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道有棵杨柳（原创散文）

许力中（原创诗文）

下水道有棵杨柳 1、关于存在卡尔维诺的笔下有一个隐形的骑士，一身盔甲之下，却只是荒诞的空空如也。王小波大概也有类似的思维，《黄金时代》中的王二有一段时间，因为军代表之类的上层大概觉得他不应该存在，假如存在，一定会惹上各种麻烦，于是，他的周遭，几乎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他，仿佛他真的没有存在过。王二因此产生了关于自我的一种荒谬的悖论：假如王二不存在，那么何以会有王二这个名字？年已不惑，我有时也极其煽情，总能从中读到自己。我确信，我每日都去上班，但也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大概活在自我编织的一种空前绝后的孤寂中，自我过于分明，或许也会将自我完全吞噬，似乎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孤独，或许正是人云亦云的“我思故我在”。当然，这也不过只是我的某种臆想，过于沉溺，才会如此。 2、被遗忘的地方长出了一枝杨柳同样，我所办公的一座暗红的楼，大概也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整个楼层，只有我一个人在二楼办公。偶尔，也会有黑色的长尾巴鸟，从楼顶掠过，投影在我深渊一般的波心。极其偶然的一两回，我埋首几案，忘情投入地临着帖，仿佛时光也停止了流动。窗户猛然一阵窸窸窣窣，急促而有力，惊得我好一阵哆嗦，或许鸟儿妄图飞进而撞上了玻璃，或者此处过于沉寂，可以作为一个暂时的归宿……有时候，鸟儿也会落脚在楼顶锈迹斑斑的铁丝上，震动着翅膀，梳理着羽翅。甚至楼前的一棵树上，也会筑好窝。我在黑色的孤独中，总是有点呆头呆脑，有时候也曾痴痴地仰头看上半天，并把自己想像成古希腊的哲学家，在仰望星空。于是，我总能发现一个只属于我的诗意盎然的细节：有只鸟妈妈（或者鸟爸爸）屹立窝边，嘴里衔着一根草，仿佛也像我一样在沉思，在发呆。这里的确人迹罕至。春日的某一天，我竟发现楼前附近的马路边，有个下水道井盖，竟有一枝杨柳横空出世。只见她坚忍不拔地从黑色的铁架间隙挺立出来，分成枝杈，弱柳扶风，似乎也拼了命一般茁壮生长，仿佛以生生不息的姿态，妄图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许也正如我，曾无数次尝试证明自己，于是总显得欲罢不能，写一些不合时宜的文字，却终于无人理会。而当我写下最无聊枯燥的宣传类文字，即使是打扫卫生，却会收获巨量的点击率。因此，我最终换来的只是绵绵密密的郁郁寡欢，以及蜻蜓点水的怅然若失。这棵下水道的杨柳，或许也与我同命相怜，并不会有人去留意他的存在。即使我平日路过，也往往不曾留意。3、我这时候好肉麻一哥们偶然驾临寒舍，竟也一瞥而过，却感而慨之，我看见这小树苗，就特么想拔掉！你明明就不应该长在这里，非要彰显你的生命力，我就特看不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的思维瞬间就被牵扯到古诗中的意象中，浮萍，柳絮，或是落英，也会像这下水道的杨柳一样生存吧？而可以确定，蒲公英总是随风逐流，随遇而安，却永远也不知道会在哪里落叶扎根。刹那的思维却与我的对答大相径庭，且略显煽情。我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即使是人，无论落魄到怎样的境地，就算只是一条破内裤，一坨卫生纸，也要不断想方设法去证明自己的价值，没有时间金钱去行万里路（事实上，即使是江南，我也从未踏足），便妄图读万卷书，写点小文，或者苦练书法，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万事万物，大概总有相通之处……我竟然变得如此沉郁顿挫，这一翻长篇大论，也会令我觉得自己好肉麻。4、最终也不过只是某种落魄的自怨自怜属于我煽情的情思，最终也不过只是某种落魄的自怨自怜。我也曾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分明要逃离某种一厢情愿的世俗，却又要一头扎入其中不知所以？作为局外人，何以要削尖脑袋挤入局中？明知这最终只是徒劳的虚无，却要赋予其某种意义？于是，我总会念起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的话，一切伟大的思想和行动，都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是的，下水道的这棵杨柳，正是这个开始。雪芹诗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哥们一定知道我话中滋味，——当然知道了！于是我们都欣然一笑……我的煽情也在继续蔓延着：大多数人爱绽放的玫瑰，飘香的牡丹，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或是绚烂夺目的幽兰……往往爱不释手，于是赶紧掏出手机拍下来，发在朋友圈。假如我也邂逅，却几乎从来不会去照，心中或曾也有若即若离的赞叹，却寡淡如凉透的米汤。我似乎独爱那些微不足道低入尘埃的风物，比如这枝下水道的杨柳，我甚至会联想到观音净瓶中的那枝杨柳，也应该和下水道的这枝一样尊贵神奇。似乎我的人生早已注定，我永远这样，往往试图在微不足道中发掘某种清冽的意义，在平凡普通中体会某种盎然的诗意。我也总会记得大学时代一位恩师说过，人生毫无意义，人生最终不过是个不断在没有意义中寻找意义的过程。我还会想起那本垮掉一代的杰作《在路上》，即使我多年以后又重读一遍，也会忘却所有的情节，却只记得疯狂的迪安在结尾中说过，我来了，又走了，且慢！ 5、野草与野花于是，当我走在路上，也会在下意识里，特别留意路边的狗尾巴草，似乎总想采上一根，——此物不相思，我却欲采撷。鲁迅先生有一本散文集名曰《野草》，我的高中时代曾爱不释手。莫非先生与我一样，也对野草情有独钟别有幽情？小时候每当踏足田野，一定采撷一根狗尾巴草，嚼在嘴角，自然而然幻想着自己就是许仙的儿子——文曲星下凡的许仕琳，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中就有这个微不足道的镜头。而今已是不惑，依然按捺不住这种儿时天真无邪的冲动，却不会再去幻想许仕琳，——我也姓许，却绝不是那个文曲星，我写的文字最终也毫无意义……也总会在校园一处墙角，偶遇挣扎而出的野花，如此微小平凡，似乎弱不禁风，又如此坚韧不拔，顽强不屈。而花叶究竟几瓣？早已忘却，只记得一种淡黄如蝶，在我胸中的丘壑翩翩跹跹……我赶紧拍了下来，心中顿时荡漾着无限诗意，也想写一首小诗去赞美，最终又抛之脑后……如是自己，或许真的肉麻酸腐，却也是另外一个瞬间的自己，骨骼清奇，俨然已置身山林，身影如嵇康一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即将老去，我却仍然会产生这些迷一样的幻觉，真可谓人生之一境。6、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并不可笑的闹剧！是的，我妄图赋予这棵下水道的杨柳以深邃的隐喻或者象征，但往往又会发现我又是如此的牵强和矫情。我是个语文教师，但不代课已好几年了。我常常觉得这是个惨烈的悖论，正如王小波小说中的那个我的舅舅，他是个画家，但从来也不曾发表过一幅画。非凡如此，或许我也是个作家，但从来不曾发表过一篇文章，却仍然要写下去。我再也不会期待人们会懂得，有一种虚无和虚妄，总会令我一败涂地。尽管毫无意义，我仍一边写作，一边读书。当我读到了《古拉格群岛》，作者索尔仁尼琴会在无比严酷的人生遭遇中写作，写在千方百计而偶得的纸片上，写上去一定要销毁，然后再用自己独创的记忆术记下来，以备将来重新写作。我所工作生活的环境却宛如温室，似乎应该如沐春风，应该马不奋蹄人自奋。然而却时常遗世独立，放浪形骸，不合时宜，自我放逐，并把自己假想成穿越到今天的魏晋名士，或是鼓盆而歌的庄子，或是背着吉他留着长发不断怒吼的摇滚歌手，或是骑着瘦马去流浪的行吟诗人，又往往沉溺在世俗里不可自拔，委曲求全，自欺自人。如是自己，心胸中仿佛藏满利剑长枪与矛盾及猛虎蔷薇，也真不知道是悲剧和喜剧？——或者，这一切只是个并不可笑的闹剧！ 7、我可能永远也无法认识我自己年少时，我曾想用老庄拯救自己，也不过水中捞月，最终空空如也。之后读尼采，自己却仍然还是自己！尼采说，要想获得至高无上的快乐，必先做好痛苦致死的准备。我已经历了两次重度抑郁，痛苦至死过两回，获得的却只是虚妄的至高无上的癫狂。即使我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无法出离根深蒂固的沉郁和孤独，也始终不过一个浑浑噩噩一无是处的昏蛋。于是，我又亲近佛陀亲近佛法亲近善知识，即使读研时读了宗教学佛教方向的专业，最终的自己，却仍然是个混沌一样的不解之迷。下水道里怎么会长出一枝杨柳？答案或许不言而喻，或许不值一问。然而我总会念起苏格拉底的话，认识你自己。关于我自己，却永远没有答案，我将穷极一生，一探究竟。8、事情往往出乎意料诗云，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日之后，再去留意这枝无心之柳，却不见其往日绰约风姿，也不知道是谁狠心摧残，竟只剩下残枝冷叶，看起来颓唐破败。我特意透过缝隙去瞧，却发现根系从井盖内侧的边缘突出，且极其粗壮发达，依旧保留着向上的勇气和倔强。我的心，却不曾安下了来，我想，她的命运也早已注定。一年以后，我就搬了办公室，彻底告别了这个从来都会被人遗忘的存在。鲁迅的《祝福》中说，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多年以后，当我垂垂老矣时，果然出现了特别的情形。这所学校一百三十年校庆时，我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故地重游，这棵小水道的杨柳竟然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铁盖早已消失，洞口却仍然在，似乎随着时光的消逝而越来越大，似乎有人分明打理着这棵树。三十多年过去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仿佛一个恍惚的神话，我甚至觉的这一切，都不过只是一个遥远的梦。年已古稀，当我回首往事，发现自己毕其一生，仍庸庸碌碌，一事无成。而树犹如此，我何以堪？现实与隐喻以及象征，往往未必如所料，却也恰如所料。我竟莫名其妙，一边抚摸着树，一边老泪纵横。这时，好多长尾巴的鸟飞出了树荫，竟一直在我头顶的天空，欢快地盘旋着…… 许力中于寿阳2021年3月15日 美友金子一般珍贵的美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