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父亲用羸弱的手指着窗户,他示意要我拉上病房的窗帘。</p><p class="ql-block">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呼啸。远处,有明明灭灭的灯。</p><p class="ql-block">青绿色的窗帘,像极了那列火车窗帘的颜色。</p><p class="ql-block">火车是从这里开往那里的。</p><p class="ql-block">从那里到这里,再从这里到那里,每列火车,每个人都是这样......</p><p class="ql-block">病房的壁挂电视上,在新闻的尾段播放着好听的《春节序曲》。小提琴演奏的曲子。现在还是春节,这几天总有它缠缠绵绵的旋律。在舒缓浪漫的曲调里,让人们懵懵懂懂地感觉到春天的期望。窗外的枝条将泛起生命的颜色。</p><p class="ql-block">我忆起小时候的春节,那时,陌路上、雪野里也会有一个扛着行李慢慢从远处走回家里来的人,那是从遥远的内蒙回来过年的父亲。</p><p class="ql-block">蹬着大皮靴,一副威严神态的他,闲下来的时候,会牵着我的手去村口的岔道口看火车。田野里有冷飕飕的风,田野里可能还会有雪、有未融化的残雪......</p><p class="ql-block">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沃野里踩出深深的足迹。我们站在铁道的路基下面,仰望着巨大的绿色车箱在我的眼前呼啸而过,温暖的车窗里有瞬间即逝的人们。</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他们去向哪里。我们的目光追随着火车一同消失成远处的一个灭点。</p><p class="ql-block">隆隆的车声里,我会好奇地问,火车开往哪里啊?他总是吸一口烟,摇摇头说,好远的地方,你长大了也会到好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1974年,我独自随他到了鲁北的一座大油田。坐在去油田卡车上,黑色的夜空里,除了眨眼的星星,还有像一根根巨大火把的燃烧的天然气,把夜空照得通明。我想起在乡下的收音机里听来的那首歌,“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红小兵送水上油井,一路送来一路往,天上又多几排星,红的星,绿的星,哪是井塔照明灯,祖国油田天天变,越看心里越高兴……”我忽然看到夜空中开放的花朵,看到明明灭灭的希望,我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与幻想。</p><p class="ql-block">一个穿着紫红色条绒外套、梳着马尾辫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来我们的板房家里做客。她是父亲在这里的小朋友,她把这里的小伙伴一一介绍给我,路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在阳光下娇艳地开着。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到那所就要就读的油田子弟学校报名。红色的砖房,绿色的玻璃门窗,水泥乒乓球台子以及尚未相识的孩子,都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我有了一种幸福的期盼和莫名的兴奋。</p><p class="ql-block">我尾随父亲走进校长办公室。一个梳着菜帮子头,穿着中山装的女校长,拿起蘸水笔在逐一询问着我的姓名、性别、籍贯、民族、年龄......当问到家庭出身时,父亲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在校长的一再追问下,当他极不情愿地说出自己的家庭出身时,我惊诧的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地主!?我迷茫的看着父亲,五雷轰顶般瞪直了眼睛。</p><p class="ql-block">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尾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那间木板房里。我吃不下去饭,躺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发呆,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自己的未来。地主!?我的家庭出身是地主!?我怎么也不能相信父亲的这个回答。</p><p class="ql-block">父亲早看出我的心思,但他也不知怎样安慰我,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说:没事的,没关系的,会好的……</p><p class="ql-block">少年的我,第一次迷茫。下雨了,我望着乌云翻滚的天空发呆,我不知到我的未来在这里,还是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落雪的季节,他常会用口琴吹只歌,《茉莉花》,《小白菜》,《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还有《克拉玛依之歌》,悠扬的曲调里常常带着几分忧伤,让少年的我平添几分惆怅......</p><p class="ql-block">下雨的日子,我会画田野和高高的钻塔,画雪地里自由快乐的孩子,画奔跑的骏马。那天,我十分得意的把自己用水彩画好的一个解放军叔叔,加了一个重颜色的边框,一种新颖的形式美感让我有了几分得意。我得意地拿给父亲看,他忽然把脸沉了下来说,你知道什么人才加重颜色的边框吗?你会给我惹事的……</p><p class="ql-block">那幅我心爱的画,还有我对未来的向往,在炉底变成了一堆灰烬……</p><p class="ql-block">事后,母亲搂着我说:孩子,时时注意咱的出身,千万不能给你爸添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那个油田里,我度过了人生的少年时光。从懵懂到懵懂,从小学到中学,有快乐,有追求,还有屈辱和忍耐……</p><p class="ql-block">开往江南的火车上,窗外是呼啸的风和黢黑的夜。我听他聊起往事。我知道了那些波诡云谲的一次次政治运动,对于一个讲究家庭出身时代的正常人的冲击。</p><p class="ql-block">宁波老家。父亲和伯父凭着记忆找到了他们的那爿叫甄隘的村庄,找到了那几栋当年雕梁画栋的老宅。高大宽敞的堂屋里,几根坚实的屋檩在风雨里依旧支撑着昨天的岁月。几个父亲童年的玩伴,顽童般用浓重的宁波话讲着爷爷奶奶的善良,讲着当年的勤劳和富庶。我知道,50年前,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就是从这里走出田野,走向天一阁,走向大江南北的。此时我仿佛看见一个穿着青布衫的少年,从江南水乡走向城市,从宁波走向北京,走向张家口,走向通辽、走向内蒙古辽阔的草原和黄河入海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他在油田工作了30多年,从白天到夜晚,从黑发到白头,从这里到那里……</p><p class="ql-block">1990年,再过一年父亲就要退休了。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上面前几天批准他入党了。我说,你这个年龄,还入什么党呀?记得他说了很多,最后他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说:爹不会给你们拖后腿了。</p><p class="ql-block">父亲老了。春节过后的第二天,本来身板笔挺的他住进了医院。我把他推进病房,推进一个个化验、检查,治疗的流程。一道道轮回,一道道关卡。他始终淡定,始终微笑着,他仿佛看到草原天空上的云彩和黑夜里钻塔上的灯,还有那些流去的岁月。</p><p class="ql-block">我们把他推进了人生最后的终点。</p><p class="ql-block">他始终淡定,他始终微笑着,在我心里永恒。</p><p class="ql-block">他在那里,我在这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