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北斗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 25年前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因病住院的父亲怕惊醒陪床的我，轻轻的起来自己去上厕所。待我追过去时，父亲已一头栽在地上，等我招呼病友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病室，一切都已来不及，就在我惊恐的眼睁睁注视下，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溘然撒手而去，再没有看到那天早晨的太阳升起。 那是1996年的3月15日，农历正月二十六。 ……   幼年的我，对父亲基本没什么印象，那时候，父亲在北京工作，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在老家留守。童年的印象里，家中似乎就没有父亲这个成员，即使春节他偶尔回来，或者和妈妈去探亲，也像走亲戚似的，不几天就一定会离开。印象更深的反而是北京居民楼里明晃晃的日光灯和钢研院生活区运动场的大秋千、单双杠。后来，在那里住的久了，也多是向往周围的学校，稀罕车队吊起来维修的伏尔加轿车，父亲还不如他的同事们和我玩的多。 依稀记得国庆节去天安门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拥挤的人群失去控制，父亲怕我被踩死，把我高高的举在头顶； 依稀记得有一天的晚上在灯光球场看第一颗人造卫星唱东方红时，我坐在父亲的肩头寻找天上那颗会唱歌的星星； 依稀记得头一次吃父亲给我刚刚买回来的西红柿，咬了一口感觉不爽，也不敢说，拿着下楼扔到了垃圾堆； 依稀记得父亲去参观杨水才故居，冒着大雨和妈妈在等着那辆大轿车回来的时候给父亲送雨具。 然而，那时候的 “父亲”与我联系最密切的似乎就是带我去机关浴池洗澡并强迫我搓背的那个人。 父亲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是离开老家的时候。1971年的正月，春节过后家里开始收拾东西。我只知道我们要去一个新的地方，但却不知道这一走，一个男人会带我们永远离开那个平困的小山村，不再回来。 初春的寒风里，生产队的一辆马车拉着我们的全部家当，我坐在仅有的两个木箱子中间，妈妈抱着妹妹，父亲和车老大坐在马车的“正副驾驶”位，我们一家的命运就跟着父亲的背影伴随着驾辕的一匹马单调的马蹄声开始了几十年的颠簸。 在北京做休整的那天傍晚，吃完饭我就独自跑到院子里那个秋千上荡。初春的天气依然很冷，满院子就我一个幼小的身影在那个冰凉的秋千上晃荡，懵懂的心灵里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从此荡向何处。 再次出发的时候是一次很远的旅行，以至于总也坐不够火车的我都盼着它尽快停下来。终于，等窗外的景色开始好起来，越过了河流，不见了山脉，满眼都是韭菜（父亲说是麦子，不太信）的时候，我们到了。 第一次感觉父亲是我们的依靠，我们似乎离不开他：他先是跑到停车场去看看有没有单位的顺脚汽车可以坐，然后又去长途汽车站看班车，确定都没有希望的时候，果断决定带我们徒步走！从那时起，我对这个男人有了敬畏，毫无戒备、死心塌地跟着他走了。穿过大街小巷，走出城市，走进到处都是“韭菜”的农村，要走多远或者去哪里似乎都没想。 后来才知道那段路足有30多里。父亲用一个竹子的小扁担，挑着我们家的必需品，手里拎着手提包之类，妈妈依然抱着妹妹，我跟在他们后面，一口气走到一个叫做“五七干校”的地方。 从此，我们这个家里有了父亲这个新成员。 三十七年后，我又回到那个干校，去重温了儿时的记忆，瞻仰了我们的故居 —— 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平房。 我无法想象一家四口是如何在那里面生存的，但是父亲当年却带我们在那里面幸福地生活了六年多，经历了诸如75年的豫中大洪水等一系列天灾人祸，我们虽安然且毫发无损，但是父母亲当年付出的艰辛和操劳可想而知。 小时候我很乖，父亲从不怎么管我，可能是从小没有在一起生活的缘故，父子间不那么融洽。我记得邻居一个和我们情况类似的孩子，居然长期叫不出爸爸。为了让他叫一声“爸爸”，大家想尽了办法，后来被逼无奈，那孩子怯怯地叫一声“爸爸”后居然嚎啕大哭。 可能是为了消除这种隔阂吧，父亲每次回北京，都会给我买玩具、动物饼干什么的。偶尔，父亲也带我去他单位玩，记得他用单位一辆公用的旧自行车带我学骑车，他跟着那辆没有刹车的破自行车围着场院一圈圈跑的满头大汗。 妈妈教书的学校里几个阿姨每次见到我，都会煞有介事地逗我说：“你是要来的，你的亲爸是北京一个军官……”，我虽然忐忑，但根本不相信她们的话，我不知道比眼前这个父亲还好的所谓“亲爸”还能好到啥样！ 在老家的日子虽已远去却记忆犹新，定量供应的返销粮喂不饱每个人，学校里三个年级在一个教室的木板条桌上轮流听老师讲课。语文老师好像还是被打倒下放的右派。相比之下，干校的生活如入天堂，快乐且无忧。吃不完的大米白面，自己种的新鲜蔬菜从地里拔出来直接到餐桌上。学校的条件更是没的说，初中时甚至从北京运来了很高级的课桌，一人一张…… 很久以后，我才渐渐地明白，生活的这种变化源自于那个带我们出来的父亲，他为了避免我们母子不至于在农村被饿死，毅然放弃了自己在首都的舒适生活，告别了大都市的繁华，不惜远行千里去拯救这个家，以一个人的巨大牺牲换来了我们三个人的重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 1976年，毛泽东、周恩来等领袖先后逝世在政治漩涡的“五七干校”引起轩然大波。记得那天大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重要广播的时候，播音员还没有把毛泽东的一连串职务念完，会场里就有人低声抽泣，继而哭声一片，仿佛天塌地陷。我相信悲痛的心情源于对伟人的热爱，但先知先觉者也许已经联想到与此相关，我们这些“五七干校”里人们的命运不久将发生又一次新的变故。 10月，四人帮的覆灭标志着文革结束，中央各部门相继着手撤消在外地的五七干校。几乎是一夜之间，命运又起波澜。 记得父亲从场院弄回来一些稻草，浇上水泡软，然后一根根的抽出来，开始教我们搓草绳，搓了好些日子，手上都是绿色的泥，甚至起了泡，我不知道搓好的一卷卷草绳要做什么用，只管每日不停地搓着。父亲依然是默默地做他的事情，把一个大箱子装满大米，把锅碗瓢盆装进别的箱子，然后用草绳一圈圈地捆了，写上地址姓名堆在那里。等把床铺也拆了的时候，显然，我们要走了。 新单位的汽车来拉我们东西时，原来不足一马车的家当已经变成一汽车，一家人也不再徒步，从农村到城市的路似乎平坦了很多。77年2月28日，列车带着我们一家一夜间又从农村回到城市。 按照政策，父亲可以回京工作，但他又一次选择和我们在一起。 我们“五七干校家属”的特殊身份转换成市民着实费了好几年的功夫。父亲他们为此去政府交涉，自带干粮，露宿街头，睡在冰凉的人行道上，多年胃病的他经不起折腾，中途退出治疗。那时候，我身在部队，每次得到的家书却都是平安无事。多年以后妈妈给我讲这一节的时候，心里莫名的痛。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亲安排好了妈妈的工作，使她免除了如其他家属般的重体力劳动；父亲安排了我的工作，可以在身边享受天伦；父亲安排了妹妹的工作，使她即使没考上大学也有了稳定的生活。 几十年来，无论在哪里，父亲都以他一个普通人最大的努力，把我们这个家照顾的井井有条，没有抱怨更没有懊悔。 正当我们不再为温饱犯愁，不再为生计奔波，一切都美好起来的时候，父亲却来不及和我们共享这一切，意外的离去了，临终没顾上和我说一句话。真想听听他和我念叨心里的苦，也想知道他有什么愿望，但是没有，就那么一声不响地走了，不再回来。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几十年的相处，他什么都不说。事后我处理他的遗物，也没看见任何表明心迹的东西。您真的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我保证只要您出来说，我一定照办无误。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他从来没训斥过我，即使我年轻造次，印象中也没有见过父亲暴跳如雷，拳脚相加。最深刻的一次是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和妈妈稚气，好几天娘俩冷战没有交流，父亲在走廊上截住我，用手指头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捅了一下，笑着低声说：“哪有和妈妈没完没了生气的”，那种神态中有长辈的责怪，也有父亲的理解，有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有语重心长的暗示，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有说服力的教诲。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他有淳朴的品质，与世无争的胸怀。他默默的付出，从不争回报。这种评价从儿子嘴里说出来也许没有太多的说服力。但有一天，我从楼下一群下棋的闲人们旁边经过，听见有人在议论父亲说，“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早就……”，我想，做人如果身后能够留下一个“好人”的评价，当死而无憾，令晚辈骄傲。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好日子刚刚开始，他却无缘享受。为了这个家，父亲带着我们从城市到农村，又从农村到城市，把天各一方的两地生活经营成儿孙满堂的和谐家庭，从温饱无着打拼成衣食无忧，而他自己，从潇洒帅气的英俊小伙操劳成满头白发的多病老人，一路微笑着任劳任怨，吃遍了所有的苦却未尝到一点点甜。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没有陪他一起回老家看看。95年夏天，他全然不在乎我们无法抽身陪同的现实，买了个傻瓜相机突然就独自带着孙子回去了。他和老家的亲戚们说，“我等不及他们了，就想带着孙子回来认认祖”！这是老人最后的故乡之行，半年后他就永远的去了。他想带着一家老小衣锦还乡的愿望就这么擦肩而过。 我怀念父亲，是因为无法和他分享这二十五年的日日夜夜，多想和他说：您最惦记的孙子已经成家立业，无论工作和品行都有爷爷深深的烙印。孙子一家现在定居在您年轻时为了我们这个家庭毅然离开的京城，不知道这是轮回还是苍天的安排，我们这三代人不停地奔波，围绕的居然是同一个地方。 …… 二十五年，在宇宙万物只是一瞬，但在父亲和我之间却是永恒。失去父亲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从那一刻，我明白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当我也为人父三十多年并且有了孙辈之后，再次以这篇文字怀念逝去的父亲，我想老父亲在天之灵一定能体会儿子的无尽思念和万般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