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清秋

朱自清的《背影》中，父亲让儿留在原地，他执意为临行的儿买橘子，作者看到父亲笨拙地爬过月台那肥胖的、身着青布棉袍的背影时，不禁泪水簌簌而下。

读罢，我想起了奶奶的背影。

自从进入公安局工作以后，陪伴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刚开始每周跟爷爷奶奶吃一顿饭，到后来两周见一次面，到现在常常一两个月也没有时间回家，奶奶常打电话“抱怨”我说“你把自己嫁给了单位”。

去年11月，奶奶跟着舅爷执意要来单位看我，匆匆下楼后，她跟舅爷两人搀扶着站在单位的门口，远远看见我，便蹒跚地往前走，眼睛在我身上一刻也挪不开半分。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起我近期的生活状况，又叮嘱我“工作上态度要认真，领导交代的事要认真完成，多看书，多学习”，说罢，摸着我的头将鬓角的头发别在耳后。因为天气寒冷，我让他们不要多留，快点回家，远远望着他们上车，奶奶的背影因为肥胖越发得宽厚，只得半走半爬着上了车的后排座位，车子启动后，我的眼泪不禁掉了下来，赶紧拭干了，害怕奶奶看见，也害怕别人看见。在岁月的侵蚀下，奶奶真的是一个踟蹰的老人了，

小时候的印象中，奶奶是一个极其好强的女人，也是一个极其聪敏好学的人。听姑姑讲，土地革命以前，身为地主家的千金小姐，她出门几乎从来没有步行过，都是坐着轿子。土地改革后，他们家族被打倒回了农村，城里回不去，村上的人也不待见他们，常用“城里人回乡了”来讥讽嘲笑。面对生活的窘迫和精神打压，奶奶扛起了家庭的责任。回了农村，只守着家里一亩三分田，身为长女，舅爷因招工进了一厂，奶奶一方面要农耕种庄稼，一方面又要照顾已经抽食大麻的太爷爷，家里常常是穷地饥一顿饱一顿。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对知识仍然求知若渴，她每天背着三个馒头步行十几里去五中上学，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被评选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到了冬季，常常是下着大雪天还黑着，奶奶身背棉麻书包，深一脚浅一脚的赶路去学校。可是上到初中以后，因为家里实在供不起便辍学了。现实的打击，让热爱学习的“大家闺秀”不得已只能回农村继续参加农耕。她说“我曾经抱怨命运为何如此待我，为何我连学也上不起”，可回应她的只有被煤油灯熏得发黑的墙。生活的答案从来是没有答案，日子还是要继续过。她说“就算种地我也要兢兢业业，当好一个农民”。后来，因为有学习的底子，会识字写文章，奶奶便被村里招上当了会计，同时兼文员一类的工作。在我工作以后，奶奶也时常叮嘱我干工作要么不干，要干就要干好，容不得半点马虎。

小时候，家里事情繁多，奶奶总是忙前忙后。她是一个非常严厉人，对自己严格要求，也伴随着对孙子们严厉的管束。我记得，上小学时她会因为我的头发过长而拉强行拉我去理发店，会因为我睡懒觉而将我从床上揪起来，也会因为我的顽皮而严厉地教育我，可是她又是极其爱我们的人，小时候她总爱带着我们一帮猴崽子们去渭滨公园抓蝌蚪，带我们去茂陵爬汉武帝刘彻的墓，出差回来总会带各种各样新鲜的小玩意，小糖果，像极了小学教科书里给斯里兰卡小朋友分蛋糕的和蔼可亲宋庆龄女士。甚至，我小时候习画的简笔画、歪歪扭扭的书法作品到现在都在奶奶那里完好地保存，她时不时拿出来都要回忆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候的光景。常常翻开相册，指着照片里说“这是姐姐百天的照片，这是哥哥去公园里爬假山，这是妈妈怀里抱着一岁的你……”

大概在上高中那会，每天早晨天还未亮，爷爷奶奶便准备了早餐，挨个给家里的孩子们打电话，整整三年天天如此，雷打不动。尤其到了冬季，天空的黑布还未掀开，头顶的启明星一闪一闪，室外天寒地冻，零星几户人家的灯亮着，爷爷奶奶佝偻着背便进进出出开始忙碌。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得到奶奶特别的关爱，但凡她那里有什么新鲜的玩意，或是好吃的好用的总是第一个偷偷塞给我，总是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担心我在外面受了委屈。上了大学以后，她时常叮嘱爸爸一定要给我充裕的生活费，不要让我因为钱的问题而受委屈，包括现在我在淳化上班，每周雷打不动的几个电话都要问我生活得怎么样、工作得怎么样。说起来也是惭愧，身为晚辈的我很少给奶奶打去电话嘘寒问暖，反而让老人家时常操心着。

2012年的暑假，陪爷爷奶奶去了九寨沟。第一天翻过了九寨沟后，第二天在去黄龙的路上，奶奶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因为担心影响了大家的行程，她一直强忍着难受没有高速大家，到了松潘县后，最后实在熬不住被导游发现才去了医院输液。第三天登上海拔四千多米的黄龙，快登顶的时候奶奶因为缺氧已经出现了大口喘气的现象，我劝她我们下山去，越到上面空气越稀薄，我害怕你受不了，奶奶执意不肯，她说她要超越自己，越是难受越得忍着，人不要跟别人过不去，要跟自己“过不去”，这一辈可能只会来这一次，如果不能登顶，我一辈子都会遗憾。在工作中，常常也有过不去的“坎”，或许是因为处理不了的棘手问题，或许是与同事因为工作意见不统一而产生摩擦，或许是因为思想懈怠而懒惰起来，可想起奶奶在黄龙山顶的话，整个人也会打一个激灵，在低谷和不顺遂的日子里咬牙坚持，等待曙光。

虽然生活的繁琐让人甚感疲惫，可奶奶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且为之付出努力。

“庆历四年春，滕子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址……”已经75岁的奶奶到现在仍然能够流利地背起《岳阳楼记》，即使现实生活艰辛，心中仍然有诗和远方。她学习国画、书法、跳舞，连秦腔也能时不时来上几句。因我常常哼起流行歌曲，她总“嫌弃”我唱歌哼哼唧唧不够落落大方，奶奶常说，不懂音乐的人也不懂得生活。繁忙的工作结束后，我也会学习书法学习钢琴，像奶奶一样学会“享受”生活，做一个有情调的人。

前两周去了爷爷奶奶家，发现了厚厚几螺奶奶曾经的日记，经过允许翻开来看，94、95年算起，这本日记也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里面记录了生活的琐事、感悟，甚至是平时摘抄的诗词歌赋，其中有一篇1997年的发言稿仍然保留至今，发言稿的落款是“今生无悔”四个字，读罢，这四个字铿锵有力地烙在我的脑海里。她常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一晃而过，该珍惜的都要抓紧，对待生活要积极乐观，无论情况怎么样都要勇敢地去面对。

上周回家，奶奶打来电话，语气有些责备“咱们俩约定好的事，你怎么还没过来”，当我纳闷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奶奶有点生气了说“你看你答应我的你又忘了”，细细回想，原来是我跟奶奶约定好了重新学习书法，我带她去中山街四宝堂买笔墨纸砚，她像小孩子一样在家里等我。随着年纪增长，老小孩老小孩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身体过胖，身体各项指数超标，我常常劝她少吃一点，可她却说，小时候挨饿挨怕了，现在肚子稍微饿一点都受不了。我能够体会到那一带人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可是在奶奶身上我看到的是力量、勇敢、坚毅和笃定，是无论生活怎么样锤击你，都要以积极和热情强烈地回应。

现在要说奶奶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或许并不准确，而“深刻”这个词更为适合，经历过岁月的磨难、时间的洗礼，她已经是一个生命丰富而饱满的老人，对待他人既宽厚又“挑剔”，同时看待问题针砭时弊一针见血。已经70多岁的奶奶出门在外仍然都会注意自己的形象，把自己收拾得精神矍铄。无论岁月怎么在她脸上刻画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她心中仍然有大女人的担当果敢和小女人的俏皮可爱。这不最近，她才烫了头发纹了眉毛，说“我这把年纪了，我孙女领我出去的时候我都不能给她丢人”。说罢，我俩相视哈哈大笑。

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晴时有风阴时有雨。奶奶确实老了，她已经不是当年脚下带风、行事干练的女子，岁月的痕迹写在了每一条皱纹里，染白了丝丝发缕，可深邃的双眼能够看出年轻时的影子，她不曾向任何困难低头，她积极回应命运的安排。

现在，我成为了一名人民警察，奶奶总是 略带骄傲的口吻告诉别人“我孙女是警察哩”，那神情宛若刚吃了糖的小姑娘。

只恳求，往后的日子里岁月再慢一些，再温柔一些，让我陪伴奶奶的时间更加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