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录

飞雪堂主

<p class="ql-block">  “关于村庄的记忆,你是否还有珍藏的画面?”</p><p class="ql-block"> 每一个村庄都是一个人,是一个生命,有自己的四肢五官,有自己的生老病死,也有自己的春夏秋冬。我愿为村庄的前世今生描一幅画像。</p><p class="ql-block"> 一 大路</p><p class="ql-block"> 一条大路是村庄的躯干,它从村头破败的砖窑一路伸进来,画了一个矩形从村尾的水闸出去,连通了公路。村庄里的庄院零乱的挂在路的两边,像晾衣杆上的衣服,在风中摇摆不定。大路是一条土路,是记忆中最宽的路,也是我们最宽的游乐场。</p><p class="ql-block"> 雨后的大路湿润松软,路中间的蚂蚁正在忙碌的搬开先前鼓在洞口防水的小土粒,我们蹲成一圈静静地看它们劳作,有时会帮它们一下,用树枝拔去小土粒,让它们以为神助。有时会赏一条虫子犒劳它们,看着它们面对从天而降的美味惊慌失措又呆头呆脑的样子,我们十分开心。放学路过大路中间那一段坡地,我们会拿着小木棍在坡崖面的一个个小洞里乱掏。有时会掏出不知名的虫子,有时会掏出癞蛤蟆,有时是蜥蜴,也有时是蛇。虫子喂蚂蚁,蜥蜴斩去尾巴放生,蛇撒丫子就跑,只有癞蛤蟆,用小木棍使劲敲打着它丑陋的背,赶着它不停的往前跳。好奇心驱使我们以各种方式打扰着大路的原住民,大路宽厚的胸膛接纳了我们的无知。</p><p class="ql-block"> 大路究竟承载了我们多少欢乐,已难数清,如今置身其上似有一种温暖流遍全身,像祖父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过头顶。春天第一片嫩绿总是大路阳坡上的冰草和芨芨草先冒出来的,夏天大路上总有一群斜跨三叉骑着自行车的孩子在追逐,秋天归家的牛羊欢叫着在大路上拥挤,冬天大路的雪上总是有一串串脚印和爪印。大路记着每一个在它上面走过的足迹,无论这足迹走到天边还是在眼前,它都记得,记得那些身影和欢笑。</p> <p class="ql-block"> 二 涝坝</p><p class="ql-block"> 村子里有两个涝坝,一个在村头,一个在村尾。涝坝是通自来水之前村子主要的饮水源。起初的涝坝波光粼粼,水面清清,四周杨柳依依,沙枣郁郁,焕发着无限的青春容光。涝坝是我们释放童心的舞台,多少个夏日的黄昏,多少个冬日的白夜,我们聚集在涝坝沿上完成了成长中的一个又一个仪式。</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雨后,空气清新,泥土湿润,绿树倒映在水面,一片透明的青色。我们寻一些石片打水漂、石片在水面一跳一跳的奔向涝坝的中央,然后沉下去,水面晕开了无数的涟漪。谁打的远就理直气壮的高兴一番,打不远就理所应当的丧气一番。我们捉了青蛙放在折好的纸船里,使劲划水,比谁漂的远,青蛙不听话,呱的一声跳在了水里,我们哈哈大笑。我们爬上匍匐的像一个老人弯下的腰似的那棵沙枣树,踩在自己熟悉的枝杈上,看西边天空的晚霞。落日的余晖映的我们和树金黄金黄。冬天的涝坝全结成了冰,变成了我们的冰上乐园。那时每天夜晚我们都聚集在涝坝,在上面自由自在的滑冰,有打滑槽的,有坐冰车的,还有蹲下来拽着姐姐衣襟往前滑的,不怕冷,也不怕黑。大人们任我们疯玩,哪怕我们浑身裹满了冰渣与尘土,他们也只是笑着看着,并不干涉。而此时的涝坝也像一个慈祥的老人,一言不发,静静地闭上眼,听我们的欢笑声、玩闹声。</p><p class="ql-block"> 后来涝坝渐渐失去了风采和灵性。水开始变得浑浊了,上面漂着一层枯枝败叶,青蛙在里面洒下一片一片的卵,成群结队的牛羊来了又走,留下了黄昏悠长的叫声,也撒下了下了一路的牛粪羊屎。牛欢马叫彻底打破了涝坝的清澈和宁静。涝坝终于走到了它的暮年,不复往日的青春年少。这几年更是彻底干涸,四周的树也砍伐殆尽,只有一丛丛枝条像草一样扎在坝底。 </p><p class="ql-block"> 村头的涝坝叫天涝坝,在村子的语境中天是很大的意思。是的,曾经的她很大也很深,存了好多好多水,小孩子们不被允许到她跟前,可再多的水,最后她还是干涸了。涝坝是一位朴实的母亲,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她将最好的乳汁都给了儿女,自己节衣缩食,直至干涸。可日子好了,她的儿女却将她抛弃在了历史的深渊。</p> <p class="ql-block"> 三 院落</p><p class="ql-block"> 一个村庄在落日的余晖中趴伏着,零乱、陈旧,毫无章法。从谷歌地球上可以看出她的院落明显的扎为三堆,从南到北,依次为上中下。那条矩形的大路贯穿其间,连通了整个村子的血脉,这便是我的村庄,地图上跟我一个姓的村庄——“王家圆号”。这是一个标错了名字的村庄,准确的说应该是“马家圆号”。村子的两大姓是马家和王家,马家多集中在村子的上部,王家在下部,中间是两姓的交错和一些外姓,但是“圆号”却真真实实是归属于马家的。</p><p class="ql-block"> 村子上的长者说,马家在过去是一个大户,“圆号”是马家的商号,诸如此类的商号马家有好几个,以村子为中心辐射分布在四周其他村子上。那时候的马家城里有商铺、当铺,村上有油坊、磨坊,还有骆驼商队,田产更是遍布四乡,是凉州城东赫赫有名的大商户。村子上有马家的大庄院,庄园厚墙高门(现存的城墙厚度有两米多),房屋飞檐瓦舍,据说盗匪进去后都不易找着出来的门。庄院正门是一个二层城楼,四角是四个炮楼,其时显赫,可见一斑。</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一个外乡人病饿交困倒在马家门前,马家救下了此人。后询问得知此人是河南陕西(笔者未记清楚)一带来经商的,最终目的地是肃州,结果半路折了本钱和路费,行至此病饿困于门前,当时马家的当家人一念为善,不仅医好了病,还资助了二百两银子,助其西去,做成生意。故事到此似该完结,但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念之善换来了后来的福报。这个被救的人靠着马家的资助去到肃州,生意越做越大,财产独占半城,在晚年弥留之际留下遗嘱,将财产分与马家一半。当肃州来人邀马家前去接受财产时,马家人才想起当年尚有此一段往事。此时的马家是当年当家人的幼子,在族人的陪伴下,前去肃州接受了所分财产。分财产时有人密告幼子,分予多少,无须计较,但是某一院落之中的某一小屋务必争得,日后自见分晓。幼子遂照做,后从小屋地下起出埋金数坛。故事至此已然成奇,但是言者凿凿,不由不信。马家在凉州和肃州的财产一直延续到了新中国成立,后来社会主义改造,便半租半收归公家所有了,租期据说一直到了八十年代。</p><p class="ql-block"> 辉煌显赫总是存在于故事和历史当中,而现实的眼前却是一副断井颓垣,庄院早已不复当年,城墙仅剩了几截,那个巍峨的城楼也在九十年代被拆毁,徒留下两边的土墩子诉说着沧桑变迁。</p><p class="ql-block"> 同样变迁的还有我家的庄院。在村子下面,有一片院落,大体呈十字形,我家院子处在十字的中心,也是高墙大院,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保存的相对完整一些,不过比起马家当年的院落就是小巫见大巫了,无论是形制还是气势,差的都远。七十多年里,也经风霜雨雪,也经天灾人祸,如今衰草枯杨,断壁残垣,残破早显。在这里,我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每天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中午从学校回来时,老远就可以看到我的村庄安静的卧在一片洼地里。阳光正好,温情的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远处的天边一团团如絮的白云飘着。我的自行车轻捷而矫健,飞快地从公路上驶下,驶过村头的砖窑,驶过马家的庄院,驶过村子中间的牛院子,驶过波光粼粼的涝坝,前方那一片院落正鸡鸣犬吠,午炊袅袅。我知道,那一片院落里有一扇门正为我敞着,屋子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那是我的家。</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我离家谋生,离开了我的村庄,离开了那熟悉的一片片院落,离开了那大路两旁的物事,也离开了村庄的一草一木。我像一个找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去路的路盲者,我无可奈何的看着我沧桑厚重的村庄一点点被榨干了生气,草木无神,尘沙飞扬。</p><p class="ql-block"> 我的村庄,在等待消失的过程中渐渐残破。</p> <p class="ql-block"> 四 留守</p><p class="ql-block"> 陈佳梅和张金瑞在庄院前的涝坝沿嬉戏追逐。陈佳梅说张金瑞是她的好朋友,他送她一个小灯,她送了他一个小盒(偷妈妈的眼影)。看着他们,我突然心头一动,说给他们拍张照片吧,他们欣然同意。张金瑞说他和陈佳梅在星星幼儿园上大班,她是大三班,陈佳梅是大一班,他们两个是好朋友,要站在一起拍。我说那就摆个姿势,拍出来才好看。于是他们一横一竖摆好了手中用芨芨草和干树枝代替的刀剑,嘴巴里念着听不懂的口诀,让我拍照。拍了数张,陈佳梅突然大喊火车,两人便携手奔到院子北面的墙角,不远处一列火车正由东往西驶过。他们并排站立远眺,仿佛眺望着远方的梦想。这时身后跑来了四只流浪狗,张金瑞对火车失去了兴趣,挥起手中刀杀将过去,杀得众狗惨叫,四散逃开。陈佳梅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趁他不捣乱,给我拍张漂亮的。这个墙角不错,等我摆好姿势啊。”小姑娘流露出了爱美的天性,我给她单独拍了一张。张金瑞将小狗大杀了一阵,跑了回来,便和陈佳梅在院子周围疯跑,脚下踢的干草树叶乱飞。水沟边上的一墩芨芨草被他们砍得七零八落。他们一会张望着那家空置许久的院落大门,一会又钻进低矮黝黑的草房,笑声久久不绝于耳。我的脑海中盘旋着那首《长干行》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黄土的村庄,除了破败,数十年来没有什么其他变化,迎来送往了一茬又一茬的童年。干枯的树枝,腐朽的草垛,剥落的庄墙,都在散发着衰老的气息。干净的空气,清脆的鸟叫,映衬的村庄更加寂静。陈佳梅的奶奶说现在村上只有他们两个小伙伴了。我想,幸好他们还有伴。苍老的村庄给了他们最后一茬童年。遥远的天际,蓝天,白云,渐渐仿佛出现了数十年前那一群欢闹的陈佳梅和张金瑞们。他们在场院上欢快的唱着“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丢到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p><p class="ql-block"> 一年多后,再次遇见他们,他们已经从幼儿园大班升到了一年级,也长高了一点。他们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短暂的迷漫后,他们终于想起了我是谁,也想起了一年多前我为他们拍照的每一个地方。陈佳梅说挨个再拍一次,我说好啊。他们两个疯了似的一边回忆原来的位置,一边嬉戏打闹。他们每人折了一支马兰花,拿在手上互相刺挠着对方的脸,却丝毫也不知今天的日子意味着什么。他们脸上满满的是开心纯真的笑,是对我拍照的认真回忆和真诚的表情投入。拍完照,我教他们背诗,还是那首《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他们问这是什么意思,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这么好的诗,你们记着就好。</p> <p class="ql-block"> 五 消失</p><p class="ql-block"> 村子进行了大改造,像一场大扫除,延续了数十年的样貌被一扫而光。原来一块块高矮胖瘦零碎错乱的地不见了,被清一色平成了条田,整齐有序。随之那些乡土气十足的地名也失去了意义,再也没人能准确的指出马路沟、刘家河、冬冬地、园园地、五田地、苦金子地在哪里。成片的玉米取代了麦子、黄豆、谷子、高粱、胡麻、油菜、糜子……,鸟雀们已回想不起当初匆匆一瞥的稻草人长什么样子,牛羊们也忘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吃草时被瞎虻叮咬的疼痛。地上是机器的轰鸣,当年那些饱含农人智慧的农具,犁、耙、杈、锄、镰,像刚从墓地里出土的文物被陈列在草房的墙上,落满了尘土。那条充满了童年乐趣的深沟业已抹平了当年放牛羊、挖野菜的欢声笑语。一切的消失都让人猝不及防。</p><p class="ql-block"> 随之消失的还有地上劳作的人。一个人的消失,就像一片树叶轻轻飘落,轻到连树上的鸟儿也不闻,无声无息,无人在意,化为泥土,堕入轮回。十几年来,村子上的人消失了一个又一个,许多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早已不见,许多记不真切的面孔也愈发模糊。他们都走了,有的走去了地下的另一个世界,有的走去了外面的另一个世界。村里留下的人都说他们过上了幸福的光景,无不向往。谁也不知道,离开的他们是否有想过那个孤独苍老的村庄,谁也不知道,离开的他们是否还会再回来。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流光侵蚀着屋檐和墙角。蛛网结上了窗棂,野草铺满了院子。</p><p class="ql-block"> 有人说:“人其实只是地上的一株植物,村庄以最适应的方式聚敛了水、土壤和空气,滋养着这株植物茁壮成长。当村庄老去的时候,这株植物也就枯黄了。人原本就是一粒尘埃,最后回归到尘埃。我们是一代失去村庄的人,村庄的一切好,都会在我们失去村庄后,一点点的体会出来。是否会有一天,我们常常想起村庄,在硬的、冷的心的世界里腾出一块地方,放置我们失去的村庄,是否会有一天,有一丝来自村庄的温情直抵我们心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年3月15日夜</p>

涝坝

村庄

马家

陈佳梅

村子

大路

他们

一个

我们

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