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我的童养媳母亲

石头山人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20px;">1965年秋收后,我的一位同学在我家草堆旁为父母亲拍下此照。这也是母亲生前拍摄并保存下来的唯一照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1, 1, 1);">我的母亲</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1, 1, 1);">2021.03.09</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十多年。我自己也满八十岁了。可母亲的影子仍时常萦绕在脑际,似乎从来都没有离我而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生于1902年。从小便失去双亲,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可在旧社会的贫穷之家,无依无靠的兄妹可如何续命呢?不得已,哥哥只好将妹妹送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和哥哥在一起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吃了多少苦?母亲当时还小,自己也记不清楚。所以我记事后也未听她说起。但可以想象,那是何等悲催凄凉的人间惨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离开哥哥后,便由我们家领养了,给我父亲作童养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看官不要以为只有有钱人家才养童养媳。其实是穷人家怕娶不起媳妇才养童养媳。我们家正是几代贫穷之家。祖父母育有三子二女,我父为长。一家七口只有一亩二分地,常年靠租种地主的地,赚点粮食糊口。祖父母怕父亲娶不上媳妇,在母亲四五岁时,领回家作童养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进入石家看似有了一个家,实则换汤不换药。不仅自小就要做一个劳动力,还要遭一茬茬的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旧社会的女孩是要缠足的。很小的时候就要趁脚骨还柔软,便要缠脚。那样虽受摧残,但相对痛苦还轻一点。可我母亲从小没人管,自然有一双天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时候女孩脚大可是大忌。是找不到婆家的。有一双三寸金莲比现在明星的靓丽脸蛋还珍贵。那时相亲,首先要看的不是脸蛋而是小脚。女孩脚大可就惨了。有人糟践大脚女人,说她们睡觉时床头竖着两峝碑,是要“妨”人的(迷信说法,指某人或某物对人不利。比如说某女人“妨人”就是说对家宅不利,甚至会“妨”死丈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因此,母亲来到我们家受的第一茬罪便是祖母要强制给她缠足。但母亲已四五岁,脚已成型,脚骨已硬化。强制将脚趾头弯曲压到脚下(只让大脚趾伸直),用八尺长的裹脚布缠起来,还要强迫走路。母亲说,当时疼痛扎心,非常痛苦。就这样,母亲的脚倒是小了点,可把自己的脚指窝曲弯折踩在脚下,特别是右脚第四指骨头被硬生生地压断了。脚趾与脚掌只剩下一点皮肉连接,碰一下便钻心地痛。从此留下跛脚的残疾,一步一忍。一辈子不能爽快走一大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尽管母亲一天忙到晚,可祖母从没有好脸色。还给母亲取个贱名“木囊”。这是本地方言,意为又傻又笨拙,做事还磨磨蹭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到我们家没有床睡。厨房灶火堆是用来堆放麦秸谷草等燃料,做饭烧火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窝”,晚上就睡在那里。无枕无被,靠干柴草保温。直到她成年与我父亲“圆房”(即结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婚后的境遇也没有什么改善。除整日劳作外,更添一个任务,传宗接代生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生在我出生之前,已生过多个孩子。但由于家贫,卫生条件太差,都未能存活下来。有的生下即夭折。可能是脐带处理不洁(就是用锈棒棒的剪刀剪断)而感染,七天之内就死了。当地叫“头七风”。有的多活了几年。有个姐姐活到七岁,不知得了个什么病,无钱医治又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一年四季没有空闲的时候。除了忙农活,养牛养猪,招呼一家吃饭外,晚上还要纺线织布(农村土布)。穷人家种粮食要先给地主交租,剩下一点才是自己吃的。织的布也是要给别人穿的,赚一点小钱换油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民国二十四年(1935),襄河决堤,襄阳发大水。祖父去樊城卖布,被突发的大水冲走,尸骨无存。一家人以泪洗面,惊天嚎哭。那时的社会有谁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生活还要继续。母亲织的布自己却不能穿。整匹的布要拿去卖,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有时剩下一点布头,給母亲拿去拼凑在一起做件衣服。土布是白色的。母亲那时还年轻,也有女人的爱美之心。白布总要染一下吧。一般就用灶灰水泡一泡。这次母亲看到神柜上的蜡烛台上放了两个铜板,便拿了准备买点颜料把布染一下。可婆婆发现了,问铜板哪去了?母亲说她拿了想买点颜料。祖母不高兴,收回也就算了。可她不依不饶,硬说母亲偷钱,并要父亲把母亲打了一顿。母亲实在气不过,伤透了心,跑出去一头扎进村外的大水塘。好在一位邻村会游泳的大叔看见了,立即跳水救人。由于施救及时,捞起来赶紧控水,母亲得以生还。那时还没有我。后来我大些了,这位大叔常指着我开玩笑:“你小子可要记住,没有我,你妈早没了,哪会有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40年妈妈怀了我。母亲说,她生前面的哥哥姐姐有个规律,当地叫“花排生”。即儿子女儿交替生。母亲没告诉我她生过多少孩子。但既然说形成了规律,那至少要同一现象重复几次吧。所以我估计,少说也有五六个吧。母亲说,按规律轮到我的时候应该是个女孩。那时都重男轻女。因此到生我的时候,1941年农历正月的一个清晨,家里既没有请接生婆,也没有准备一点接生婴儿的东西。就连婆婆也还在睡觉。正月在我的家乡还是天寒地冻。母亲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独自把我生下来,用自己的牙齿把脐带咬断,用破棉絮把我包起来。这和一头母牛在野外生下一只牛犊有什么差别?要说有差别,就是牛犊在母亲舔干自己的绒毛,几分钟后便能站起来,跟母亲走了。可我还要在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接受母亲的精心呵护,无微不至的照料。好在母亲看到我是个男孩,告诉我的祖母。祖母听说是个男孩,这才赶紧爬起来。母亲身上盖着没有被套的破棉絮,不用掀起就从棉絮的破洞里把我从母亲手里抱起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生个男婴算立了功,祖母才煮了一锅小米稀粥。母亲刚生产又渴又饿,连喝了六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不知是老天开眼,还是我的命大,又或是母亲的口水能消毒,我竟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祖母为了我好养,给我取小名“茅缸”,就是乡下茅厕之谓也。又把我过继给父亲的一个朋友陈姓伯父当儿子。我称陈姓伯父母为爸爸妈妈,自己的亲生父母为叔叔娘。直到现在,陈姓爸爸的孙辈还与我们亲密来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按说穷人家难得一个媳妇,应该爱惜才是。怪祖母残酷狠心吗?不,祖母也是个好人,在邻家人中间,口碑颇佳。但她也是封建制度的受害者。又在这种制度的长期熏陶下,不自觉地成了吃人社会的帮凶,举着“婆权”的大棒,加害她人。这就是吃人的封建社会的罪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我出生之后,母亲的日子开始好过一点。听母亲说我三叔对她较好,同情母亲,有时会帮她说话。那时二叔、三叔都已成年,真的是媳妇无着,并常常受到国民党抓壮丁的威胁。当我出生刚要满月时,国民党军溃败,路过襄阳,退往大西南。既受胁迫也觉得没有别的出路,我的两个叔叔都跟着“国军”走了(直到解放后才知道他们流落到云南,在当地成家了)。母亲说三叔临走时还抱着我恋恋不舍,眼中垂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两个叔叔走后,两个姑姑也早嫁了。我们家就只有奶奶、父母和我四人。当时还是租地主家地,由于母亲吃苦耐劳,辛勤耕耘,加之父亲会石匠手艺,日子还算过得去。我也慢慢到了上学的年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47年我在本村一家私塾启蒙。我在这个私塾读了一年多。这一年多认识了不少字,为解放后直接上小学四年级打下了基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48年我的家乡解放了。我们的日子更向好。但地主对我们的欺诈还没完。就在土改前,我们家由于父亲在外做石工手艺,母亲勤俭持家,慢慢有了点余粮。眼看要土改了。可父母亲都是文盲,不懂一点政策,不知道一点发展形式。地主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到我家慌称急用钱,要把我家租的地便宜卖给我家,一亩一担粮食。父母哪知道土改就要来了,按政策我们家租的地一般会分给我家。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能买到一点土地那该是多大的成就!父母亲看到如此便宜的土地,一亩地的价款只合一亩地一年夏秋两季的租子。于是,像捡到金元宝,忙不迭地准备粮食把那三亩地买下。弄得当年冬天就缺粮,第二年春天,青黄不接时更断粮只能捡野菜,挖蒜苗吃。看官可能会想,蒜苗炒腊肉不是很好吃吗?可是没有一点油盐荤腥,还要掺野菜煮着吃。让你吃上三天看看,不闻蒜泛呕,脸色发青才怪。母亲又吃一遍苦。这一年就土改了。好在土改工作组的同志按政策办事,不认那三亩地为我家的地,否则我家的成分恐怕要划成中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祖母对我当然是疼爱有加。当我稍大一点,就要我去跟她睡。祖母是典型的小脚三寸金莲。她的脚前脚掌折向后脚掌,中间一条深沟,好像把脚掌折叠起来,脚面突起。除大脚趾外,其它脚趾都卷曲在脚掌下面。从外面看就像只有一个较大的脚后跟,前面长一个脚趾。可能是从小缠脚受了损害,小腿也很细。看到她就想起鲁迅笔下的那个“圆规”杨二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由于家贫,奶奶睡的算不上什么床。就是两个旧木箱子拼的,宽不到一米。揭开盖子里面可装些杂物、粮食什么的。比较高,我那时小,要垫个条凳才爬得上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从我记事,奶奶就没有再恶狠狠地对待我母亲,也没有再叫贱名。她老了,腿脚不灵了,又有老年哮喘病。需要母亲的照料,也只有母亲可以照料她。母亲常对我说,一个人做人要本着一个善念,做事要各凭各的良心。人可负我,我不可负人。母亲不是这么表达的,但意思如此。也就是本着这样的善念,不计前嫌,善待祖母。从不让祖母的床铺被污。又过了一年多,奶奶老病去世,得以善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奶奶去世后我们家成了三口之家。我常年在外读书,父母也成了相依为命的伴侣,关系也融洽了。我寒暑假回家时也和父母在一起,其乐融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昨天三八女神节,网上说:好男人好一个;好女人好一家,好三代。我的母亲就是一个最朴素最平凡的好女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不管怎么说,解放后我们家的日子慢慢改善了。我顺利地从小学、中学读到大学。虽说有国家助学金资助,但还有些必要的开支和零用需父母供给。那可都是父母从牙缝里扣出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为了供我读书,父母除种好庄稼外,父亲还做石匠手艺。母亲则继续纺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读小学时,天天晚上我在小油灯下读书、写字。母亲不是在纺线,便是在织布机上双脚交替踏下,使经线上下交错,双手抛掷梭子左右穿行。伴随着织布机有节奏的叽卡之声,在母亲手脚协调地舞动下,线变成了布。在我少小的记忆中,母亲绝不是“木囊”,而是我心中灵巧的织女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到我上中学时,家里有时还会织布。不过那时已不是为了卖钱,而是家纺自用,做内衣或被套。要知道家纺土布才是真正的全棉。新的时候手感粗糙,颜色也暗。但洗几水后就手感柔软,且越洗越白。到我六六年结婚时,母亲就用她保存的手织白布给我做了被套。至今还在用,也是我压箱底的宝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从我记事时母亲就没有名字。不是叫XX氏,便是XX家的(我记事时也不再有人叫她的贱名)。直到土改时,为了登记,才由土改工作组的同志给取了个“王玉华”的名字。其实也没有谁叫她这个名字。她甚至不认识,更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她自己却很珍惜。当她拿着土地证和后来发的选民证,看着自己的名字,深感自己有了“人”的身份,真的是个人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纵观母亲的过往,解放前她真是三座大山下最底层的被压迫者。幼小时是破败社会里贫穷下挣扎的贱命;作为佃农家的媳妇是地主阶级剥削欺诈的对象;在家中又是承受着封建礼教,婆权、男权、夫权桎梏的最底层成员。只有在毛主席共产党建立的新中国才翻身做人。所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此之谓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平常的日子过的快,父母也在慢慢变老。1969年春天,我已经大学毕业。至文化革命后期,在咸宁农村搞斗批改。一天,接到领导转来的电报,说母亲病逝。我感到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十分悲痛。心想母亲并没有什么大病,怎么会突然逝去?立刻打点回家。等我到家母亲的遗体已装敛,我也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吃了一辈子苦,刚刚苦尽甘来,儿子还没有来得及孝敬她一天,她却撒手西天。儿子真是痛彻心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办完母亲的后事,父亲才慢慢告诉我。四月的一天,正是农活抽蒜苔的时候。一早起来,母亲感到胸口作痛。她强忍着做早饭。早饭后又到地里去抽蒜苔,忙了一上午。中午回家疼痛加剧,有点忍不住了。才叫父亲自己做饭吃,她要躺一下。父亲简单弄了点吃的,再看母亲头上汗珠直冒,疼的不行了。这才赶紧请了我一个堂兄用板车把母亲送到樊城医院去。樊城医院离我家十多里路程。那时我们乡下没有医院,交通也不便。所以等送到医院已经到傍晚了。待安顿住院,医生来检查,母亲已不会说话了,胸腹部涨得老高。病因都没有查出来,前半夜母亲就离去了。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二十小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受了一辈子苦的平凡母亲就这样走了。她没享过我一天的福,没让我在她膝下尽一天孝。留给我的却是无尽的思念,无限的愧疚。母亲用一生培育我,在我身上寄托着全部的期望。可她却没有看到我继续成长,出国深造,晋升为教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我也没让你失望。虽没有为国家做出什么大的贡献。但我尽力了,至少是众多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者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我爱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儿子从未在你面前亲口说过这句话。但在儿子心里确实重复过千万次。今天儿子终于大声喊出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母亲,请你在天堂等着我。有一天当我随你而去时,我一定还当你的儿子,给你尽孝。</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