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六眼井离我家300余米。自1950年有记忆起到1957年六眼井由于象山南路砂石路改造柏油路而填平,七年,我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六眼井井圈边玩耍,更记不清走过路过六眼井多少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出都司前巷口,便是象山南路。左转,往孺子路方向,首先经过一家门脸很小的烟店。那年月卷烟不多,烟店主要卖的是黄烟丝,抽旱烟袋或抽水烟筒的。烟店旁边是一家很大的药店,叫做樟树国药局,如今成了市医药公司大楼。药店过去是一家京果铺。京果铺其实就是食杂店,在当年的南昌很傲娇,因为京果铺里有首都北京的糕点糖果蜜饯。曾经有一家食杂店主觉得自家店与进不到北京货的普通食杂店应该有所区别,于是书写一块牌子“南北通货,京味京果”竖在店门口。牌子一竖,果然高大上起来。很奇怪的是竟然带动了南昌很多食杂店的跟风,“京果铺”成为时尚。妈妈曾经带我在这家京果铺买过北京的茯苓糕,不论秤的,说“买一提茯苓糕”,白棉纸包着一圆筒,用麻绳十字交叉扎牢提在手里。白棉纸上盖了许多红色花纹印章,这提在手上的茯苓糕圆桶便晃荡着,吸引不少路人目光~这个“提”字用得招摇。回家拆包,两片圆形的洁白的如蝉翼的酥皮夹着黑褐色干糊糊一样的馅子。皮子入口即化,馅子好香好甜好好吃。可惜兄弟姐妹每人吃一块后就被妈妈放进铁皮饼干筒,然后高高地安置到柜子顶。我每天眼巴巴地高柜仰止,这分分秒秒难熬的馋嘴时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京果铺就是天灯下(如今叫做南浦路)巷口。巷口挑担的挎篮的川流不息,挑担的是市郊农民挑来肉鱼蔬果出售,挎篮的多是买菜人。1958年以前,没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说法,也没有人说计划经济,天灯下就是一个自发的农贸自由市场。巷口进去大约百米左手侧,是老南昌的名寺普贤寺。寺庙已经损毁,但留下一个门洞,里面供着很完整的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这白象是南昌三宝之一,铁铸的,很高,也许是常年被人摩娑,摩得黑亮,没有一点儿铁的锈蚀。我只能摸到象鼻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天灯下巷口,就能看见六眼井。六眼井在天灯下巷口到洋船头之间,如今的洪客隆象山店前的马路中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的马路是砂石路,大路中央,一片圆形的麻石砌成的洼地,麻石垫底,麻石围栏。围栏有三个缺口,每个缺口有三级麻石台阶逐级往下,中间是六眼水口,呈梅花状。六眼井并不是六口井,它是一口直径有丈许的大井。这口大井有一尺多高的井圈,井圈上盖着几块宽大沉重的大块麻石,切割成与井圈一致的大致圆形,麻石严丝合缝,上面凿出了六个孔洞,基本等距离地环形梅花状分布,孔洞上又安放了麻石凿出的一尺多高的六个取水井口,粘结紧实不能撼动。这样,这口大井有了六眼井口,可以六个人围着井圈同时取水。井圈边的麻石向着四周倾斜,最后在麻石井栏根部汇入排水槽沟。这种设计,打水泼出的水,井边洗衣洗菜的污水,一点儿也不会流进井里,全部由井栏周围的槽沟排进下水道。现在回忆起来,这口井便如赵州桥一般具有很先进的技艺,不知是由哪位或几位前辈民间高手开挖搭建的。</p><p class="ql-block">再说一遍,六眼井不是六口井!它是一口有六个取水井眼的大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六眼井,井水似乎永不枯竭,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取水多寡,水面始终保持在离井口一人高度。井水清澈,冬暖夏凉。从井口下望,好大一片水面,微波荡漾。打水人各自的桶从不同的井口垂下,有时水桶会在水面相撞,溅起水花。有时系桶的绳子会纠缠在一起,如果取水人不会手荡系桶绳顺势而为,强行拉扯绳子,绳子会越缠越紧,这时会有戳戳骂骂,脾气臭的男人甚至会抡起扁担打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南昌的自来水入户到每一家是1980年前后的事,在此之前,大多数居民用水是去小巷里的自来水亭挑水。居住在六眼井附近的居民更是多了一个选择--在六眼井挑水用水。夏季的六眼井十分热闹嘈杂,附近孺子路、渊明南路、筷子巷、天灯下、小校厂包括我们都司前的住户,几乎都会到六眼井挑水。那年月没有空调冰箱,夏天的井水冰凉,各家都会每天挑上一担井水用于镇西瓜、抹竹床、把吃剩饭菜坐进井水避免馊掉。挑一担井水,一桶放在堂屋,一桶放在房间,似乎家里的暑气立时就消减了。都司前地势高,夏天自来水亭经常会因为水压低,上不来水而断水,有时各居民区还会停水。这种时候,更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桶小桶,排着长队,六眼井担水人昼夜不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冬季,井水很暖和,六眼井旁多是妇女围着井栏洗衣。记得奶奶用绳子一头拴在我腰上,一头拴在她腰上,像牵着小羊,挎着满篮子衣服,背着洗衣木盆,带我去六眼井旁洗衣。奶奶这时候是开心的,和妇女们谈笑哈哈,并时刻关注我莫顽皮掉进井里。井边洗衣服的妇女多,小孩子也就多,卖糖饼子的,卖糖豆子的,卖茶蛋的小贩都来了。如今,老头还记得卖茶蛋的拖音吟唱: 茶蛋~恰(吃)得过,一角~钱~两个,茶蛋~便宜~卖 ,要恰~就~赶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时会有马车停在井旁。那时候的马路上很难看到汽车,多见的是马拉轱辘车。马车站就在永叔路系马桩口,我上小学时,要好同学邓立平就住在马车站附近,我们经常去看马,但又怯怯的不敢靠得太近。南昌城里到远郊的交通工具就是马车,去往昌北方向的马车都经过象山路,六眼井便成了饮马的地方。赶车人取水饮马,那马儿很欢快地饮水,打着响鼻,然后翘起尾巴,拉出一团团如网球般的马粪。我还看过赶马人牵着马儿去打铁铺换马掌,那马儿像是知道这是给它换新鞋,很乖的提起马腿听从指挥。详细过程我就不说了,太占篇幅。换过马掌的马蹄踢在麻石上,叮当叮当的远去,像一首悦耳的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打铁铺就在六眼井东面马路对过。我喜欢站在打铁铺门口看打铁。大师傅夹出一块乌黑的铁块,放进炉膛。小师傅拉动风箱,炉膛里的煤炭立时烧得通红,冒起煤烟。铁块烧红,大师傅一手夹出铁块放在铁砧上,一手执小锤,小师傅双手抡起大锤,叮当叮当敲打起来。两位师傅都是赤膊皮裙,油亮肌肉鼓鼓,在熊熊火光映照下,如天兵天将下凡。不一会儿,铁块变成了镰刀、锄头、火钳、菜刀等各种物件。太神奇了,像七十二变,我曾经立志长大了做个铁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眼井北面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堪称南昌地标性建筑的洋船头。它像是一艘轮船(解放前,凡铁船都是洋船)的船首。我童年时的洋船头是一家茶楼,三层客座,还有唱戏的。旧式茶楼都自做早点和茶点,记得茶楼门口支着大炉大锅,正对着六眼井,炉里燃烧木柴,大火熊熊,锅里轮换油炸着油条、白糖糕、麻圆、麻花、菜盒子、兰花片、油果子……。香气弥漫四面八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年过六十才体悟到: 菜市、六眼井、打铁的煤烟、茶楼的柴火,这就叫做~市井烟火!在这里,您眼睛看到的是与自己喜怒哀乐一样的凡人,耳朵听到的是人声风声水声俗世众声,鼻子里吸进的是香甜苦辣诸般气息,嘴里吃进的是菜米油盐搭配的家常百味。在这里,您不用刻意逢迎,您不用唯唯诺诺,您的周边是赶车人、担水人、买菜人、小贩和妇孺,您活得融入而自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童年的六眼井以及它周边的一切,都拆除了,改造了,消失了。我记录下童年的六眼井,耳边响起奶奶在六眼井洗衣,对着打铁铺,教会我的儿歌:</p><p class="ql-block">(南昌话读)</p><p class="ql-block">张打铁,李打铁,</p><p class="ql-block">打把剪刀送姐姐,</p><p class="ql-block">姐姐留我歇,我不歇,</p><p class="ql-block">我要回去学打铁。</p><p class="ql-block">打铁打了十八年,</p><p class="ql-block">赚到几个烂铜钱,</p><p class="ql-block">爷哇打酒恰,</p><p class="ql-block">崽哇娶老婆,</p><p class="ql-block">娶个老婆乖又乖,</p><p class="ql-block">屙屎屙尿壁上揩。</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长辈说,六眼井原本是小校场军营里军士生活用井,有井屋遮风挡雨。民国时期拆除井屋,铺修道路,六眼井才暴露在马路中央,然后民国的市政府召集工匠,用麻石做了井栏、井圈、排水道等附属设施~马路中央一口六眼大井,成为了南昌地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