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常言对我并不适用。父亲走进另一个世界整整17年了,在我奏响人生欢畅的胜利曲时,在我陷入痛苦的深渊不能自拔时,在我受到无端的伤害而忧愤时,思绪的磁头频频摩擦记忆的录像带,在以文革为背景的镜头中觅取父亲的音容,获得几多的鼓励和慰藉。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频频造访父亲,而他却不走入我的梦境,这,算得人生一大憾事了。<br> 妻子笑着安慰我:“经常听你夸父亲人好,可能阎王关照,让他老人家早投了胎,回人间过好日子了。”许多人相信因果报应关系和人鬼轮回理论,父亲迁爷爷的坟时,将尸骨烧成灰装进坛子埋葬,据说爷爷就曾托梦给他,说魂魄出不来,投不了胎,后来坛子被砸掉,父亲再没梦见过爷爷。父亲说不定真回人世了,妻子言之有理,我心稍安。<br>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作为村里最穷困人家的儿子,我能考上大学,全靠多病的父亲操持。天地良心,铭记着父亲多年的奉献:每期开学,是他,为筹我那两元钱的学费跑断腿;当我为过赌瘾旷课时,是他,教育我珍惜学习的机会;高中学校离家五公里,是他,每天清晨边咳嗽边准时唤我早起,整整作了我两年的“闹钟”。父亲像一根燃烧的蜡烛,伴我前行,送我走上光明的前途,他却悄悄耗尽了自己。我考起大学不久,父亲的支气管炎恶化为肺心病,全身浮肿。亲戚们劝他找到我就读的军校去,想办法治疗。他说怕拖累我的学习,坚决不去,还反复交待弟妹不要写信告诉我病情,年仅半百的父亲平静地迎接了死神。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本文发表于省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1997年3月17日</h5> 总不满足于独自回忆父亲给我的刻骨铭心的爱。从军18年,我先后在重庆、岳阳、长沙、广州学习和工作。每年我都要回故乡,仿佛有线牵扯着双脚。让我成行的主要因由,不是欣赏南洲平原荷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的美丽风景,不是感受故乡沐浴改革开放的春风之后日新月异的变化,也不是为故乡特产的风味所吸引,更不是牵挂众多的亲友。我,只是喜欢与乡亲们一道一遍遍重温父亲的人生。<br> 或在乘凉的矶头,或在烤火的炉边,我的出现打开了人们记忆的阀门,父亲悠悠地从乡亲们的口中走出,一会儿亲昵地摸摸某个小孩的头,一会儿又在笑容可掬地替人做媒了。这些描述极富跳跃性,时空顺序完全被打乱,像电影里一组蒙太奇镜头。有些体现父亲性格的故事每次必定要提到,比方说他极爱做人情,无钱送礼,便提着手网到渠边打鱼虾,归途经过办喜事的人家,装做才知道消息,将鱼虾悉数送去,表示他的恭喜与祝福,也不等吃饭便悄悄走人;再比方说,父亲出集体工十分卖力,总是挑重活累活干。大跃进那年修水闸,为抢时间,他在闸里连泡三个白天不出水,饭都送进去吃,结果留下了坐骨神经痛的病根。这些故事我闻所未闻,脑海中关于父亲人生的一段空白,就这样被人填补了。<br> “1975年四川开县闹雹灾……”有时,大家会扯到我与父亲共同经历的往事。记得那年有10多万人涌入洞庭湖区度荒,村里几乎每家都住了灾民。暮春时节,家中存米清可数粒,却来了一家五口,病榻上的母亲面露难色。父亲不忍心赶人家走,便四处借米做饭。米不够,把准备做菜的白菜苔煮熟切碎拌入饭中充数。开饭前,父亲双手搓擦着腰围裙,脸有些红,很窘迫的样子,讷讷地给灾民道歉:“对不住远客哦,饭不好,菜也没、没有。”灾民望着田野里铺天盖地的紫云英,建议摘花茎放干辣椒炒吃,一试,宾主都说味道不差,父亲的接待困难就这样迎刃而解。灾民对我家没有条件还接待他们很感动,回去后专门写了感谢信来。<br> “九满叔,好人啊!”就如作家写文章叙述之后有抒情,乡亲们讲完故事后少不了异口同声地赞叹。我猜想,父亲平生没有创造惊天动地的业迹,正是众多平凡的小事,勾勒出了他那有口皆碑的美好形象;我自豪,因为并非每个人父辈的陈芝麻烂豆子般的往事都能被人传颂,且历久不衰;我确信,父亲已经转世。<br> 30岁那年,一个男孩的出世将我推上了父亲的宝座。几天后,升级做了爷爷的父亲突然造访了我的梦境。他的头上裹一条羊肚子毛巾,身穿破棉袄,扎着旧腰围裙,依然是70年代南洲老人的装束。我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呀,父亲没有转世?惊讶之后是一番沉思。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因为单位给街道送挂历时漏了计生干部,儿子的准生证办得艰难,等到快降生了才到手。人间好事尚多磨,我想没有理由把冥界想象得太美好。父亲为人虽好,但性格耿直,不谙世态,转世须经阎王批准——假如要办转世证之类东西的话,环节多多,怕不会那么顺当吧。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作者的儿子赛戈10个月时留影</h5> 不能释然的,是父亲长期不入我的梦境。好不容易盼来一次,也没搭理我,径直走到摇篮边,贪看孙子。“你这个做儿子的,一定是什么事得罪他老人家了吧?”妻子提醒我。我于是频频在记忆的路上寻觅,哦,有的——<br> 那年家中桃子丰收,父亲运去湖北石首卖掉后,带回一个漂亮的铝饭盒给我。夏天,同学都惯用两个碗反扣着盛饭菜,用手帕提着去学校做午餐。我提的圆筒形饭盒下层盛饭,中层装菜,上面扣一个碗作盖,像李玉和手中的红灯般醒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料,大家纷纷嘲笑它洋气,不艰苦朴素。我一斗气丢在床下石灰堆里,不再用它。父亲神色黯然地拿给弟妹,他们受我的影响,也不要。后来才知道,饭盒花了父亲五六元钱,是卖桃子收入的三分之一。 不,父亲的那段记忆可能早随饭盒的腐蚀而遗忘了。应该是那年拒绝给四川灾民回信激怒了他。贪玩的我懒得按父亲的要求写回信,他很是生气,跺脚大骂:“老子白送你读书了,忘恩崽子!”倔犟的性格让我最终违拗了他的意志。父亲不识字,只能干生气,好多天后还听见他在无可奈何地念叨:“应该回封信……”<br> 有时又觉得,父亲会原谅我儿时的幼稚。自忖,最不能原谅的,是高考前不让父亲去参加优秀学生家长座谈会。那时我已经16岁,又当着班干部,应该懂事了。记得当时已经把会议通知告诉了父亲,看着他破旧的穿着,却多说了一句:“不去也可以。”正在补鱼网的父亲原是很高兴的,这时抬头皱眉瞥我一眼,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加快了双手的速度。他理解并满足了我的虚荣。次日,班主任问我父亲怎么没来,我谎称他病了……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1976-1979年之间病中的父亲是借米能手</h5> 人生的规律就是这样,后人常以痛苦偿还长辈的疼爱。父亲人好命不长,我怀疑受我的伤害,甚于疾病。<br> 近年,每当我沉浸于回忆,感受那份真切的忏悔时,隐隐约约地,总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喝问:“父亲与你虽阴阳相隔,你的一切都瞒不过他,别光拿陈年旧事搪塞──你现在的所做所为,难道就没有对不起父亲的吗?”那声音似亲戚的,又像朋友的,也像父老乡亲中的某一位,不,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是谁无关紧要,关键是听起来,问题中包含一股凛然正气,叫人回避不得。<br> 于是,父亲变成一面镜子立在面前,他那诚实、善良和慈爱的人生之光,时刻照射我的灵魂,让人汗颜。逼近中年的我发现,如今,愧对父亲的事例竟然不胜枚举:逢年过节,父亲饭前总不忘用佳肴祭奠过世的长辈,跪拜再三,其意甚诚,而我却把这一切当作迷信破除了,父亲从未得到过我的祭祀;来粤打工的亲戚和邻居成几何级数增长,频频打破家庭生活的宁静,久而久之,我终于烦恼,缺乏父亲对待四川灾民的那种热忱;父亲生前谆谆教导儿女做人要诚实,写年终总结时,无论单位存在多大的问题,我总是妙笔生花,年年说工作上了新台阶;父亲曾经一边拣吃掉在桌上的饭粒,一边给我讲浪费粮食可耻的道理,如今我接受公款招待时,常常于斛筹交错后,剩肴满桌……<br> 蓝天作纸,记不下父亲给儿子的疼爱;大海作墨,写不尽儿子对他的伤害。父亲不入我的梦境,有他充足的理由。儿时的失误已经无法挽回,而今天的错误呢,则又不愿或者不能改正,但我毕竟勇敢地写出了我的觉悟和忏悔。都说心诚则灵,如果父亲九泉得知,也许肯再斟酌一番,到儿子的梦境来走走吧。<br><br><br><h5> (《羊城晚报》花地副刊1997年3月17日)</h5> <h5>【作者简介】吴春安,笔名尚平子、尚笑、吴戈,1963年生于湖南省益阳市南县,军校本科毕业,工学士,军油工程师。《第一杂家》主编、主笔,《平学》奠基人。原广州军区联勤部油料系统上校军官,二等功臣,广州军区1987年知识竞赛冠军,广州军区后勤部1996年度手枪射击第一名,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广东省音乐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退役从事证券投资分析,系股谚炒股技术流派创始人,知名股评家。业余坚持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人生成果横跨军油管理、素质训练、机关文秘、新闻采写、文学创作、谱牒研究与编纂、歌曲创作、书报刊和录像编辑、股市评论、儒学研究、中专教学、旅行和命名等界,著述1000万字,是典型的复合型人才,真博士。</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