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 : 竖碑

㱔suǒ

前面的话：

自2018年1月结缘美篇以来，我一直想写写关于我们家族及我家竖碑的记事，因为这是一段极具乡村乡土气息，家族情怀，令人难忘的记忆。由于这段记忆过于沉重和虐心，几次提笔都没有完成。在2021年清明即将来临之际，又梦见故人故土，我决定提笔，走进这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竖碑是故乡一个近乎严苛的传统习俗，先人故去，缅怀故人，在坟茔前竖上大小、形态、规格、价位各异的石碑。石碑刻上碑文，记载先人的一生，以诫勉后人，不忘祖训、不忘来时路。石碑通常是特制的，价格不菲，尤其坟地都在交通不便的山脉上，可以说，对于不少家庭，竖碑是一个浩瀚工程，难倒无数勤劳质朴的白族儿女。有的家庭为竖碑愁上头，甚至成为家庭的负担和遗憾。曾几何时，一些条件好的，直接竖生基碑（活人碑、喜碑），更有甚者，有的家庭相互攀比，竖碑越来越豪气，把本来一种淳朴的民风民俗、传统客事扭曲变味……

我的故乡在滇西大理州一个名为三角里的小山村，我的祖上世代农民，守着一亩三分地，过着盘田种地的苦日子。祖上也没出过啥乡绅名仕，声名显赫的族人，甚至一个像样的读书人都没有，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

我家祖上虽不富有，但人丁兴旺，父亲六姊妹，父亲排行老大，下有四个兄弟，一个年幼的妹妹不幸夭折。为了改变家庭的贫困，1956年，高小毕业，刚满16岁的父亲背井离乡，招工进入云南省公路建设兵团（现在云南省交通厅）成为一名闯荡四方的筑路工人，后成长为卫生员、专业医师。

长兄如父，在父亲身上得到了诠释和凸显，帮衬父母养家，拉扯四个年幼的兄弟成长。在往后的岁月里，每位兄弟成家立业，父亲无不拿钱回家帮助料理，父亲也是村里公认最有孝心的孝子，对父母的孝顺也是口碑极好。父亲的无私、担当、责任，日后也成影响我们成长的最好家风。

下图:从父亲长眠的山梁远眺三角里村，摄于2010年清明前夕

从小，文化水平并不高的父亲教育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有几句话在父亲反反复复的叮嘱中，让我一辈子记住：“要好好读书，做人要争气”、“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把家撑起来”“要有出息，光宗耀祖”……

我家的姓氏“㱔”姓，属于生僻姓，也是村子很小的姓氏。村子里宗族观念很强，几个大姓如周姓、李姓、杨姓都是大户人家，人丁兴旺，有自己的祠堂。㱔家不仅人数少，关键同一㱔姓氏又分为几个支系族。我家祖上在三角里村的来龙去脉爷爷在世时，也只能说清楚他的爷爷辈，再往前，也无法说清楚。毫不怀疑地说，这㱔家几个支系族的远祖肯定是一家人，但过细的关系谁也攀不清了，因为家谱早已销毁了……

爷爷有三弟兄，爷爷排行老三，三弟兄的后人都人丁兴旺。在父亲在世时，我的爷爷奶奶还在世，而爷爷的两位哥哥嫂嫂都已经过世。我家这个支系族的已故先人们，按理应该由于爷爷三兄弟完成竖碑的使命。但爷爷三兄弟儿多母苦负担重，一直无力给先祖竖碑，留下终身遗憾。

按照村里的习俗，很少有家庭先人已故三代不竖碑的，这样会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而我家这个支族就从没给先祖竖过碑。为此，父亲一直心里放不下和耿耿于怀，常常对着我这当时还涉世不深的幺儿说起这个心结。

父亲在世时，给先人竖碑成了他迫在眉睫的使命和心结，但这谈何容易！因为竖碑这如此浩大的系统工程，虽然父亲是拿工资的医生，但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无力实现。

最为复杂、繁琐的是，父亲这代人竖碑，得有人牵头，让爷爷他们三兄弟的后人共同出力平摊才能捋顺。如爷爷的父辈、爷爷辈、曾祖辈的碑，应该由爷爷三弟兄一分三份，这三份再由爷爷三弟兄的后人自己再去平摊。如我家，父亲有五弟兄，爷爷名下承担的这份就该由父亲五弟兄再平摊五份即可。

而属于爷爷承担的这份，父亲五兄弟肯定没问题，但爷爷的两位哥哥的后人又牵扯到若干家庭，由于他们分担部分的意见不统一，导致给先祖竖碑一次又一次搁置。

父亲几次牵头想促成此事，但涉及家庭太多，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一拖一年又一年，可急煞了老父亲。看到先祖的坟茔风吹日晒雨淋，随着时光流逝、岁月穿梭已经难以辨别，父亲一次次自责难当，甚至伤心落泪。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身为七尺男儿，被钱难倒，是呀！我家建盖新房不论多难，看不到父亲的愁容，唯独这个竖碑却让父亲伤心无奈。当时，我心里还无法体会到父亲这是血浓于水的宗祖观念和认祖归宗的信仰。

父亲也多次表态，他自己退休后回家开个诊所，挣钱独立给列祖列宗竖碑，再也不看谁的嘴脸……遗憾的是，父亲于1992年8月11日病逝，不能看到我们这个支族的㱔家竖碑。也没完成属于他这代人给先祖竖碑的使命，我深信这一定是父亲人生的遗憾之一，若有在天之灵，父亲和列祖列宗相见时，也是惭愧和自责的。

下图:三角里村全貌，摄于2021年春节

父亲去世后，父亲的遗憾就成了我们一家人的遗憾。1996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云南省城昆明一所大学教书，从我领工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默默地提醒着自己，要尽快完成父亲未尽的使命。同样在故乡教书的兄长也有同样的心愿，尽快完成几代人期盼给先人竖碑的使命。

于是，在家族里有号召力的大哥挑起牵头竖碑的重担。当时，从教十余年的大哥在家族已有一定的威望，也是我们这个支族里算是第一个堂堂正正的文化人，他的号召得到家族的积极响应。加之，那时族人的经济状况都已有所好转，于是，在新世纪初，我们家族的第一次竖碑，给爷爷的父辈、祖辈、曾祖辈的三代先人竖碑的重任和使命完成。我也拼上自己的一份子钱，承担起㱔家后人应尽的责任。

这一次竖碑因牵扯到太多的家庭，只是简单落成，没有办客事。在故乡竖碑落成，都要大宴宾客，举行盛大的新碑落成仪式。

下图:两个小海子上方植被较好的山脉位置，先人长眠的地方

奶奶去世时是1984年清明节前夕，当时我上四年级。1998年清明节前夕，爷爷突然离世。爷爷是当时我们支族中年纪最大的长者，按照故乡风俗，后人三年之内是不能竖碑的。因此，给爷爷竖碑没有赶上新世纪给列祖列宗竖碑时一并操办。

给爷爷竖碑，毫无疑问，就是父亲五弟兄的责任，父亲去世后，我两兄弟顶上。我与亲人们商议，在爷爷竖碑问题上不能再留遗憾，要尽快完成。我条件好一些，购买石碑的费用由我全部承担，别的工时、建材、以及竖碑的劳动，由几位叔叔及兄长完成。

2004年也是清明前夕，爷爷奶奶的竖碑顺利完成，这也是家风的传承，我想父亲在九泉之下也定为自己的后人能有这份孝心而感到高兴。

给列祖列宗竖碑使命的完成，我和兄长如释重负，在先祖的坟前，我宛若看到父亲对着我满意地点头微笑……

遗憾的是，在给爷爷竖碑时，家父的竖碑，由于辈分的差别，也不能一并操办，只能再往后择时进行。

给父亲竖碑，又成了我和兄长的一个急切的心愿，当然，经济方面这不再是问题。当我和兄长有此念时，母亲总拦着说：“不急、不急，你父亲走时年纪不大，你的先祖们都等那多年才竖碑，过早地竖碑，不一定就妥，过几年再议吧！”

2010年的春节，一家人又提起此事，老母亲总算同意。但母亲特别交代：“这个费用要三方承担，你们兄弟二人各拼一份，我拼一份，一家人都要出力。”母亲还特别叮嘱：“给你父亲竖碑不能攀比，只是了一个心愿而已，石碑的大小和价格就在村子里现有的石碑中算中等即可，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国家公职人员，也要注意影响……”

下图:故乡的坟头山坝

给父亲竖碑工程在2010年的阳春三月启动，我由于远离故土，竖碑的重任只能靠母亲、哥嫂操办。给父亲购买的石碑是到距离我老家十余公里的大波那采石场购买的，因为那里的石碑品相质量好、价格便宜。最为巧合的是，父亲过去有五六年就在位于大波那采石场旁边的祥云县水泥厂工作，而这个采石场就是水泥厂的供料点，父亲也没少去。到这里购买石碑，也许，这座石碑的制作者还是父亲的熟人……这多少也有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意喻吧！

父亲的坟山在距离村子不远的门前山一座山梁上，那里绿树成荫，山清水秀，但地势险峻，仅有羊肠小道上去。所有的石碑、砂石、水泥等建材只能靠人工行进一公里左右抬上去，工程量之大可想而知。给父亲购买石碑花费的费用是小钱，反倒是把石碑、砂石、水泥等建材运上去是难题，也花费不少费用。听兄长说，由于工作量大，两个壮年男子，一天四个来回挑石块都费劲，没过几天都吃不消，出高报酬都难请工。后来，只能从外地高价请马帮驮运才解决难题。

父亲生前人缘好、口碑好，听说给他竖碑，不少家族的后生，亲朋好友都纷纷来无偿帮忙。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的竖碑工程量之大，前前后后花去近一个月，由此，我也体会到为何我的父辈给我的先祖竖碑，把几代人都难住了……

下图:晨曦中的三角里村，摄于2021年春节前夕

2010年的清明节前夕，父亲的竖碑圆满完成，有兄长牵头，家里按照故乡竖碑的传统习俗，在故乡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传统客事。

办客那天，我也特意回到故土，可以说，这一天家里的亲朋好友以及父亲的生前好友悉数到场，宽敞的两栋老屋的院子里挤满了客人。我负责递烟，一条好烟传一轮就没了，吃饭的客人吃了好几旬。

母亲感慨地说：“这是你父亲去世以来，我家第一次办得热热闹闹、周周正正的客事，也是最热闹的一次，你爹在天之灵也会满意了……”

听了母亲这番话，我突然明白了从小父亲叮嘱我的那些话，父亲多么希望㱔氏后人兴旺发达的一天，更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光宗耀祖，为㱔姓扬名，改变家族的传统贫困……我默默地对父亲说：“我们做到了！”

下图:2010年3月28日，家里操办的给父亲竖碑客事

后面的话：

家族的几次竖碑，对我的教育和感悟是深刻的。也许有人会认为，人死后，后人的各种祭奠、缅怀仪式都是形式主义，活人做给活人看，是一种陋习……尤其一些家族攀比之风盛行，无疑，会让竖碑、包括一些淳朴的民风民俗受到冲击。但缅怀故人、教育后人、不忘来时路，这是毋庸置疑的。

如今，故乡也积极响应上级号召，进行殡葬、丧葬改革，移风易俗、一切从简。土葬已逐步取消，已向公墓发展。大操大办的竖碑、竖活人碑已经取缔。

形式也许重要，但内容、精神更重要。愿逝者安息、生者自强，缅怀先人，激励后人。

是呀！竖碑不只是悲伤，它还可以承载很多、很多，可以是感恩，也可以是珍惜，还可以是总结和展望……但我更在乎它的寻根、缅怀、感恩、认祖归宗，血浓于水。

2021年3月18日 清明节前夕

图文:原创（美篇是分享美的地方，在此，略去坟山竖碑的伤感图片，感谢赏阅）

音乐:春暖花开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