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中绮衣香

xusmile9

最早的柜子，相传是祖母的嫁妆，带着岁月的烟尘立在床脚。 它黑黑的，四四方方，漆色斑驳，露出些木板。对开的木门上雕着花，依稀是花瓣卷曲的雍容金莲和富贵牡丹纹样，线条外凸，刻缝里积着灰。圆环铁拉扣，齐齐整整垂着，锈迹重重，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小时捉迷藏，躲进柜里。粗心的伙伴在谷仓和圆桶四周倒腾半天，才知道拉开柜门。柜里空气昏浊不畅，可藏身柜中的那种兴奋、等待却是多年不忘。 小叔把垫拉扣的铜钱当古董挖下来。祖母发现后，跳着脚，一路“砍头的”“掉脑壳的”嚷着追打他，他脚快，逃进了早春冻着湿泥的紫色阡陌之中。可那个柜子从此彻底完了，拉扣呲牙咧嘴，朽木返尘，连活页也坏掉了，整个柜门垮塌了下来，后来不知所踪，我只能猜测它进了大灶，吐出暗红跳跃的火焰之后，归于寂灭。 (郭子仪拜寿) 小姑常常描述一件红底黄花的土布小褂。大姑在外面修建水库堤坝，打快板。她晚上伏在稻草铺上写顺口溜，清晨的时候，在大喇叭里以此鼓舞人心。她咬着牙，挑着大担的土，从谷地，沿着五十多米高的木梯子，攀到堤顶。离家一年，她省吃俭用，年底路过县城，用全部积蓄扯了五尺花布小姑做成了一件小褂。 小褂浆得笔挺周正，穿上花褂的小姑成功地引起了全村的关注。凡是谁家小姑娘走亲戚，都来借这件全村排名第一的小褂。一时间，村子里昂着首，甩着小辫出门走亲戚姑娘，都穿着一色的小花褂，比舞蹈队的姑娘们还整齐，不能不说它是一件极为奢侈的华衣。 我能想像，那件小褂散发着阳光和皂粉的味道，被小姑捧着放进祖母的老衣柜。她的脸摩过经纬错织的温软布面，她的鼻子埋进了那些花朵振瓣欲燃的粉面之中。——柳老三春，燕子叩檐，一个乡村女孩经历了她的幸福。 (柜中缘） 后园里仅存一棵高大的皂角树了。无论从哪个方向回家，十里之内，目之所及，必然能看它高大的身影和树上黑漆漆的鸟窝。这树枝干粗壮，需两个小孩合抱。青色的树皮上生着细长的刺。刺很尖，但并不凶恶，它们五个六个丛生在一起，恍若独特的尖尖的花。大皂角半尺长，百条千条地挂着，好像在风里撞出叮当响来。突生如地龙奔窜的树根上生着青苔，西风中，皂角落下来，生出一地辉煌又黯淡的秋光。 祖父是木匠，他生了三个儿子，所以他在他们每个人出生时，都种下这样一棵树，三棵树曾经像兄弟一样并排静立在旧园之中。风中摇曳生姿的，美丽而高大的树，在祖父的长长的计划之中，他最后会将它们一一砍倒，变成办喜事的家具，这些家具算是他交给儿子们家当中的最重要组成部分。等我长大时，后园仅剩下一棵，惟有小叔还没有成家。 祖父坐在树底，磕掉烟斗里的残烬，哼着歌，和帮工拉响了大锯，泛着青光的似黄又白的含着新鲜树汁的湿锯末被一道道拉出来，在地上堆积。 祖父交给儿子们的柜子一律漆红漆，描金线，艳丽堂皇，满溢着凡俗而朴讷的喜气。配合着三道檐子的镂空雕花的大红床，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乡村流行色。红得极为醒目的衣柜，中间是两个抽屉，上下分别有两扇对开的门。门上面装着不锈钢的手柄，弧形，半拳立着那么长，亮晶晶地反射着窗子里透进来的光。 (却奁) 祖父在深夜里也不停止他的劳作。年轻时，他唱过花旦，后来成了走乡串户的木匠。他的墨斗从墨盒里拉出来时，发出呜呜的响声，“啪”的弹出一道笔直的线。锯子在木板上拉动的声音很响，应和着屋外浩渺呼啸的风声。他的身影在灯光下映满了整块墙。 他拿起刻刀时，总是轻轻地哼着歌，他的地方老戏流行于鄂中乡村，没有完整的本子，老少艺人口耳相传，声腔意蕴像种在土里的大萝卜，需要行累口渴的农人来咀嚼，方能甘甜果腹。被子里的孩子们睁大眼睛，听着幽转的歌声，慢慢陷入黑甜之中。 祖父一个人在孤静的夜里，轻哼着属于他自己的歌，在画板上刻《郭子仪拜寿》，《清明上河图》一样的人情风物，他刻出高大的亭台楼阁，刻出行姿柔美的娘子盼顾生辉，刻出雍容揖让的官人骑高头大马。郭子仪军功显赫，七子八婿做高官，与皇室成为姻亲，符合百姓心里朴素而热烘烘的愿望。 　　由祖父亲手而制的红色衣柜伴我长大。衣柜里有父亲的旧军装旧军帽。下面的一组柜门上，刻着线条圆润的卷瓣牡丹，大大的两朵，上下对生，中间托盘似的生着两片叶子，不过，那叶子也是红的。我小时候，用图画书跟小伙伴换了一柄锋利的小刀，为了试那把刀，我用小半天时间坐在那里，用木匠后代特有的耐心和艺术感，将柜门上的牡丹花外缘又刻了一遍。红漆剥掉，花瓣被虫咬破。父亲只得用红漆再草草地刷一遍。 那个柜子里的衣服，大多是蓝的或黄的吧，母亲把手工缝制的棉鞋挂在衣柜里，还有棉絮和棉衣，那个衣柜总是胀得很满，我在开柜门、关柜门的“呯呯”响声里，寻找小姨给我钩织的大红、胸前垂着红绒球小褂。母亲也亲身给我做了一件灯芯绒外套，还是红色，胸前用白布剪了四只卡通小动物，兔子和大象，一边各一只，左右对称。我最喜欢这两件衣服，而促狭的小伙伴们总是热衷于扯散在我胸前蝶飞燕舞的绒球，或者夸我衣服上的兔子和猪都够大够肥。 (郭子仪拜寿) 这个衣柜随着父母搬家，辗转流离过四次。直到我上了高中，作为旧物放到了我的卧室。小姨从沙市为我买来人生中的第一件连衣裙，针织，湖蓝色，腰间为可系松紧带。那夜我没有关灯，开着柜子们，长久地看着那件样式其实极为简单的长裙。 屋外夜雨，满屋浓郁的土香，桃花在院墙边开开开落落，雨抚着青草发出强烈的味道，我想象着我穿着长裙，赤脚走过长满青苔的黑泥，万物生长，连同我的体内也有莫名的疼痛和忧伤，心中一团小核如同桃花的小蕾，在爆裂，在燃烧。雨雾掩门扉，这样的春天，低飞的鸣鸟和恣长的春芜一同浇注着青春的孤独与美好。 (却奁) 轮到我成家。父亲花了一千元为我买了木制的衣柜。四组柜子送进屋就占据了一整面墙。深褐的颜色，木纹本色的线条，没有任装饰。它简洁，有现代气息。伴随着婴儿的哭声，这个衣柜的门被我无数次地开开关关，又细又软的襁褓，白棉纱的小背褂，土布特制的虎头鞋，手工缝制的小棉裤……柜子复杂而丰盈。随着孩子的长大，柜子里又开始换成了小纱裙，长袜，卡通猫的昵大衣，再后来是拉丁舞裙，孔雀大摆裙，演出用的曳地长纱裙……柜子里装着一个女孩的成长史。 (却奁) 出售旧房时，打了“拎包入住”式的广告。旧房子卖了，柜子也卖了，孩子也上大学走了。最后一次收拾衣柜，翻出曾经裂了线又缝上的旧衣，思虑行走他乡的女儿，想起孟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诗句。原来，我也成了慈母，有一种陪伴和爱的人生藏在我身后，藏在漫无边际的浩瀚星宇与长河之中。 (长恨歌) 我读《桃花扇》李香君“却奁”一出，忍不住猜想，她的房中一定也有一个别致的柜子吧，它们会有着怎样的纹理和幽淡的光泽呢？白居易在《长恨歌》里写杨玉环：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一个人惦记另一个人，阴阳相隔，苦思之后，会以怎样的心情在房中开箱敛柜，寻找一件能够表达“情比金坚”的信物？流行于世的戏曲《柜中缘》为什么竟会用柜子来藏匿落难公子，讲述一段符合百姓热肠古道的善意价值观的满意姻缘？ (柜中缘） 你的柜子，我的柜子，她的柜子。柜子，承载着热热闹闹的生活，承载着激荡人心的爱情传奇。 关于柜子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