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集||第十个牙窝

靳赋新

人的最可贵之处，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摘自罗曼·罗兰《米开朗基罗》



（一）



五十岁，人生的界碑。过眼皆空，终成一梦。人生下半场，从零开始。

有一天吃饭，喝点了小酒，突然口水从嘴里流了出来，左手拿不住筷子，拨打120，医生说，梗了。

梗了，自然少不了检查，我害怕丧失记忆，担心没有生活能力。医生看完片子说，胸部加强CT扫描，肺上有一大堆结节，大的1.8cm*0.9cm，估计不是一群什么好东西，要密切关注。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的墙壁上，高悬着《希波克拉底誓词》。一刀下去，右中叶全端，连同右上叶一部分。沉睡了六个小时，如同死去了一般，啥也不知道。大医院，大医生，医院狠，医生狠，我也狠，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十五万没了，我的命保住了，人又活了过来。

这种病怕瘦，瘦干巴了，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与我同一天入院、同一天手术、同一个病房、得同一样病的辽宁锦州刘先生，还说我们俩结伴去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吸氧气呢，增加肺活量，提高血液含氧量，结果他出院没过半年，他女儿打电话给我说，他父亲走了，走前托付她告诉我，说对不住我，他不能陪我去西藏了。

好在我读的书多，命大心也大，淡看生死不焦虑，能吃能喝还能睡，抽了三十年的烟，咬咬牙狠心一戒，半年不过胖了四十斤。

我住在北京西南的刺猬河畔，一个叫纸房子的村里。走起来，跑起来，高喊起来，每天我都会沿着的河流，走到荒郊野外无人处，做做深呼吸，练一练肺气。这一喊不打紧，一日在刺猬河桥下，一股气流从胸腔内冲上来，一下子呛倒了四颗前门牙，最中间两颗还被直接干掉了。

张不开嘴，说话跑风，我一向注重个人形象，羞于出门见人。没了真牙，以后还咋吃东西？我天天对人说，好吃是福，人没了口福，那该是一件多么不幸的事？

最令我难过的是，人的牙齿脱落，同人的头发花白、耳聋眼花一个道理，那是人体衰老的见证。我总感觉到自己啥都还没有去做，美好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就一下子老了呢？



（二）

我母亲三十多岁，开始掉牙。等到她五十岁，我参加工作后，才花六十元，给她把牙镶上。我父亲四十多岁，牙全掉光了。起初我没上心，等我重视时，医生说镶不住，没法镶了。他就是靠着牙棱棱嚼了四十多年饭，如今已是八十二岁高龄。我不敢想此事，一想就心里难过，觉得愧对父亲。我大姐、我二姐、我大哥，牙都不好，这可能与我家的饮食习惯有关。

我过去忙读书，忙工作，忙所谓的人生大事业，忙遥不可及的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将自己拖入天天吃茶、喝咖啡、饮酒、抽烟、熬夜的，一种战天斗地的生活状态，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也是成本，不能无限度提前透支。

时常上火，牙龈红肿起来，疼痛难忍，彻夜难眠。我歪着嘴角吸冷气，或在炕头放杯冷水，含一口冰一会，再滋溜滋溜吐出来，再么就是用手，使劲拍打自己腮帮子，一疼就是三四天。丁细牙痛胶囊配人工牛黄甲硝唑，芬必得布洛芬胶囊等各种药吃了个遍。近几年，等我把一切都放下了，牙也不疼了，可根松了，岌岌可危。

牙，决定着生活的质量，得治啊。据说，鲁迅先生49岁时，就拔光了所有牙齿，戴上满口假牙。翻看他的日记，“夜齿大痛”、“夜齿痛”、“下牙肿痛”，诸如这般文字，让人感到锥心。他和牙斗了一辈子，1936年去世时没有佩戴假牙，摄影师镜头里遗像双颊下陷，此时的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咨询京城里的口腔医院，种植？烤瓷？镶补？各种说法不一。我搞清楚了，抽血、拍片、拔牙，有关治牙的费用，可以走医保。镶牙、烤瓷、种植，涉及牙外观整形的费用，要全部自理。疫情期间，北京各大医院都实行网上挂号，两个星期内就别想着能挂上。每拔一次牙，都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程序。照此下去，治完我的牙，大约需要一年的时间。我的生活被牙给彻底颠覆了。



（三）

两颗被呛倒的门牙，在嘴里摇过来晃过去，掉不了也长不实。白天只要用舌头一碰，心里就犯膈应。即是到了晚上睡着，依然还能在梦里梦见。有几次我想自己亲手干掉它，结果又怕“疼”，总下不去手。

一天路过角门，见一挂有口腔门诊的牌子，扫码、测体温、填写新冠筛选表、进门询问。一位女医生向我款款走来，身架怎么看，都像央视新闻节目女主持人劳春燕。一件浅蓝色病毒防护服，外套在一件白大褂上；一双乳胶白手套，将两只袖口紧紧匝住；一顶蓝色消毒帽与一只蓝色防传染口罩间的夹缝里，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先生，过来躺下！”吧嗒一下，按下无影灯开关，她的手很熟练地扒开我的嘴，一颗牙一颗牙用钳子敲打。“上边，下边，这好牙没一颗，烂牙倒是一大堆。您有严重的牙周炎，这些残根残冠，都留不得了，必须得拔掉。”她的目光，落在我那两颗前门牙上。她让我先别动，然后用镊子这么轻轻一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掉了。

来京二十年，我对京城人办事的“扯皮劲儿”、“怕承担责任”、“先撇清自己”、“能不管就不管”，早已司空见惯。突然间遇到这么一个人，没有一句废话，发现问题就去解决问题，三下五除二把事情解决了，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这做派，这气度，有点像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给我做手术的主刀医生高禹舜，我敬重他的高尚情操和精湛医术，送他一个尊贵称号“大医生”。女医生大约四十来岁，说话声音清脆响亮，看工牌，姓张，主治医师。

我去时带着余华小说《活着》，被张医生看见，她说：“你也爱好读书？书中那个富贵真被葛优演活了。余华原来也是个拔牙医生，我们圈内人称余拔牙，拔过上万颗牙呢，后来小说卖了两千多本，电影在国内火得一塌糊涂。”张医生说，她是山东人，从河北一所医科大学毕业，从事口腔治疗二十余年。



（四）

人在旅途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把握自己命运的，这个时候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彻底交出去。我是一个很会“甩包袱”的人，一坐上飞机，就呼呼大睡，这个时候我的小命掌握在机长手里。遇到不懂的，或者特别麻烦的事，就找专业的人，或有力量解决的人，我不刻意往自己身上揽，永远相信他人。张医生一三五日上班，她说我得先拔掉没有用的，清理完毕后再决定怎么修补，可以每隔几天来一次。

第五颗拔时，因为牙床浅，仅连一丁点儿的肉，打完一支麻药，她轻轻一拽，就脱落了。第六第七颗为上颌牙，可能是麻醉轻了，“咔嚓、咔嚓”拔着响，我听着心里瘆得慌。第八第九颗是右侧相连的后牙，麻药打得真费劲，扎一下又扎一下，药水流进喉咙里，咽不能咽，吐没法吐，苦。我问张医生，药是不是没打进肉里？打到了牙缝？她说不会，肯定打进去了。我心怀忐忑等待她来处置，最后真如她所说，麻住了，拔时一点儿也没感觉。

年轻时看王刚、赵连甲小品《拔牙》，一块六搞价成八毛，彻底除根，留着点解闷，笑得前仰后合。后来又看宋小宝、张瑞雪《镶牙》，一颗三万，叭叭啥？再后来我看魏三、何晓颖《拔牙》，从头又笑到尾。近年看加拿大女孩陆敏雪《拔牙》，一惊一乍间，笑得掉眼泪。

也可能是我中了电视小品的毒，总把牙科医生边缘化，想象成街头补锅的、修鞋的、配钥匙的人。如今诸多小品的笑点，却成了我的人生痛点，我还有心思笑吗？种植牙价格，从一颗一万到三万不等，如今北京就没有不敢要的价。菜市口一家医院给我的报价，超过了三十万，说还是优惠价，打了半价。



（五）

过去我对治牙知道少，事情搁不到自己头上，不会去想，也不觉得后怕。一颗、两颗、三颗……，这越往后，嘴里越空，腮帮子越瘪，心里就越不安。一颗颗真牙离我而去，让我去接受一整排假货，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周围的人，听说我拔牙，都为我捏一把汗。前门大栅栏的一位老乡说，他的一个亲戚拔牙，拔坏了面部神经，拔成了面瘫。山东我的一位客户说，一个烟台女孩上午拔牙，下午就没了。我百度“拔牙”，谁能料到，一代枭雄、北洋军阀吴佩孚，最后竟让一颗牙齿断送了生命？

“提醒您，牙齿千万不能随便拔，不要轻易给自己的牙齿判’死刑’，毕竟还是原生态的好。”“拔牙也是手术，可不是那么简单。拔牙前要先拍片，查看牙齿的具体情况，要抽血，查血压、血糖，以及检查有无心脏病等。”

各种各样的说法纷至杳来，我心里犯嘀咕，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些牙是不是原本就不该拔？或者说拔早了？不出半个月连拔这么多，身体会不会出啥问题？





（六）



“这颗牙，根比别人多一条，有三条，还歪长着。”张医生很严肃地对我说。

“这根扎得这么牢，拔起来是不是会很费劲？或者需要换一个力气大的男医生？”我不由得胡思乱想。

张医生将麻药针送进后腔，奇怪？今天怎么没疼？平时麻醉时，会像鸡啄米一样，噔噔噔，总那么疼几下。“舌尖麻不麻？腮帮子木吗？”“我没感觉。”“别急！要等一会！今天用的是传导阻滞麻醉，打在神经主干，麻药里含缩血管的成分。按老麻法要扎四五针，你那能受得了？”

“余秋雨《借我一生》，你读过吗？说他从成都回上海拔牙，一位年轻男医生从病历看到他的名字，激动地直问他读书的诀窍，结果把打麻药事给忘了。男医生一会一看表，一会一看表，等到十五分钟时间已到，钳子、镊子、夹子一起上，把一个世界级大文豪疼得嗷嗷直叫。不会这么疼吧？男医生也感觉不对头，回头一看，麻药水在一旁桌子上静静地放着。他惊慌地先朝四处一看，见没人，又快速而又隐蔽地补打了麻醉针。”

“要在这年头，那位医生就惹大祸了！余大师那么娇情的一个人，他拿啥来赔？”“别说话！”张医生动手了。我听到了钳子咬住牙后用力往外拔的声音。“疼！”没等我喊出口，张医生的手缩了回去。“哪儿疼？哪儿疼？”我仿佛听见她的心，也在“咚咚咚”直跳。“咋弄？不成不拔了？”接着她又说：“我的牙也拔了五颗，有两颗很难拔，三个男大夫拔了两个半小时，当时脸就肿起来了，嘴好几天张不开。”



（七）

张医生的话把我噎死了，不拔咋弄？已经拔松了，也不能停下来啊？“拔！”我的态度坚定，语气不容置疑，一是为我，二是为张医生壮胆。在人生抉择的关键时刻，要敢于下赌注，对自己狠一点，这是我的人生经验。

张医生受我鼓舞，又开始了。我心里怕，怕疼吗？不是，我是怕死。我心里清楚，有好多病人不是病死的，最后是被医生不明不白给治死的。想着想着，我的汗就从头上往下流、从身上往外冒。只是这时恐惧没有任何用，必须继续、继续。我隐约听到，那颗牙被张医生捏成了碎块，从嘴里往外掏。

之后张医生指挥我说，“深呼——吸——，呼——吸——，不要用嘴，用鼻子。”“这不是做胸部CT做的动作吗？”我问她倒数第二颗，今天不拔吗？她说早拔了。她看我没事，就让我坐起看盘里东西。说实话，我真不忍心去看，那是父母给的，我身体一部分，我生命中天天需要的东西。

此刻麻药劲完全散开，我半张脸木住，嘴唇肿胀起来。张医生让我把药棉咬住，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药棉在哪儿，只想吐。张医生说，要咬四十五分钟，坚决不能用水漱口，不能用舌头舔。她让我回家，喝一点稀饭就成。

女儿帮我穿好羽绒马甲，掺扶着我从医院出来，我忍不住地一张口，一股血水喷了出来，惊得马路边行人都围了过来，问咋会事？不等我回答，又一股血水吐了出来。就这样，我一路走一路吐，从角门北一直吐到新荟城。

流点血我怕啥？血液需要常更新，我怕的是伤口感染。路过果果超市，女儿说流了这么多血，不吃点青菜那成？进去买菜。我先回家，进门就上床，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却一点儿也睡不着。靠在床头，想起这段拔牙的经历，就在手机美篇里记录起来。



（八）

上午十点钟的麻醉，下午两点钟散去。“手脚没事吧？”、“好点吗？”、“多休息几天吧！”期间张医生不断地发微信过来，询问我的情况。我说：“没事！没事！”之后几天，我有点恍惚，就想睡觉，吃了便睡。身边的人说我脸色不好。“你说总想睡觉，我有点担心，因为你说过你得过脑梗，有拔完牙引起脑梗的情况。”张医生提醒我说。

张医生的面孔，一直被口罩捂着。我能感觉到，她面对患者，一直带着微笑。她自信、从容、淡定，还有女人身上少有的沉静。她什么都好，就是我按预约每次到医院，她总会问我一句，今天感觉咋样？可以拔吗？我特别不理解，好像这拍板人反成了我。她后来解释说：“这是我作为医生的一种自我保护的问询，我不能说我今天拔牙没问题？假若出了事，那我的责任就大了。”我欣赏说实话的人。

“你可能因为拔牙，感到了生命的脆弱。您不是说人要活的精彩，活得开心，活得有智慧吗？如今牙不行了，不是人病了，是人老了。今天是牙，明天是眼，后天就有可能是腿脚，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会衰竭的，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现象。一个智慧的人，就要学会与命运妥协，要学会带病生存。”



（九）



我的嘴里留下十个小窝窝，一张嘴鬼神见了都怕。一粒药没吃，这些窝窝们自然而然地等待着愈合。

没牙的日子里，我就躲在家里读书。读什么书？除了电影书、历史书、世界名篇小说，还读《圣经》和合本，《圣经》领导力版，《图解圣经故事》，约翰•班杨《天路历程》，考门夫人《黑门山路》《荒漠甘泉》，巴克莱《花香满径》。结合中国三皇五帝尧舜禹时代人的寿命，我有一个重大发现：人正常寿命应该在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岁之间。人原本是可以自然生，自然长，自然老去，无疾而终，寿终正寝。

今天的累，明天的病；时下的苦，未来的老。大多数人之所以活不成这样，那是因为提前透支了生命。

五十岁人再活不明白，那他这一辈子就再没机会活明白了。把过去格式化，回归人生始点，将自己活成一位坐在墙根底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纳着鞋底，除了慈祥还是慈祥，除了亲切还是亲切，温润如玉、满嘴没牙，有尊严、有体面的农村婆婆模样来。

——2021年4月10日于北京刺猬河畔

靳赋新，男，1967年生，山西垣曲人，现居北京，喜欢读书，热爱旅行，从事电影工作，历史文化学者，人类自然环境保护主义者。曾参与《平壤之约》《农民工》《永远的焦裕禄》等40余部影片投资拍摄。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个人散文《流水集》、黄河三部曲《我从东塬来》《小浪底去看海》《黄河岸边有我家》。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电影市场》《当代电影》《电影通讯》《中国电影报》《中国艺术报》《环球企业家》《中国房地产报》等国家一级刊物，撰发有关中国电影产业发展论文近百篇，曾接受过中新网、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凤凰网、新浪网深度专访。

要有一个强烈的主题性的概念，而不是一锅大杂烩。

——本篇《流水集》创作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