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游荡的身影和飘散的思绪

书童

戏台

“我试着走出 现在的生活

哪怕我失去了所有

也许要感受 片刻的浪漫

却是换来一场更深的寂寞”

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童安格的歌。一中年男人，发际线蛮高，在戏台上唱得有些忘乎所以。这是座开放式的仿古戏台，台下稀稀疏疏的几个男男女女，零零落落地鼓着掌。初春的温汤小镇白天都在下雨，到晚上这个时候却停了。被雨水清洗得非常干净的石板路面，在红红绿绿的街灯下发出幽透之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润的味儿。在十几分钟之前，五个人从朋友的家里参观出来，有两三人已经决定要买房子了。这离我们今天下午刚到这个距宜春高铁站三十分钟车程的小镇，才只有短短的六个小时。

在这六个小时里，我们住进雅致舒适的知音客栈，在房间浴缸里泡着历经千年涌流不息的富硒温泉。逛了泉街，看了古井，吃了赣西北农家菜喝了硒泉米酒。在老家朋友安静温馨的公寓里，听她夫人讲居住的感受和养生的效用，特别说到我们温州乐清已经有两三百人在这边买了房子，他们个个心动不已。我明显跟不上思路，只能随便应和着。这次不就是来玩几天，散散心吗？在回客栈的路上，他们对房子的谈兴越来越浓，而这个陌生男人的歌声让我得以一个人逃离，虽然他的声音难能恭维，甚至和这个静谧的夜晚格格不入。

我已经记不起开始听童安格的歌是何年何月的事了。印象中的童安格浓眉大眼、油头粉面，他的歌原来在广播机点歌台里被一遍遍播放，后来又在KTV包房里被一遍遍点唱。再后来我不大听了，觉得有点反胃。今晚意外地又一次听到他的歌曲，却觉得很好听，乃至感动。准确地说，我是被他的歌词触动了。五十岁了，我的人生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还是试着走出现在的生活？一个人的旅行，酒后的放空，写作的抒泄，也许能感受到片刻的浪漫，但我害怕失去义务失去责任，失去安定失去逸静，从而失去了所有。五十个年轮刻着得失与成败，圈成一棵成熟又世俗的树。而欲望和激情是夕阳下的晚霞，诱惑着生命之树向天空无限伸展，也是林地上的野火，会把它点着烧起渐成灰烬。“我并不寻求爱你的借口，一切都不需要理由。我并不敢说未来是什么，爱情终究是一场难圆的梦”。童安格歌中的爱情，不也是人到中年对未来的追求和对岁月的眷恋吗？某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了戏台上男人深深的寂寞。

我的脚步从戏台前面移开，朝路的另一边走去，意外地发现不远处有个湖。湖上的天空黑绿黑绿的，湖里的流水发出撞击石头声，湖边有一排房子倒映在水面上，璀璨迷离。仔细看了一下，居然是我们住的知音客栈。

祈福

在羊狮慕景区的高山上，石板路边的几块牌子很是醒目，中间是“千年神龟 观灵龟添福添寿 摸灵龟一生平安 ”，边上是“阴阳五行图解”和“祈福的由来与意义”。我来不及细看，几个同伴在前面走，得跟上。绕过牌子是转角处，我的脚步停下来了。我看到一个红色的脸盆，一只好大的乌龟趴在中间。露出半个头和两只脚，壳上的纹路又细又清晰，没有动静，像个仿造的玩具。脸盆是放在一间小木房的门口，里面出来一个男人，我的眼睛都盯着龟，没怎么看他，好像脸圆圆的，人胖胖的，穿一身青色的衣服。我问他，这是真的乌龟吗？一问出来，我就有点脸红了，牌子上不是写的千年神龟嘛。男人笑了笑，你摸摸看就知道了。我又问道，摸一下要多少钱啊，男人回答，不少于10元都可以。我翻翻包，没有零钱，微信扫了10元给他。男人就用他那厚厚的手按引着我的手，让我摸起龟来。摸头，摸脚，又摸背，嘴里说着一串的话，我记不起来了，大致是一些祝福升官发财平安幸福的话。

我往前看了看，已经没有了同伴的踪影。男人说，你把家里人的姓名写下来，我给你挂在祈福条上。这时我发现小房子里挂了好多长条的红色带子，应该就是祈福条吧。我犹豫了一下，问这祈福条需要钱吗。男人说不需要，我又犹豫了一下，“我得走了，否则跟不上他们了”。男人听我这么说，就给了一条红色带子，又拿出一个小小的铜钱放到我手里，“回家里祈福也行”。大概是连日下雨的缘故，这座位于吉安市安福境内的中国“福”山，让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浓浓的大雾几乎完全掩盖了它。我快步好一会才追上同伴，脑子里却还惦记着那只千年的乌龟，那个胖胖的男人。

我奶奶家信佛，外婆家信耶稣，我则是一个没有坚定宗教信仰的人。去了寺庙，我会磕头礼拜。我有时也去教堂陪妈妈听道。而我对刚才的自己很是无语，既不诚心、又没耐心，还对钱十元二十元这么在乎。奶奶和外婆都已经去世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奶奶在老屋里拜佛，求菩萨保佑我健康成长考上大学多么虔诚的样子。从没读过书的外婆，则靠着我有空去她家玩的机会向我问字，硬是把整本厚厚的赞美诗歌给背下来。今天遇到的男人和龟，我不知道在这个小房子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是男人守着龟，还是龟守着男人。沧海桑田，冬去春来，无论是云雾缭绕峰丛，还是羊狮追逐山间，都在静静地等候着游客的到来，摸一下它，投一点钱，至少能看一眼。他会在心中默默地为他们祈福。而谁在为他和它祈福呢，是羊狮慕山中象征着相亲相爱恋人的黄山松针叶，还是象征着生机吉祥和希望的高山红茶花？

一个同伴在不断地埋怨这下雨的天气，我则不停地问兼做我们向导的司机钟师傅，山里是云在上还是雾在上，晴天的云好看还是雨天的雾好看。钟师傅没有看我们，望着远处自言自语，“云就是雾，雾就是云”。

名人

开船的大姐说下一站是名人岛，先前不是讲船上有人反映，它和前几个岛景色雷同就不去了。也就是这个可去可不去的小岛，倒成了我今天写作的素材。或许应验了一句话，“一切不能，兼有可能”。

名人岛是新余仙女湖景区的一个景点，和刚才我们去过的爱情岛桃花岛真没多大不同。也是湖光山色，绿树红花，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下，半是朦胧半是清亮。倒是景点简介牌上的几句文字，“由大小两个小岛组成，全岛从空中鸟瞰，大岛如苍龙卧波，小岛为翠珠凌水，俨然苍龙戏珠的天然景观”，让我有种想坐上热气球一窥全岛风貌的冲动。昨天在羊狮慕山顶的玻璃栈道上拍了几张照，老婆说我平时的恐高都是假的，今天怎么又想坐热气球了。

穿过名人植物园，来到了名人雕塑园。看到的好像都是新余的古今名人，严嵩、王钦若、卢肇、张春发等等，我一个都没听说过，觉得挺对不起新余人民，对不起这名人岛的。不过看了雕塑下面的事迹介绍，让人一下子肃然起敬。雕塑也刻画得很有特色，特别是张春发的像，一匹石马高高跃起，昂起的马首把这个晚清著名将领的头都挡住了，只看到半顶战帽和一只挥舞着兵器的手。我往旁边走了好几步，才看到这位张提督的侧脸。

有些人不需要别人记住他的脸、他的模样、甚至他的名字，他的脸被刻成雕塑，他的模样被画成艺术，他的名字被载入历史。有些人把自己的脸和名人的脸放在一起，把自己的声音和动作在微信和抖音里上传到每一个有网络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字印成名片附上文章快递到每一处识字的人群。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也成了名人名家，权贵为其站台，家乡为其自豪，社会为其呐喊，他的经历他的成功激励着更多的人，要成为他这样的人。

去年年底，我在北京有幸接触到几个文学界的名人。一天吃早餐的时候，我坐在一位作家老师的对面，稍后另一位作家老师也坐过来。他们两人应该好久没碰面了，一见就问寒问暖起来。没聊几句，一位老师说到“我父亲…最近几年身体都不大好”，居然哭出眼泪来。虽然只是低低的哭泣，也好几次用手擦了，坐在旁边的我仍觉得尴尬感到震惊。尴尬的是，我不应该在边上，似乎打扰了他俩的交心话谈。震惊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而且还是个名家，怎么可以这样轻动感情，四周都是人呢。那天上午，这位老师给大家上课，讲了对文学的理解、写作的体会和对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的建议。深刻，真挚，诚恳。把他的讲课和早餐时的忘情动容联串起来，名人也是普通人，有血有肉，普通人成为名家，要更有血肉。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会写出什么好作品来。只有感动了自己，才能感动别人。名人名家则用自己的朴实无华、真情实感，感动了这个世界，这个时代。而那些虚家伪士，则注定会成为明日黄花。

名人岛出来，雨又下大了。雨是想把岛上的名人印迹冲刷干净，不留给这个俗世沾光的机会吗？

金顶

在一个十字路口，我迷失了方向。看不到金顶的指示牌，一阵又一阵的水气从大山深处飘腾而来，不知是风还是雨，不知在跑还在飞。我只记得五分钟前掏出手机看了百度地图，蓝色的箭头指向萍乡武功山金顶世纪之碑，已经接近靠拢。三分钟前有十几个游客从我身边擦过，急促又善意地告诉我，“前面到顶了，得往回走”。而此时的我，穿着雨衣，拄着登山杖，裹着鞋套，雨水不停地从身上某个或者某几个空隙中钻进来，又挤出去。我抬头低头，看左望右，转过身去，发现自己被整片整片的灰白色包裹住了，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山，哪是路石，哪是杆栏。然后，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我感到一种恐惧，高声叫了起来，“喂，有人吗”？没有回答，时空似乎凝固了，我恍如梦中。

在这次宜春周边游之前，一个朋友毫不迟疑地跟我说，武功山值得一去，金顶必须要爬。去年他们两个男的花了三天两夜，徒步穿越武功山、羊狮慕、月明山，住在山顶，看星空，观日出。而我今天冒着风雨，爬了三个多小时，靠一包方便面充饥，一杯水分几十口喝，不但没找到金顶，还被困在附近不知所措。到底是老天爷捉弄，还是跟金顶无缘。雾有点散了，我左右来回探了好几次，还是找不到路标，也不敢走远。往上面一条小路攀几步，没看到金顶的轮廓，风太大了人都在摇晃，就不再上去。最终还是选择了下山。下山之前，自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我头发凌乱，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身后灰蒙蒙的。不过没想到的是，背景下方出现了一片枯黄，那是高山草甸的颜色。

年轻的时候，我很喜欢水，特别是在大海边，看到一望无边的海水和天空相连，那闪闪发光的蔚蓝色曾多少次激起我的遐思和梦想。而现在，我倒喜欢起山来了。山可以让我接近它，走进它的身体，感受它的脉搏它的呼吸，倾听它血液流动的声音。可水呢，它给我一种畏惧感，我不敢亲近它，怕我的真心我的热情我的袒露得到的不是拥抱和交融，而是窒息和淹没。“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我从来不是个智者，现在却奢想要当个仁者，或许是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有这种想法吧。前些天看了一本弘一法师演讲格言集《索性做了和尚》，似懂非懂，想学难用。我性格里的固执、急躁、自私让我难以入“仁”，难以为“仁”。而山的宽厚和包容，山的沧桑和豁达，山中的峰峰峦峦树树木木鸟鸟兽兽，都给了我启和示，知难而上，乐此不疲。

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一个清捡垃圾的女工作人员。她告诉我，你先前站的十字路口位置，往上那条小路就是通向金顶的，只要走个几十米就到了。

2021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