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三十六岁的时候,母亲生了我,奶和姐从西峡来到南阳,奶奶抱着我亲了又亲。因为堂哥分别叫增贵,增有,增元,奶就一口气给我起了增喜,增福,增寿三个吉祥的名字,她让父亲从中选一个。父亲说,去年我想了一年,就叫符一欧吧!奶奶笑弯了腰,说:啥一抠一抓,是个人名吗?父亲坚定的为我确定这个名字。本来符姓就很稀少,父亲又给我起了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记事以后,童年伙伴们取笑我,大人常问名字的含意,很让我烦恼。</p><p class="ql-block">三年自然灾害时,六号院的家长为了让孩子们能够吃饱饭 ,年龄大的送到了四集体和实验小学,年龄小的都送进了幼儿园。奶须臾不让我离开她,我成了6号院唯一的留守儿童,我和奶一起吃大食堂。一天只有两顿饭,早上一碗青菜汤,下午一碗稀米汤,碗里有几颗米都能数出来,外加一个小蒸馍,后来馍越蒸越小。奶经常饿的晕倒,我饿的四肢纤瘦,只剩一个硕大的头整天歪在肩膀上,一个人傻呆呆的坐在天井院里看天。我记事特别早,直到现在我还清晰记得人们拿着碗排队吃饭的场景;记得白天吃过饭管伙的干部催人们上床睡觉节省体力;记得安家老太太,因为把偷的馍装进裤裆里,被逼当众脱裤子遭全院邻居斥责的镜头。</p><p class="ql-block">60年初,父亲从专署下放淅川任公社书记,临行时,把我和奶奶托付给贾秀莲阿姨。贾姨让姐把我送到幼儿园,并让我吃了一生记忆中最香的肉包子。我没离开过奶,她执意要把我接回家。为此贾姨五次三番去6号院做奶的工作,要带我回幼儿园,拿几块饼干哄我跟她走,我怯生生的对奶说:我想吃肉包子。邻居们也在劝说:老太太,幼儿园生活好,让贾园长把他领走吧!跟着咱们把他饿出毛病,你咋给他爸妈交待?奶在众人的劝说下终于同意了。</p><p class="ql-block">去幼儿园的路上贾姨背着我,奶擦着眼泪拎个小包袱跟在后边,那情景像是生离死别。小时候我的嘴特别巧,喜欢和大人说话,贾姨叫我小欧,我说不好听,贾姨说:那我问你叫小欧子吧,我闺女叫小英子,小民子……。我特别喜欧子这个小名,让人们喊了六十年,直到现在我写文章诗歌仍然是用欧子作笔名。那天,贾姨背着我一边走一边给我说,上幼儿园能吃饱饭,能学唱歌,有滑梯等等,后来在贾姨温暖的背上睡着了。贾姨接我去幼儿园的事,成了六号院家属们常挂在嘴边的一段佳话,他们说是贾姨建议宋专员停了地委,专署领导的特供小伙,才保证了幼儿园儿童的食物供应,还说贾姨朴实,身上没有一丁点官太太的作风。</p><p class="ql-block">文革期间,贾姨的丈夫宋绍良专员成了南阳三号(林,杨,宋)走资派,经常挨批斗。贾姨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也被打成了幼儿园的走资派,除了被批斗外还承担了全幼儿园被褥,衣服洗涤任务。父亲和常明轩,王长耀等几位文教系统的走资派白天拉水车给老专署(现府衙)食堂,幼儿园送水,晚上接受群众批斗。父亲去幼儿园送水看到贾姨拖着笨拙的身体洗衣服,十冬腊月天手冻的红肿开裂非常同情她。父亲的一位学生当时是教育系统的头号造反派,时常偷偷探望他,父亲给他说,我和老常执行了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你们咋批判都可以,幼儿园贾秀莲就是个哄娃哩,有啥错误?你去幼儿园做做工作,叫她检讨检讨算了,她恁大岁数一身病,别让干重活,累病了,累死了咋办?这位造反派很有良心,后来他告诉父亲,贾园长不用再洗衣服了,改为打扫卫生,但仍然要接受批判劳动改造。贾姨在身处逆境的日子,她仍然非常乐观,每次见到我总是拖着长腔喊我,小---欧子,小---欧子,我也乐意凑到她身边让她摸摸我的头,能够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p><p class="ql-block">68年,地直领导干部都被下放到邓县构林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父亲和宋绍良专员在一个连队,目睹他被批斗,患病延误治疗的遭遇,他在郑州去逝时老同志们连送花圈,表达心情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他们身上还都背着反党,反社会主义走资派的罪名。70年初,父亲被解放以后安排了工作,周末经常和母亲到府衙后院陪贾姨聊天,他们那一代人没有官职高低,贵贱之分,都是平等的,到她们家就是邻居串门一样平淡无奇,和贾姨的关系就像一杯白开水,纯净,温暖,平淡,解渴。</p><p class="ql-block">76年底我参军入伍,那时贾姨在第三招待所任所长,新疆接兵团住在三所,因为边疆物资匮乏,接兵的首长们到处抢购食品。我穿上军装那天父亲说:你贾姨给你一箱石花大曲,让你送给她认识的一位新疆接兵团团长,你贾姨是在为你拉关系铺路,你一定记住把酒钱还给她,她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见到贾姨我拿了酒,把钱给她留下,她让三所职工用三轮车送我去火车站,到门口她挥手送我走远,然后扯着嗓子喊道:小欧子,钱塞在背包里,你别弄掉了!</p><p class="ql-block">2006年,母亲的癌症到了晚期,那时尚能行走,她自知来日无多,让我陪同她去看望贾姨,我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去跟老朋友道别。走一路责怪我一路,说我没良心,几十年你没去看过你贾姨一次,现在胡子拉碴,五大三粗,不知道你贾姨还认不认识你?走到贾姨的病房楼下,母亲体力不支,让我先上楼看她在不在家,并告诉我,她耳聋你敲门她听不见,你拉门口的电灯绳她就会给你开门,我拉了三次电灯贾姨的门果然打开了,她看见我没有片刻迟疑说道:小欧子,你咋来了?面对贾姨我无言以对,她送我当兵时我体重90斤,三十年后体重188斤。白云苍狗,时事沧桑,我无非千余幼儿园学生中一个狗屁不是的小毛孩,三十年过后,贾姨居然一眼认出了我,惭愧,内疚,歉意在内心交织的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p><p class="ql-block">几天前加入四集体家园这个微信群,看到英子姐的名字,我就开始谋划这篇怀念贾姨的文章,贾姨是一位老革命,有很高的行政级别,我不知道她的光荣历史,回忆起来的都是琐屑小事,但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我没有忘记,也不想忘记,贾姨她那质朴,平凡,厚道,隨和,亲切,负责的人格光芒,曾经在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像阳光一样温暖过我们这一代儿童的生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