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钢院,八大学院之一。 解放后早期建立的,应该是五二年。我爸我妈来到这里工作,认识结婚,然后有了我们小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按照先成家后立业的说法, 老爸先前或之后都不属于很传统的。 他结婚晚,所以养我们孩子的年龄也大。 因此在我的眼里,老爸似乎从来都是一个老人。 他眼睛也不好,带着一副1500度的眼镜,厚厚的。 每当小朋友问起的时候,我都是瞎支吾一番,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成那样的。 跟他走在马路上迎面有人打招呼,老爸总是微笑着点头,但每次过去了之后他才会问那是谁谁谁。 我都习惯了这么的帮他,反正院里就那么多人,差不多都知道。 而且那时候的礼仪习惯与现在的也不同, 现在的人无论年老、年轻都称先生,可在过去见面的称呼有叫同志、大夫、老师,还有叫先生的;那时候老爸一般是被人称为李先生。 而当时在钢院里被称先生的,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但却一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起码看着都是比较老的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老爸就更是了,他有明显的上一代人的特征,不仅是穿衣服样式老,说起话来也没有当代人的语气,时髦词也不会用。 反而什么事被他一形容,似乎就还带上了旧社会的味儿…。 旧社会的街,旧社会的黄包车夫喜欢聚在哪条街,在露天的小担子前,一碗一碗冒着热气的肉汤泡饭…,几乎都被我闻到了似的,特别的香。 就连讲个当时的时事政治笑话,也会是哪个地盘上的哪个军阀怎么怎么的主持社会公正,且对新政所定的马路右向行规如何的大加指责“人都去走右边,那左边的路谁来走啊?…”。 </p><p class="ql-block">哈哈哈…,逗的我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实话小时候我真的挺爱听老爸这类比较遥远的旧时代的故事。 他中学同班上的哪位同学如何绝顶的聪明,但故事的重点却落在人家在排球场上如何的找不到北--“哦吼!” …球都已经砸地了, 尖子同学依然架着姿势等天落…。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看看,看看 大脑太好用了吧,小脑就不发达了...” 老爸这类歪理可是不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你们那个时候就兴打排球啦,你的学校算是够现代的哈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当然了!…”,老爸可高兴了,“我们还跳高呢…”</p><p class="ql-block">“你还跳高? 喔…跳过多高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提臂一比划, 立马把我给震了: “大概有这么高吧” ;即不懂“俯卧”也没见过“背越”的他,真是浑身的一体轻,站着就能跳过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太厉害了你呀,是不是把旧社会的国家记录都给破了吧? 哦对啦,你们那时候有记录吗? … ”</p><p class="ql-block">给老爸气的呀;“嗨呀,嗨... 你这个真是…真是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确实,作为上个时代的老爸,如何看社会或感受事物,不会像我一样。就我而言,尤其是小的时候,哪热闹往哪儿去,看热闹不闲事儿大;而老爸有时候还真是有点相反,外面已经很热闹了,好像他却没反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段时间里,钢院里面的广播喇叭大更新,数量倍增不说,还都换成了高音呗的…,而且是成对成双的对着挂。 男女广播员的嗓子变得也特别好听,又高又亮。 一时的我,耳朵里还进来了很多的新名词;什么“篡权”、“夺权”, 整天整天的。 慢慢的,居然我还听出了些情节来了,那个叫“权”的,好像是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好像原来是在办公楼里面,后来好像去了图书馆,再后来又好像到了一斋里; 不是大白天的、还是黑夜里的这儿或那儿的,真的是让人很纳闷这个“权”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啊? 问老爸的时候,他的回答却又让我有点失望了,当时他只是两个手一合,合成了个圆形状:“哎呀呀...,就是那么大点个圆坨坨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那个“圆坨坨”到底是什么,却是我自己后来才悟出来的。 是比不上玉玺,大印,那一阵子大学生们来回抢的宝贝玩意原来是钢院的圆形大公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在我们的家里,在老爸的抽屉里也有章。 是长条方形的,粗的,细的,两个呢,还都是象牙做的,上面都刻有老爸的名字。 不说今天的标准了,老爸肯定是缺乏环保意识的。 而就在当时,人们也早就不兴用什么个人标志的东西了;久了不用放着的图章字上的红泥都已经干透了。 其实抽屉里就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一些旧的文献卡片,旧的钢笔,还有的就是那一副金丝眼镜,架子可软了,但挂着厚厚的镜片拎起来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真是的,每次拉开老爸的那个抽屉就是一股的古懂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实上,如果用时间来衡量的话,老爸绝对算是个人历史比较长的,但却又没有什么过人的英雄举动。 因此,遇到轰轰烈烈的时事社会运动时,跟不上不说,而且老爸这类人往往都是被动的。 我虽然年龄还小,不太懂什么,但一段时间里,总能见他在灯下从黑夜到白天的,直接能感觉到的就是他在受煎熬。 我也不是没有替他往好了想象过; 想象过当初青年时的老爸上大街,也许怀里也揣过点革命的印刷品,那怕是一次呢,不就等于革命过了吗? 当然,他不能像小儿书里的蒲志高那样的不走运,正吃着花生豆就被反动派给抓了, 老爸应该要比他小心得多。 但不管是他革命了,或是没革命,我还是想着法子地去偷读他还在进行中的自笔;起码得确认一下他跟反革命是靠不上的。 然而愿望只是愿望,还是因为老爸太上个世纪了,连同写字表达也尽用些个上个世纪的繁体字,故意的还是咋的、又连又草的,对他的政治历史根本就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是白费劲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好,在钢院这种地方里,不论历史长的或历史短的,尽是些需要反思的人;大家聚在一起谁比谁也强不到哪儿去。 最后,等一个一个轮着反省完了,就一批一批地下农场劳动去了,老爸还是第一批就被派下去了的呢。 那段时间好多人家里少了大人,没人管,院里的小孩们显得多了起来,吃食堂,到点不回家,觉得特别自由。 而老爸在农场的劳动,是天天扒猪圈;他后来解释说,那是轻活,是大家照顾他的年龄和眼睛才给他的好活。 用铁锹扒了一年的猪圈,手得了腱鞘炎,胃病也老犯,但老爸却认为那是他近年来过的最轻松的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多以后,完成了再教育的大人们终于可以回钢院了。 那天下午好多人都聚在了车库的周围。 我和老弟也在其中等待着。 那一阵子钢院的上空老有成群的鸽子在飞,还发着响,似乎就是预示着好兆头,说好了老爸也会给我们带鸽子回来的,确实有盼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一个个一身土的叔叔阿姨伯伯爷爷们,陆续爬下了卡车后,一群人里我是挨着个的寻摸,等我终于看见老爸的时候,又几乎是认不出了。 不光是他那半长的大衣面布满了灰,好像一下子他还长矮了半截似的; 本来他那顶灰色的老头帽却因为密绒细缝里已经塞满了土,已经变成了一顶土毡子扣在额头上。 而那脸也像是被土给平了似的,变得又干又暗; 到是他的眼镜变化不太大,虽然上面也落了些土,看不清后面的眼睛,但却依然能反射着一些光。 猛的一看,老爸这副样子就更是旧社会了,简直就是一个哈了个腰、提着一篓鸽子的旧社会老头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出生在1919年, 是旧时代的旧人没有错;但说他是完全的老脑筋也不是很确切。 事实上他生长在五四运动影响下的年代,自身经历在华夏社会发展的变革期,受当时社会潮流认识的影响也是必然的。 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最早我就是听老爸说起的,当然他也只是在字面上给翻译一下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曾经看到一个帖子,争讨辩论中华文明是三千八百年还是五千年。 当时我就想起了老爸,遇到这类问题他就不那么追求严谨了。 对他来说,四千年或是五千年大概都差不多,灿烂归灿烂,却兜不住鸦片战争的狂风暴雨;而甲午年间,那滚滚的硝烟,本应被无尽的天空淡化、稀释的,但却似乎成了不易驱散的阴云,印在了那被悠久了的历史、所优越化了的民族的心灵深处…。 当然也许老爸没有那么的直接,若谈起救国救民族,我觉得他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如果真分起类来,最多他是崇尚科学现代化的;不然他怎么从事起了教书科研工作,并进到钢院这个理工科大学里了呢。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北京的高校,有一阵子兴搬迁,钢院人都忙着打木箱子搓草绳子。 要出远门的北京人似乎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赶着要做~~就是去爬长城, 离开前去爬,回来后可能也要去爬,到底是什么心态怎么说的都有;而那一年的那一次却是我的第一次。 天还没有亮,我们邻居朋友几家的大人和小孩一帮人就在五道口等到了开往八达岭的火车。 那天的长城上面几乎没有人。 头顶上的天是蓝蓝的,飘着的云彩白白的,比较容易发感叹 :“不到长城非好汉”。 而老爸的声音却不大,差不多算是在嘟囔吧:“这么大的工程,多耗时间,耗劳力啊,可一架飞机一眨眼不就过来了,你说是不是啊?”</p><p class="ql-block">他在问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这种时间和空间混搅为一团,不仅没有诗意,怎么听着就跟谬论似的。 不过,他的这一番倒是悟了我一下,本来我看着脚下的石砖路是一路往上的,而路面上还有驴驹子满地满处的爬,两边的野树野草密密麻麻、那酸枣棵子更是了,直从石头缝里往外蹿着长,野香野香的;这么好的地方原来曾经是边界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想起来,如果照华夏文明的标准,估计老爸真的是基本属于没文化的!这一点老妈到是要强好多,起码老妈,认为主要自己是没时间,否则可以细读更多的文学作品,她的意思是要好好的欣赏、以欣赏的态度阅读;而不是像老爸只是为了娱乐。 像《三国》和《水浒》这类的名著,他都是后补上的。 什么简易版的、甚至是借来的小儿书,老爸也能娱乐的很尽兴,并且他有随读随卖的本领。比起我认识的其他几个能通读原著并爱卖读故事的小朋友们来,老爸也是不差的;什么鲁肃老实,周瑜的心眼小,林教头爱家爱妻子…,鲁智深不认字能喝酒…;高兴的时候再插点其他的:峨眉山上和尚多,和尚个个有老婆,哈哈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个人也可能是受他的影响多一些,不怎么很人文。 对古代四大名著,听情节,看热闹可以,却也都到不了审美欣赏的高度。 不好意思的讲,从来我没读过三国的大部头,而都是到了很后来后来了,才看完整了全套的《三国》电视片。 一点都不夸张,直到今天我依然读不懂《红楼梦》,那毛笔大字从小到大都写不好。</p><p class="ql-block">“都是你把我给耽误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不止一次的对老爸发抱怨,不过每次都是一样的,如果他今天还在世的话,相信一定还是会找点办法把我给敷衍过去了事。 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一向都是“12345”比“知乎者也”来得更加实惠,“…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 , 这句原本最常识的话,被毛主席一说,却被老爸着重、重复的“引用”上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是搞物理的,教物理、也研究物理。 他常挂在嘴上的一个专业词叫“内耗”,那是他的兴趣领域,研究物质内部的损耗现象。 更具体点,更专业些的词汇就会听到:结构、材料、金属材料等等;当今“稀土”这个词很时髦,好像是个很国际政治的东西,可在小时候听爸讲起这个东西,直接的反应也就是字面上的 “物以稀为贵”。 往原材料里加“精”料,改变结构,最终对其性质状态发生的变化进行观察与探测。 对存在的好奇,对世界的反应,专注于求索对物质本质的理解和认识,那个理似乎就是这么简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钢院小教室里他曾经教过专业的固体物理学, “晶格格点”啥的,挺微观的。 而在办公楼的大教室或图书馆的阶梯教室里,他站在大黑板前,给更多人讲过的是宏观面上的经典物理学。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们的家里也挂有一个小黑板,在这个黑板上老爸曾经也拿着粉笔给我画图、写公式,帮我开脑,帮我意识。 按照他的话,初中课本里有牛顿三定律,到了高中还是牛顿三定律,等以后上了大学又是牛顿三定律。 公式,定义都一样,简单容易背,而且你都会照着样子解一两个题,然而如果想深入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首先是概念的建立,其过程可以是非常艰难的。 相对与绝对、必要与充分、时间和空间的标准量化,事实上涉及到的是:新意识习惯的开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实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或人文的,对世界的事物及其变化,其认识的过程是类似的。 对一些自身已经存在并习惯了的直觉意识感,是需要先做否定的。 但毕竟人都是太爱自己了,做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我到底还不能彻底到位的理解牛顿定律,但依然记得当初发呆,发愣,死磕死想,而顾不得老爸一边的“嘿嘿嘿”,因为我知道他那不是在笑话我,而是在认可我。 脑子是要用的,用狠了,脑门子都可能疼,但过去了以后,就会是新鲜的;新概念、新意识的空间是另一片的天和地。 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老爸是有一些很逗人的谬论和歪理,然而一旦严肃起来他还是极靠着谱的,这时候的他就不显得老调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93 年老爸离开了我们, 快三十年了,连他的小孩~~我们自己都已经开始老了。 当初我第一次出钢院大门去外地,那似乎像是一次预演的自立一样,临走的时候,接到了朋友们的送别礼。 其中一个大笔记本里发小还提了词,用了“出类拔萃” 来形容或共勉。 这下可好,把老爸可是给新鲜着了,一次一次地将这个成语单拎出来念, “有意思,有意思…”, 大概他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想起过用这么漂亮的词。 说白了,他从来就没有那么高的格调。 对我,他也从来没有什么特别具体的期望,最多听他告诉我的就是;“好日子和坏日子都要会过得”。 而那回出北京前,他到是对我谆谆教导得非常具体,要我不用先想他。 到了南宁后,先把那个地方所有像是好吃的东西都先试一下,看看什么最好吃。 大概这就是他说的“好日子”,起码是在南宁的好日子,他教我了该怎么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真的是! 正儿八经的大道理,老爸实在是没有,但平时的笑话和故事确实是不少。 吃饭的时候他讲,灯下或窗前也会说,连听音乐时他也要插些话。 全家干活刷白墙,累的半死、饿的半死,晚上十点了才端上碗,老爸却说“处在这种累的状态的时候,吃面就可以吃香了…”, 而且他还继续的打岔、加情节,可以岔到了“高山顶”, 说蹬山路上如果先忍住不吃东西,到了山顶上保证你就可以吃上一生中最好吃的一顿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爸用他的这类谬论或是自圆其说的故事,逗我们,带着我们,带着我们看远方。 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是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还说呢,那一次,虽然我根本都忘了跟他进城是去看了什么,是电影还是话剧都忘了,却记得我们回来得太晚了。 22路到北太平庄下来我们没赶上31路回钢院的末班车。 老爸背着我就开始了;一个接一个的讲,他还像峨眉山里的老和尚一样吆喝着:“山娃儿(猴子)啊,出来吃花生啦…” 。 我听着,看着,也坚持着...,马路上的灯在头上,一会亮,一会暗,几乎睁不开眼了的我,到底什么时候闭了眼也不知道,但却记得了那是在雨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 散光镜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