一箱平果，被我谢绝了。因为我要独自飞内蒙古，去宁夏。

此番再来，我首先要寻找他们。
从临汾打的进吉县城关之后，我向路边人展示31年前的照片时，小袁来了，还有他的妹夫小曹。我抓紧时间，要小曹开车带我们直奔壶口方向，绕过很长山道上了南塬村麦麦掌。

卅一年前走黄河，
麦麦掌上窑洞多。
炕上难眠望山月，
如今来寻梦南柯。

眼前景象已非往年荒凉贫瘠，退耕还林，城镇化，山上已人烟稀少，成村成村的农民进城，许多窑洞已破败。我无法回忆起原来住过的袁家。他家的几口窑都空着，里面有些东西都舍弃。门前的枣树据说还是原来的。当年他们要到几里外沟里挑水，后来打了水井，这水井也早被覆盖了。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归牧时分，一队羊群走过。我们随他们进入养羊人的窑洞，在炕上坐坐，还吃了婆姨刚烙的韭菜饼。
这是宜真（Beth）二位生平第一次进窑洞。当然，这也是窑洞里第一次来了洋妞。

告别南塬村回到吉县。小曹家的媳妇彩凤包好了饺子，迎接我们。小袁把媳妇儿子也邀来了。

晚餐的气氛非常融洽，跟我当年在窑洞里吃馍喝凉水有隔世之感。

我问漂亮的彩风还记得我吗？

她说，咋不记得哩，你还看我做作业哩。

我把当年所照送给她，她让我看了他们的全家福。

三十多年了。除了党的领导一成不变。中国，全都变了。那时她一一彩凤七岁，现在，大孩子已上大学。搬进了县城。奶奶已去世十四年。十年前的全家福。四男四女，都儿女双全。伟大的农民！

　　当晚，我宿曹家，他儿子的房间。（百元住宿费和三百元租车费当然是要给的。）
　　她俩进城住了最好的宾馆。

第二天，我早起，由小曹和彩凤带我进城观光。
吉县已非往年。如同张家口，将流经城中的溪沟积水成河，形成景观，连路边的厕所都很上档次了。当年我曾进去弹过扬琴的文化馆在哪里？跟我的年华一样无影无踪。
小袁和小曹还带朋友去宾馆，目的是跟洋妞合影留念。
九点出发前往壶口瀑布，一路有苹果树郁郁葱葱。
把景观围起来成为景区然后收费，这是31年前我想都没敢想的事。买票进门后，我不愿乘摆渡车，而要沿河边走走，更真切地体验黄河。她俩也能理解。

三人边走边看，壮阔的黄河滩还有积雪未化，而那些草木已春意盎然。行走中有时要披荆斩棘，我还被刺破了裤子。走到望得见中心景区时，路被封堵。我们只能翻墙，即从约两米高的石坎爬上公路，非常危险。好在化险为夷。
“That's amazing！”宜真（Beth）一声欢呼。
玩的就是心跳，反正谁跟我旅游都会受累遇险，这是没办法的事。
宜真（Beth）的中文不错。她说：“如果不是你邀请我来山西，估计我这辈子不会来中国西北。”
壶口瀑布，“黄河之水天上来”。每个中国人都应当来见识它，身临其境感受中华民族的血脉跃动。我虽第三次来，仍为它的气势磅礴而震撼。

第一次个人独行，这一次中外两美女陪同，我要尽兴，去了陕西那边的孟门山。
在壶口瀑布下游五公里处，可以看到右岸的黄河谷底河床中，有两块梭形巨石，巍然屹立在巨流之中，这就是古代被称为“九河之蹬 ”的孟门山。
大孟门半岛上有一巨型神龟，龟背上立有大禹雕像。南面石崖上有清雍正初年金明郡守徐洹瀛题刻的“卧镇狂流”。河水至此分从巨石两侧飞泻而过，后又合流为一。
喧嚣的黄河，不知道渺小的我们呼喊着什么。
小袁和小曹一路陪同。最后又把我们送回县城，转移到另一辆的士上。
就这样跟黄河告别。
我们从临汾赶动车到西安。时间是4月7日。

　　2020年3月14日补记

附录

麦麦掌上信天游

青天蓝天紫格英英的天，
　　站在那个高山瞭哥哥。

太阳沉到河西去了，信天游沉到河西去了，暮色泛滥成高原之海，海之潮汐。
走吧，麦麦掌，日之夕矣。这被山包围被狼包围的山村，吕梁山的沟壑记不得它，天上盘旋的鹰瞭不到它；它隐藏在大山深深的褶皱里，瞧不见黄河听不见黄河，疏落的麦苗纵横向远天延伸。它不见面目头发弥漫成黑夜，有飒飒的风穿过山枣树。
麦麦掌。麦子的麦，巴掌的掌。
　　
　　上一道坡坡下一道梁，
　　咱们二人相跟上。

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伸着又脏又糙的指头在巴掌心上划着，军帽檐下倾斜的大眼睛问，是否明白了他们村的名字，那烧玉米似的黄牙齿也张着。好，走吧。他挽起大箩筐，跨过一条沟，布鞋在坡道上噗噗地响，磕碰下石块，身体前倾快贴近山梁，眼却回顾，似乎担心不会相跟上。你走前吧，石子落下砸你哩。不，你走前，你路熟。喘息着，拍他幼小的肩。他仰起黑白分明的亮眼睛，咧嘴一笑，又猫着腰朝上爬。你们那儿也是这山路吗?没有。是平川哩。嗯。
你几岁?
十三啦。俺属兔。
属兔可胆小，你不怕吗?
不怕，天黑也走回过了。
这儿有狼吗?
有狼。狼咬羊哩。还有豹。去年俺村的狗咬死一只豹。
你到下边去卖了什么?
豆芽，十一斤，两块二毛钱。
你念书了吗?
念了。
成绩不好?
成绩好。老师教不下，不好好教。
他站下等，怕没听清，又重复一遍，含几分委屈和期待。
你今天没上学?
没哩。老师走了，过几天来。
他脚步放慢，立住。箩筐甩在背后，眼睛又上下睃了一遍。
你是公家人哩?
嗯，是的，
你找队长?
什么?
你找队长?队长——
他又在手掌上写，但已看不清了。
不，就是上你家。
嗯。
还有多远?
不远哩。

山顶略微亮一点，能见到麦地了。“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虽不见羊牛，却有那黄土坡路，有那山塬的平旷深远，有暮云四合若晚炊之气息。
他指着远处的树，说那就到了。有象征意味的是，为什么村头树上总有鸟窝，多是老鸦窝。不独是鸟恋人烟，只那儿有几棵树。裸露的山脊簇拥起伏，天被越挤越小，像一望无边的海面充盈着整个世界。
忽然有铃铛声触碰夜网，下边的山道，蠕动着一头螺子，骡腚后随着的是一个男人。
又过了一片麦地。树上的鸟窠愈大了，晚风愈黑了。左拐下坡，模糊中，枣树枝丫交错着几孔窑洞，立在门前的人和狗一般黑，都没有脸面。人没吭声，狗轻轻咆哮，欲蹿上来。他放下箩筐，把黑狗的头抱住，狠声训它，两个一样的高。它还想勉强挣脱，爪子在地上刨。
唤回哩。
……那人就唤狗，用一种非文字能记录的声音。狗能听懂，夜能听懂。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走进山里，走进黄土层中山顶洞人的穴居。
窑洞里一张火红的脸。那是老奶奶在烧炕。锅里水煮沸了，她仍用铁叉朝灶里塞柴，柴干枯地爆响。张开手电筒，看壁上贴着一排，有报纸、画、奖状。
那张题为“敌前侦察”的画被熏黑了。上面写着：赠给贫下中农 五一二三一部队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手电筒光在历史的隧道中潜行。
“袁栓梅同学被评为优秀红小兵 史家岭小学
7561”
“袁栓梅同学被评为毛泽东思想模范宣传员 冯
家科联校宣传队 7664”
“袁栓梅同学在夏收支农中评为小模范 7771”

还有南原、桑塬、林雨诸学校的。最高的是县教育局评为优秀少先队员。
袁栓梅是谁?
是我姑，她还有好多奖状，都丢了。
奖状，曾荣耀了少年的心。可现在还是面对残酷的现实。她能走出这窑洞?能走出这山沟吗?
在一个小相框里看到了她。她端正，在同学中微笑。仿佛，她在相片里长大了，由天真变为忧伤。
她多大了?
二十三。老奶奶伸出手指。
还没寻下婆家?
没哩。
极想见到她。想她就住在隔壁窑里，隔着土层，隔着浓厚的夜色，也隔着门帘。

白脖子那个哈巴朝南咬，
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

门外有牲灵的喘息、蹄声、铃声。迈出去，对着不见面目的他喊声大哥，便拎起骡背上卸下的水桶。桶好沉，他把桶上的木塞拔掉，有一股山泉突突地涌出，流进水缸。沿着手电筒光揭开洞壁一溜瓦缸的秸杆盖，粮食呢?声调颇似日寇来扫荡。几个缸内空空如也，青黄不接。只有一只缸底盛下绿豆。

他擦燃火柴点亮炕头上一只小瓶做的煤油灯，接着取炕上的白纸片卷一支烟，尔后自个吸燃了，眼睛定定的。他满脸胡茬，眼神里有疲乏、绝望、茫然，再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他似有点畏于眼前的来头，颇不自在地站了会，就出去哪。
觉得腚下有一股热潮，炕烧暖哪。烧暖和了?老奶奶仍朝里塞进树枝。炕上那些纸片是做什么用的，全作卷烟用。终于看到炕上还有一块木印，木印上雕刻有“冥国银行 拾圆”的字样，设计构图朴拙，刀法粗糙。
你们大方哩，舍得给钱花。
老奶奶张开豁嘴。原来清明将近，这是为她老伴准备的纸钱。老爷子十七年前去世了。那时修公路，开辟陕西的交通。老爷子在世上的最后一天与别人发生了争吵。据说他放羊到路边，看见修路的民工踩了他们队的棉花地，就骂了几句。挨了打。当天晚上天也这么黑，羊回来了人没回来。第二天在沟里找到他，头上有刀口，背后压石块。沟里水都红了。他家找修路队论理，后来公社调停，认定是自个摔死的，还说可上告。说起此事，老奶奶十七年积愤未消，声调格外尖利，如鸟叫一般，语言更混淆。年年清明，年年祭奠，老奶奶一腔挚情，她相信老爷子在冥府里等这笔钱花。

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哟，
摆上桌哦，哎嗨哎嗨哟。

他托来一盘馍搁在炕上，内有一小碟芝麻碎末和两碗白开水。那馍又大又白，圆乎乎的挺有肉感，拧下一块果然柔劲，蘸上芝麻吃来爽口。可惜肚是饱的，只馋那微觉清甜的白开水。随他进来的有个小女孩，模糊灯光下仍见她长得十分姣好，脸红扑扑的，竟以为她是擦了胭脂口红。这闺女太可爱，她绕在老奶奶身边，甜甜地笑，叫人禁不住想起陕北的蓝花花。
小女孩笑着瞅一会，就悄悄去了。

他嚼着馍，拉起话来。他十九岁结婚，家里有八口人。大妹十八便嫁到离县城十五里的地方，有三个小孩。小妹栓梅在林场作临时工，每月工资三十五块，还在家吃口粮。小闺女七岁，没念书。学校离这里八里，没法念。学校老师是临时找的，这个教几天教不下，那个来。一个星期最多念三个半天，有时七八天不上学。大闺女十一岁，才念一年级。家里有一二十亩地，每亩能收二斗麦子。如果用化肥产量要高一些，化肥一百斤要花三十三元钱，浇十亩地。这地方老是天旱，庄稼长不好。他们还种老麻子，就是蓖麻，每斤可卖五毛多钱。去年收了五六百斤，收入可观。另外还搞一点副业，大儿子就在黄河边装沙。泡豆芽到渡口上去卖，绿豆五毛八一斤，每斤绿豆能泡八斤豆芽，赚上一块钱。家里有一驴一骡，驴价七百元，骡价八九百元；这要靠多长时间一个子一个子地省下来。

窑门又进来四个人，他们不卑不亢地，盘问来历。一个是队长，歪戴着帽，大张着嘴，据说前几年到陕西、甘肃一带去当盲流，闯荡过；一个是队长的四弟，去年从宝鸡复员回来，花两千元钱换了个媳妇；一个是队长的连襟，是他婆姨的妹妹的丈夫，来黄河边捞副业的；还有一个是他们的长辈，但年龄并不大，家里圈有近一百只羊，在麦麦掌算个富翁了。他们是袁姓子孙，先人最出名的，知道有个袁世凯。

围坐在炕上，同饮清茶。他们轮流抽旱烟，一盏油灯光线微弱，涂着大家的脸，映着这窑洞的幽深。
绵延起伏的吕梁山，可记忆得这个夜晚。

前山里有云后山里有雾，
不知哥哥走的是哪条路。

从窑洞外进来，炕上已经摆好了。他拍拍炕头的长枕头，示意睡在这最暖和的位置，那被褥也是最好的。炕大极了，足可睡下一个班，十来条汉子。主人并不提盥洗事宜，只是拎了一只瓦罐搁下，便去隔壁窑里了。若此，三个人睡这条炕；那边窑里困下一男五女。吹灭了灯，立时被黑暗掩埋了。炕硬邦邦的，躺下去就感到大地的坚实辽阔，就大彻大悟，想起在土炕上熨平了身板的男人，在暖炕上发酵了乳房的女人。

脊背充分贴紧，四脚尽力舒展，仿佛楔进山崖，被大山挤压凝结成琥珀。已经彻底地遗忘过去，进入黑暗的冥国。有蓝幽幽的光爬到炕上，靠窗有一辆纺车，窗棂糊着白纸，仍可看出六六三十六格正方形图案，是一道记忆之门。有感觉小虫似地爬来，撩动神经，才感觉自己的存在。这感觉捕捉不到，有恐惧、兴奋，还有疑虑、担忧，谁知这窑顶今晚会不会坍塌呢?炕下虽然没有石块的冰凉，也不烫，老是有什么钻进被子来，不住地搔痒。

仿佛过了许久，进来了他家的老大。揿开手电一照：十时三十五了。他这么晚才回，河边还有拖沙的么?山路上没有危险么?他大约累极了，什么也没说，朝瓦罐很响地撒了一脬尿，又光身子钻进被子里。
想起黄河，它也睡了吧，听不见它的声音。吕梁山刚才响过一串脚步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从黄河边回来，狸猫似地溜回他的老窝。他的瘦弱的肩头已挑起了全家的重担。很快，他那儿响起了鼾声。
耿耿未眠，一直瞅着那方窗纸，看着它由灰变白。

前晌里想你吃不下饭，
后晌里想你我崖畔上站。

窑洞外已不是昨夜那黑狗一般的夜幕了，枣树已现出稀疏的枝条，有风飕飕，从山那边来，扬起满山遍野的朝气，轻抚这苏醒的窑洞、这与山峦楔合在一起的山村。曙色是微薄透明的，风穿透枣树，穿透窗孔，也穿透心灵。那轮初识的月亮，怕已恭候多时，孤零零悬在空中，尔后缓缓引你而去。月盘在枝叉上踟蹰一会又跚跚滑向山的弧坡，阴影下的窑孔更模糊幽深。
月出皎兮。月出皓兮。月出照兮。

此时此刻，有风、月、人在吕梁山的托盘上转动、逐走，三者都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只狗似乎发现了什么，空吠了两声。走到禾场上，那里有两座不大的麦秸垛，透发出麦草的清香。地上卧着一个石滚，那石滚碾掉了多少日子。站在禾场上远看吕梁山峦，看太阳从哪一处绽出红光。地平线呈现鱼肚白的曙色，整个高原明彻、清新、安详、壮阔。期待一轮红日跳入镜头。

这时有脚步声在背后，山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仿佛还没从困倦中醒来，缓慢地走着。他是袁栓子，昨夜睡得晚，今晨这么早上哪儿去呢?
“你去干啥?”
“犁地哩。”他笑笑，他弄不清我蹲在麦秸垛旁干什么，他也无须弄清楚，他只操自己那份心。

太阳等不到了，在大山里，太阳出来得晚。转眼环视麦麦掌这块小地方，那边有几孔窑洞，黄土崖上悬挂着缕缕新的齿痕，如绳索，陶纹，黎明的宁静使得这原始部落、这山顶洞人的穴居、这伊甸园分外肃穆，有乐山大佛的庄严。崖畔上传来“咕咕咕咕”的声音，仔细辨认，几只瓦灰色的沙鸽子歇在那儿，似还没醒来，在清冷的风中交颈而卧。它们也穴居在这儿吗，一点也不嫌弃土地的贫瘠。山塬光溜溜的，连麦苗也不多见。小村杂乱地堆着几堆柴草，那柴是硬柴，是幼枝。山上稍冒出苗头，刀斧便接踵而至，整个山上哪有遮荫之地。人类如此残酷自戕，如何反倒埋怨土地的吝啬?如果没有森林，这儿的贫穷将是不能根本改变的。

麦麦掌啊!你的老奶奶在窑顶拢一抱麦草，你的小闺女两手插在裤袋里花一样地笑。
这大约便是你一天可怜巴巴的繁荣吧。“鸡栖于埘”，这是真正的“埘”，搬开土壁上的石板，鲜艳夺目的鸡就从小洞里钻出来，把喧闹带给了窑洞前。猪也不知从何处蹒跚地踱来，雍容大度地享用瓦盆里的早餐。有女人在地里刨着去年窖藏的土豆，也有人去蹲那全无遮拦的茅坑。他家的骡子牵出来了，老大把两只木桶架到它的背上，尔后和老二一起去驮水。还有一只驮水的骡子行在半山道上。

你在山上我在沟，
探不上的拉话人哟招一招手。

山道上好冷清，独自走在昨夜来过的路，这路连着黄河滩，是麦麦掌人踏出的山道。一个陌生人、一个唯一的外界人，一个可能把麦麦掌的名字传出去的人正心事重重地走着。
群山簇拥，全在视平线之下，黄色的高原，晨光朝这儿投下万千色彩，使山塬顷刻间斑斓锦绣，满目生辉。金黄、胭红、浅绿、橙紫，层层敷色，浓淡相间。那一孔孔窑洞简直让人如临世外桃源、天上仙境。伫立着，欣赏这奇丽的高原景色。想那《诗经》当是在这儿写的，或者是写的这块地方。这不是“周原”么，这不是“豳风”么?

凝眸神思之际，突然看见远处山半腰有东西在移动，隐约有一个人吆着牲口在犁地，他们绕着山包已耕作了好几圈，翻出了新土，在赭黄中翻出的深褐，如同在大山胸前戴上了一圈项链，那么华美。那便是袁栓子大哥了，他绝没想到有人在这儿瞭见他，更没有想到他的辛劳给高原的早晨带来的变化。也许他揣足了干粮吧，也许他等待婆姨在日头当顶的时候“馌彼南亩”，给他捎去一点温饱吧。
袁栓子大哥，真想对着朝霞中燃烧的壮丽群山呼喊你的名字，让山的重重叠叠的回声把你传到远处。

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
受苦人盼着好光景。

为什么要匆匆地离开这儿呢?
应该去麦麦掌人驮水的地方看看。走过山陵，沿坡坡里下，面临深壑，俯视下方，忽听铃铛的响声，一头驮着木桶的骡子正朝上走去，骡后有两个少年，一个用力推着骡腚，一个吆喝着驱赶，骡蹄在山道上费力地蹬踏，骡身与坡的斜面几成锐角，仿佛随时就会摔下崖去。
极舒展地吆喝一声。
老大笑着，慢慢踅上山来，相跟上。
他背着书包，里面揣着一天的干粮，腋下挟着一捆大蒜。他十六岁了，长得英俊，脸红眉浓，个子还很稚嫩，却已肩起第三代人的希望。他已读不下书，迟早要走这条路的。他现在每天比他爸爸挣钱多。如果说他爸爸还对土地有执著的热望，他已对农活失去了兴趣，他甚至有一点瞧不上他的父亲。
俺爸爸太老实了。
他今年多大年纪?
他属牛，俺属马。
你姑为什么还没寻下婆家?
他说，姑姑没出嫁是在挑哩，奶奶死不了是在盼哩，他差不多拥有大山的全部秘密。他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很潇洒地走着。他身上穿蓝灯芯绒上衣，脚下穿着他妈妈纳的鞋底已毛边的布鞋。他的腕上居然还有一块小电子手表，是托人在县城花八块钱买的。
你去过县城吗?
俺有一回跟拖沙的车去过。还有个司机要把我带到临汾去，我没敢去。
你什么时候才去临汾呢?
二十岁，二十岁！他响亮地说，伸出两个指头。
这时，太阳刚刚跃出麦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