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 / 那年冬天真冷

燕山

人就是这样怪 当年痛恨的地方 老了却朝思暮想 “几回回梦里回家乡” ……——燕云 人物照片大多出自我带去的胶片相机，其它图片均由我哥提供 引子————　　我哥叫燕云，长我一岁，却比我高两届，个头也比我高几公分，南洋中学六九届。当时正逢上山下乡“一片红”。他满怀革命豪情，誓与同学去反修最前线——黑龙江呼玛。 可临了，父母不放心，况且我家有自备的贫下中农，可以家教。最终决定让我哥去老家投亲插队。他拗不过父母大人，孤身只影地去了山东莱芜老家。好在比黑龙江近了两个来回，实在受不了，回家也方便。 唉！想想这世界真奇妙：当年父亲为了革命，打来上海；现在儿子为了革命，打回老家。 那时候的济南火车站，拆那拆那，果真拆了 正文———— 是74年还是75年？记不清了。突然接到哥的来信，说今年冬天不打算回上海了，叫我去山东一趟，把他的冬衣捎去，他知道我期盼着回家乡看看已经许久了。 出趟远门不易，我很兴奋，也很感激哥为我制造了这趟“荣归故里”的机会。听说强冷空气即将南下，赶忙请假（我已经参加工作）、借照相机，然后立即启程。记得车票钱正好是一百斤大米的价。 此时我哥正与一位济南知青热恋，他俩在济南等我。列车还未停稳，我已从车窗里瞥见了他俩在“迎宾队伍”中的身影，当我的车窗移到他们跟前时，我哥也发现了我，赶紧互相挥手…… 　　那年，我在大明湖 　　那时虽说已至深秋，天气却还暖和着。初到济南，总想领略一下泉城——“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独特风貌。不用说，他俩立即带我去了大明湖、趵突泉以及园内的李清照纪念馆等。时间紧，济南七十二泉只看了一泉，还有泰山北麓的千佛山……我哥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吧。 晚上有空，去大观园看了一场电影。大观园是否等同上海城隍庙就不知道了，大抵是特色小吃与游乐积聚之所。什么片子早就忘记，而散场出来的人，那一声委婉动听的济南话 “下雪啦？”却记忆犹新，好像就在耳畔。我每次拿腔拿调地学说一下，哥嫂总是忍俊不禁。 当年看电影的大观园，据说现在变化不大 　　由于我哥还未正式登门，所以晚上只能住在未来嫂子（以下就提前称嫂子了）的三姐家。三姐夫妇的热情好客，我至今难以忘怀。还有那脆甜的“小国光”。 趵突泉的池子里一片氤氲之息，迷离中，润润暖暖，很是宜人。园内的菊花正当怒放，我冲上前去作闻花状，口中念到：不是说战地黄花分外香么？怎么一点也不香？心底却泛出“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我隐隐地觉得他俩内心都有一丝苦楚，这词意正与他俩的心境相吻合。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愿是我多心！ 第二天，我们一行三人就回了莱芜老家。冷空气果然如期而至，气温骤降，如一百杀威棒，打得我叫苦不迭。因为我最怕冷。 故乡燕家庄即景 　　你再看，农村广袤的田野上，氤氲之气一扫而光，能见度出奇地好，远山历历在目，泰山也仿佛就在跟前。哥称此时是上泰山看日出的最佳时机。可惜我们去不了，要花很多钱的，况且山顶更冷。 老屋虽大但颇感腌臜破败。我四五岁时（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来过，记忆虽然朦胧，但能勉强记住一些，感觉现在好像跟那时一样。 不巧，奶奶走亲戚去了，路远，一时又无法捎信。没有手机就是不行啊。我统共回过四次老家，奶奶却只见到两次，一次是小时候，尚未懂事；再一次回乡，奶奶已经处于弥留，没能说上一话。每每提起此事，总是感到遗憾非常。直到现在我哥每念起咱奶奶，总是异常悲痛。这是后话。 嫂子在燕家庄汶河边 　　孙子回家，爷爷挺高兴，但我能感悟出他们的许多无奈，因为他们生活过于拮据。但再怎么也得吃上顿饺子，包一顿没啥荤腥的黑面（现在叫全麦）饺子实属不易，从而深切感受到饺子在北方人心目中是怎样的地位。 北方有句话“好吃不过饺子”“饺子就酒，越吃越有”。鱼米之乡的人是不理解的。如今但凡遇到有人不屑于饺子，我便会非常难受。唉！那是他没受过苦，及不谙北方的历史人文。 晚上我们仨就回到我哥的西屋里，哥告诉我，这西屋原是爸妈结婚时的新房，可惜只剩下这只三屉桌了，别的家具都折腾光了。我仔细打量，这三屉桌的型制跟我们学校的课桌差不多，体量略大，并刻有线纹，并排三个抽屉，因此得名。硬木打造，身裹“包浆”，很有年代感。 我还在西屋窗台上见到我做的，现在满是污垢的火油炉。我寻思，不知他们用过几次？是的，我哥哪有闲钱买火油。 雪野水库，中间这位是我哥莱芜多南下干部，照片中扶着我哥的，父亲是文革前浙江省常务副省长。前面那个其父亲是浙江省总工会主席 　　白天常走动还不觉咋的，这会儿越坐越冷。哥看我们冻得打熬不住，就点了个火盆，屋里顿时暖和了。但一会儿就熄了下去。因为火盆里烧得是玉米芯，烟虽少，但不耐烧。哥象作贼一般，又去“偷”回一捧，然不无愧疚地说：“爷爷叔叔他们再冷都舍不得点啊。”我心里极不是滋味。忽然想起，在上海就听父亲说过，你爷爷有句“名言”——冷冻闲人啊。 翌日一早我们赶去姥姥家，十五华里，没车，只能在凛冽的寒风中徒步，却有幸饱览了桑梓冬景。路旁的水洼与小河都结了冰。我们捡起土坷垃扔在冰面上，不知何故，会发出银铃般的声响…… 姥姥舅舅再三留我们过夜。晚饭后，我们还是决定摸黑往回赶，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我哥在嫂子面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摄于乔店水库溢洪道上方 　　没路灯，还好有月牙的微光。哥常走夜路，他告诉我：逢亮是水，逢黑是沟，逢白是路。咱仨就沿着冻得硬梆梆的“白线”蜿蜒而行，三人一纵，颇像当年的八路军武工队。偶尔还需穿越坟地，以前曾听老人说，墓地常有鬼火。现在都知道，那叫磷火。我们人多，三人成众，不觉怎么害怕，也没见“鬼火”。哥又说了：“这儿有句俗话，叫‘远怕水，近怕鬼’”。仔细想来还真是有些道理。 嫂子水利学校的同学在莱芜最大的水库工作，叫雪野水库，“雪野”俩字您是否觉得很有诗意？坝下还有个冬暖大队，这名字一听就记住了，符合广告学规律。这里是莱芜的北山，属泰山山脉。是当年游击队出没的地方。 现如今又称雪野湖旅游区，是济南50公里圈内的最大水面。辟有雪野湖国家湿地公园，以及国家级华山森林公园和马鞍山森林公园……但当时只是一个超大水库而已，却是家乡百姓战天斗地的成果。我们这次也去了，咱哥俩爬上西南山坡，“高瞻远瞩”了一番……俯瞰湖面，忽见水面有如小船驶过泛起的人形波澜，“这是多大的鱼啊！”我哥说。不由教我想到尼斯湖水怪。 乔店水库，我跟嫂子的合影，我哥摄 　　最后一站是去嫂子的工作单位——乔店水库。水库地处大山深处。坐车到一个叫北嘴红的地方下车，进山就得靠腿了。 下车后遇见一个男孩向我们兜售炒花生果子（上海叫长生果），我哥问他哪个庄的，他说闫家庄，我们都差点听成燕家庄了，忙问“那个燕？”“门里三”，噢，原来是“闫”。我们要了一斤，接过花生正待付钱，不知打哪窜出一个戴红箍的，气势汹汹地揪住男孩，我们赶紧把花生还给他，男孩紧紧抱着提篮，护着他的花生，哭哭啼啼地被提溜走了。 走了很长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大概心情都十分沉重。我们为什么这么害怕“资本主义”，而且仅仅是尾巴。 我哥有点佝头缩颈，但心很热，还是嫂子落落大方。这照片珍贵，值得收藏 　　水库在山里，更冷。屋里比爷爷家冷得多，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冰窖，刚沏了杯茶，没喝几口就凉了，再过一会儿就成了冰坨子。晚上睡觉可遭罪了，被子一宿捂不热，冰冰凉凉到天明。我见水库家属院，别人家都有铁炉子，只有嫂子没有，可能是刚进单位，没装。我这个上海人都受不了（此话只有上海人能意会）。嫂子真可怜！ 在水库大坝上拍照，手冻僵了，哆哆嗦嗦的换不上胶卷。哥说，从物候上看，气温应该在零下十几度，这还不算最冷，最冷时水库的冰冻得很厚，人可以推着小车打冰上过。 不管多冷，这儿的风景还真是不错，有山有水。站在大坝往东眺望，水库中的水还暂未冻住，在寒风中闪着粼粼波光，辽远广阔……此刻心胸才觉些许开朗；往西看，山坡上的村庄炊烟袅袅，在落日的余辉里显得那么静谧，那么安祥，似乎生活在世外桃源，与卖花生男孩的可怜模样形成了强烈反差。 哥嫂同框，照片上看不出，其实真冷，手指冻得麻木生疼 　　嫂子从水库上弄来了鱼，想改善一下伙食，尽尽地主之谊。嘱我哥去后面小山村找点葱，我当然跟随而去了。随机叫开一家农户的门，出来的是位面善的老奶奶。得知来意，立马热情地抱来大葱一捆，并非得让我们全拿上，我们再三推辞，才拿了两根。虽说大葱烧鱼我们不太习惯，但老区百姓的纯朴善良却十分暖心。可谓冬天里的一把火。这把火比费翔那把火更具社会意义，更难得。 回沪时，哥嫂冒着严寒送我至莱芜长途汽车站，当汽车启动的一刹那，不知为何，泪水一下子充满了我的眼眶，他们朝我挥手的身影便也模糊了…… 这是多年以后，我出差路过莱芜去看已经调到口镇的哥嫂。他们爱情的结晶，抑或作品，已经这么大了 后记———— 在火车上，我不由想起趵突泉公园里的李清照祠，想起了诗词大姐大那首著名的《声声慢》——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这次我感受到的冷，一方面是北方天气的乍寒。另外，窃以为精神上的“冷”，才更难“将息”。我思忖，哥嫂试图用他们之间的爱，来慰平胸中块垒，来抵御这漫漫寒冬。 时光荏苒，转瞬之间近半个世纪就过去了。条件反射使然：每当冷空气南下时，我总会记起—— 那年冬天，真冷。 2002.11.30于嘉和小木屋 2021.3.18重写并编入“美篇” 四五十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冬天，我外孙女也站在燕家庄庄头的大沙河上了。终于有一个不怕冷的了（油画，笔者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