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酱香

大漠独行

农家的大酱，浓缩了贫寒岁月中，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幸福的味道…… ————题记 　　2021年3月11日，上午，在微信中看到查干湖大桥下的冰面又开了，以鸭为主的水鸟又回来了。春江水暖，在北方，又一个春天来临了。记得去年稍晚的时候，也是在鸟友群里得知，查干湖可以拍鹊鸭，秋沙鸭，鸬鹚……去过几次，颇有收获。和阿杜也去过一次，那时阿杜身体不是太好，我拍鸭子，他在车里睡觉。昨天，给阿杜打了一个电话，想看看又一个春天来临之际，他的病有没有好转？他说因为之前去过北京，在家隔离，也是因为身体原因，看看北京那边有没有更好的疗法。之后，又给张老慢打过电话，问问阿杜的情况，他说没有大碍，这才放心。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健康是第一位啊。我们21.53分钟的谈话，也都是健康的话题啊。 在农村的几十年，每到这个季节，农家人都忙着为做大酱做准备。“酱引子”，是做酱的必需品，这是农家人的称呼，相当于蒸馒头的酵母，多用炒熟的玉米磨成面，然后用模具把它们塑成各种形状，放在阴凉处发酵，等它们发酵好了，干透了，做大酱的时候也就到了。农家人一日三餐离不开大酱，问问农家人，也许他们说不出大酱有什么好，但是，他们知道那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几十年前，农家人吃饭不太讲究，或是农忙时节，没有时间粗粮细做，或是日子拮据，没有什么好的食材，填饱肚子为目标。在那些苦寒的岁月，大酱与人们相依相伴，让农家人在贫寒之中也吃出了生活的好味道。 大葱蘸酱，这是农家人春天标志性的味道。农家人孩子满街道疯跑，像是撒欢的猪仔儿，跑累了，疯够了，饿了，他们急急跑回家，在碗架里一顿乱翻，找出玉米面大饼子，在小园中拔出一棵发芽葱，剥去皮的大葱，上面还有零星的泥沙，孩子顾不了那些，在酱碗中蘸了几下，咬一口玉米面大饼子，咬一口大葱蘸酱，把春天吃出诱人的声音。多年以后，每到春天，看到发芽葱，童年里那脆脆的响声还会在耳边萦绕。忙着种地的农家人，晚饭没有菜不要紧，一碟大酱，一大盘脆嫩的婆婆丁，一盆小米饭，农家人吃出满足，吃出幸福。有时女主人觉得男人太累了，应该改善一下伙食，在大酱里打碎几个鸡蛋，用筷子搅匀，上锅蒸熟，一碗鸡蛋酱，让男人消费掉半斤小酒，所有的劳累都化作乌有，他们像是一块快要耗尽能量的电池，一碗鸡蛋酱，半斤小酒，就是一次充电，再睡一个晚上，他们能量满满，第二天再度征战。 每年，清明前后开江，小村人都要吃一顿开江鱼，那是很有仪式感的鱼菜。小村在嫩江岸边，吃鱼不是难事儿。但是，捕捞技术和保存手段的原始，冬天里吃到活鱼，对大多数家庭是不太可能的事儿。因此，冰雪解冻，开江鱼是难得的美味。没有大酱，小村的开江鱼不会吃出极致的鲜美。麦穗鱼，大酱是灵魂，少许盐，味精，多放辣椒，大火收汤，如果有玉米面大饼子搭配，是绝对的美味。 今年春节过后，希望能吃到新鲜的麦穗鱼和河蚌，但是，跑了几次市场，没有麦穗鱼的踪迹，也不见河蚌的踪影。昨天，妻子在市场发现了麦穗鱼，都买下还不到一斤，下班回到家里，吃到久违的麦穗鱼，味蕾又一次得到抚慰和满足。几十年前的小村，普通人家吃大酱炖麦穗鱼，日子殷实一些的人家，开江鱼很是讲究，要吃大鲤鱼或是大鲶鱼。又是大酱出场，但是，它的角色发生了转换，由麦穗鱼里的主角到大鲤鱼里的配角，但是，绝不可缺少，所谓的清炖是以大酱为辅料，不放酱油，保持鱼汤奶白，鱼的鲜味会最大限度地被激发出来，饱食一次，一生铭记。如此看来，农家人对大酱深厚的情感不是空穴来风。 　　到了城里，大酱成了我们和农村联系的纽带。或者可以说，大酱是我们残留在泥土里的根。每年，它会以不同的方式，为我们的生活提供营养。按说，城里的大酱种类繁多，有名门贵族，也有寒门状元，购买方便，不用长时间存储，随吃随买。但是，每年姐姐都会张罗自己做酱，姐姐的理由是，自己做的酱卫生过关，吃着心里踏实。还有一个原因，买的酱吃不出豆香味，被一些夸张的香味包裹，已经失去了酱的本色。这是姐姐的逻辑，受姐姐的影响，我们也一直吃自己做的酱。既然自己做酱，那就离不开“酱引子”。但是，在农村生活的高姐，每年都会留几块酱引子给我们，有时，他们不让我们费事，做酱时把我们的那份带出来。可是，每到做酱的时候，姐姐和妻子还是早早到市场，买来最好的黄豆，提前把豆子烀好。这几年小区里农村来的人家多了，烀豆子形成规模，一口大铁锅，在楼下的空场要辛苦好多天，才能满足十几家做酱的需求。每到烀酱豆的日子，楼区里的行人都放慢脚步，浓浓的豆香，让他们想起了什么？每个人心中的答案可能各不相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味道”，记忆深处的味道，一生挥之不去的乡味。有了自己的大酱，总觉得生活得踏实，生活中的老味道没有丢失。 和农村时一样，吃饺子时，不喜欢蘸酱油，也不习惯蘸醋，大酱加水——酱汤，加蒜泥，能吃出饺子的最佳味道。每年春节聚会，一碟大酱，一碗脆萝卜，一团冻菜……大鱼大肉受到空前的冷落，又是大酱，在油腻的大战中，东挡西杀，为肠胃开出一条“血路”，让聚会有了亮点，有了饕餮，有了回味。 多年的老酱缸，酝酿了多少好味道，不仅成全了一日三餐的不可缺少的大酱，也成全了农家酱菜的美味。酱芹菜，酱黄瓜，酱辣椒……一碗大碴粥，或是一盆金黄饱满的烀玉米，一盘酱菜都是绝配，不用斯文，斯文了，味道也就寡淡了。一手拿玉米，一手拿着咸瓜蛋，玉米的鲜香，咸瓜蛋的脆爽，不吃个大汗淋漓，不会罢手。有了这样的经历，人们对农家的大酱缸自然多了几分敬畏。春天过后，随着气温的升高，农家人做酱的最佳时间也就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有一口酱缸，阳光晴好的日子，是农家人倒酱缸的时候，一把光滑的酱耙子，记录了岁月的长度，上下翻舞的酱耙子，让缸里的酱发酵均匀。农家女人倒酱缸很是讲究，经期中的妇女是不能倒酱缸的，不然可能坏了酱的味道。 母亲做酱很是认真，面对一缸大酱，像是面对一个婴儿。身体多病的母亲，每天都要面对大酱，日日都要为孩子调出可口的味道。大酱没有难为母亲，无论是鸡蛋酱，还是酱菜，还是大酱麦穗鱼，孩子们都吃出了好味道，吃出了家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孩子们的骨骼里，血脉里，都有大酱的营养。记得母亲去世的前几天，还在和我商量，新的一年应该多吃几顿开江鱼。母亲特殊强调，去年的陈酱味道正是好，清炖鲫鱼味道最鲜。几天后，母亲离去了，带着对新生活的期盼，也带着没有让孩子吃到她亲手做的开江鱼的美味，遗憾离去了。现在想来，母亲对于自己的离去应该是有感知的，她没有诉说离别，没有悲痛不舍，她和孩子说的是生活，说的是味道。她是在告诫孩子们，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都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出好味道。 阳光下，母亲打开酱缸，发酵中的大酱颜色渐渐变深，酱面上满是气泡，阳光给发酵中的大酱镀上诱惑的颜色，母亲小心地，用力搅动酱耙子，一下，两下，三下……酱香一次次冲出酱缸，闻着浓浓的酱香，母亲笑了，她知道，一年的好味道都在这口酱缸里，还有孩子们满足的笑声，踏实的呼吸声，还有父亲咂摸酒的声音……都会被酱缸一一收录了。一口酱缸，是一个幸福的加工厂，它加工出的幸福，伴随孩子们一生的跋涉啊！ 一个月后，发酵好的大酱可以食用了。邻里间的妇女，会围在各家的酱缸前，看酱色，闻酱香，品酱味……她们用手在酱的边缘处抹一下，然后放在嘴里细细品，最后给出评价——“今年比去年的味道好。”这是农家人的生存哲学，好生活，好味道都在前边，要不停地往前走。 　　春节期间，去朋友家拜年，提起大酱，朋友说：“我们家大酱最好吃，在小村也是数一数二！”同桌其他的人只是笑，没有太多的争论，我想，这是出于礼貌。在每一个人的心里，自己家的大酱都是最好的，它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这是农家人的大酱情结。 那次聚会，大鱼大肉摆满饭桌，特色菜还有驴板肠。事先，我和朋友商量弄点蘸酱菜，朋友的妻子很是下了一番功夫，鸡蛋酱端上来，只见鸡蛋，不见大酱。纠结再三，我问朋友能不能把他家美味的大酱单独上来一小盘，朋友一拍大腿，“还以为是什么珍馐美味？不就是大酱吗？管够！”不一会，一小盘大酱端上来，冻菜，萝卜蘸大酱，灵魂里的味道被激活，有了大酱萝卜垫底，酒就不在话下。我们都醉了，为友情而醉，为富足的生活而醉，为久违的乡味而醉……那一次相聚，蘸酱菜反客为主，成了餐桌的主角，没有大酱，还能吃出味道的极致吗？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或者确切地说，每一个真正懂生活的人，心里都清楚。 孙女出生后，妻子的厨艺有了飞升，孙女爱吃面条，妻子的炸酱面早早种植在孙女的味蕾中，一碗炸酱面，不仅仅在孙女的体内化作成长的营养，常常给她带来好心情。每次吃面，孙女都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面条，孙女不停地给奶奶上卤，我们都给孙女点赞。炸酱面，给孙女一个表达孝道的机会，孝道，是妻子送给孙女最好的成长礼物。妻子的炸酱面的点睛之笔是农家的黄豆酱，没有自家的大酱，她的炸酱面定会失色。孙女长大后，奶奶的炸酱面一定会是她永远珍藏的美味，也一定是她人生跋涉的力量。大酱，成就了张家炸酱面，成就了一代人的记忆。 昨天夜里，又梦见了母亲，又梦见了酱缸。也许是母亲在用她的方式告诉我们，又到做酱的时候了，无论离开家乡多久，不要忘记母亲大酱的味道。母亲站在酱缸前，一下，又一下，像从前一样，用力地，有节奏地搅动酱耙子，那褐黄色的大酱慢慢在酱缸里翻滚，浓浓的酱香在空中舞蹈，老屋前还是从前熟悉的老味道…… 我知道，我想妈妈做的大酱了…… 2021.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