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国演义》笔记二：诸葛亮与马谡

潘立

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在自己阵营内部，杀人很少，除非确有该杀的充足理由。罗贯中在书中，唯一展开来写的，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马谡在《三国演义》中着墨不多。他的出现，是在第五十二回赤壁大战之后，刘备占得荆州，广揽当地有识之士时，由谋士伊籍推荐。书中是这样写的：

藉曰：“要知荆州久远之计，何不求贤士以问之？”玄德曰：“贤士安在？”藉曰：“荆襄马氏兄弟五人，并有才名，幼者名谡字幼常；其最贤者，眉间有白毛，名良字季常……”玄德遂命请之。马良至，玄德优礼相待，请问保守荆襄之策。

这是书中第一次提到马谡，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但可以肯定的是，马谡跟着哥哥马良，进入刘备集团，成为谋士，但基本隐身幕后，鲜有出镜机会。

（刘备白帝城与诸葛亮论马谡）

刘备与诸葛亮对马谡的评价，出现在第八十五回刘备白帝城病危时：

先主以目遍视，只见马良之弟马谡在旁。先主令且退。谡退出，先主谓孔明曰：“丞相观马谡之才何如？”孔明曰：“此人亦当世英才也！”先主曰：“不然，朕观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之。”

在这里，诸葛亮与刘备对马谡的看法相左。诸葛亮在刘备死后最初一段时间，也把马谡晾在一边，没有用他。

（诸葛亮七擒孟获）

事情的转机，是后主刘禅派马谡前去慰劳南征大军时。《三国演义》第八十七回有诸葛亮与马谡的第一次风云际会：

孔明问曰：“吾奉天子诏，削平蛮方。久闻幼常高见，望乞赐教。”谡曰：“愚有片言，望丞相察之。南蛮恃其地远山险，不服久矣；今虽破之，日后复叛。丞相大军到彼，必然平叛；但班师之日，必用兵北伐曹丕，蛮兵若知内虚，其反必速。夫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丞相但服其心足矣。”孔明叹曰：“幼常足知吾肺腑也！”于是孔明遂令马谡为参军，即统大军前进。

在这次对话之前，诸葛亮肯定听闻马谡有诸多“高见”，所以很客气地放下丞相的架子“望乞赐教。”马谡的一番话正中诸葛亮下怀，作为一名参谋，参与南征谋划。诸葛亮七擒孟获，先战后抚，军事政治双胜，彻底解除了南方少数民族对蜀汉政权的威胁，诸葛亮得以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北伐。这是马谡第一次展示才华。

（曹魏骠骑大将军司马懿）

马谡的再次登场，是在《三国演义》第九十二回。诸葛亮南征凯旋刚回到成都，曹丕的儿子曹睿继任大魏皇帝，作为顾命大臣骠骑大将军的司马懿，自请到接近魏蜀边境的雍凉两州督军练兵。书中写道：

早有细作飞报入川。孔明大惊曰：“曹丕已死，孺子曹睿即位，余皆不足虑，司马懿深有谋略，今督雍凉兵马，倘训练成时，必为蜀中之大患，不如先起兵伐之。”参军马谡曰：“今丞相平南方回，军马疲敝，只宜存恤，岂可复远征？某有一计，使司马懿自死于曹睿之手，未知丞相钧意允否？”孔明问是何计，马谡曰：“司马懿虽是魏国大臣，曹睿素怀疑忌。何不密遣人往洛阳邺郡等处，散布流言，道此人欲反，更作司马懿告示天下榜文，遍贴诸处，使曹睿心疑，必然杀此人也！”孔明从之，即遣人密行此计去了。

马谡的计谋得逞了，尽管司马懿没有被杀，但被解除兵权，削职还乡。蜀汉大军赢得了喘息整顿的时间，随后两次战胜前来挑战的曹魏军，一次是击败夏侯楙，收伏姜维，一次是战胜曹真，骂死王朗。没有了司马懿的曹魏军，真不是诸葛亮的对手！

马谡的两次顶层设计，深得诸葛亮赞赏，地位迅速上升，成为安远将军中参军，相当于蜀军总参谋长，得以参与诸葛亮第一次北伐的最高层策划。中参军是仅次于诸葛亮的军队第二号人物，何以见得？继马谡之后担任同一职务的杨仪，是诸葛亮五丈原归天后，指挥蜀军班师的代理统帅。依稀记得，有一篇文章说，诸葛亮曾有意培养马谡为自己的接班人，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马谡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亮相，就是自请领兵守街亭，结果兵败被斩，这是凡读过《三国演义》耳熟能详的故事。

有必要说说街亭的重要性。失去荆州以后，蜀汉丧失了由荆襄北上进攻曹魏的最佳通道。偏寓成都的蜀军，只有经栈道出祁山一条较为平坦利于用兵之路。而街亭是祁山出口要隘，是粮草运输和大军进退的关键枢纽，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诸葛亮在同意立下军令状的马谡去守街亭时，给他配备了一位稳重而有实战经验的裨将王平辅助之。用兵谨慎的诸葛亮还是不放心，又派老将赵云去守箕谷，那是可以绕过街亭退入祁山的另一处小道隘口。

诸葛亮交代马谡的是，扼守街亭，确保祁山大道的安全。而急于表现立功心切的马谡，分兵王平守当路，自己率主力屯兵山上，准备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大破曹军。当老练的司马懿以数倍兵力团团围住马谡，又切断了蜀军水源，马谡已经无力回天了。

幸运的是，诸葛亮及时得到王平有关马谡安营布阵的飞报，判定街亭必失，迅速收拢兵马，抢先从箕谷退兵。但还有许多军粮必须运回，这是缺粮的蜀军命根子。一生谨慎的诸葛亮，不得不耍了一个险招，唱了一出空城计，才侥幸抢运回军粮，避免了被司马懿切断退路，全军被包饺子的危险。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安全退兵以后，诸葛亮有时间处理马谡失街亭之事。《三国演义》第九十六回写了三段话：

第一段：谡自缚跪于帐前。孔明变色曰：“汝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吾累次丁宁告诫，街亭是吾根本。汝以全家之命，领此重任。汝若早听王平之言，岂有此祸？今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也！若不明军律，何以服众？”

第二段：须臾，武士献马谡首级于阶下。孔明大哭不已。蒋琬问曰：“今幼常得罪，既正军法，丞相何故哭耶？”孔明曰：“吾非为马谡而哭。吾想先帝在白帝城临危之时，单嘱吾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今果应此言，乃深恨己之不明。追思先帝之明，因此痛哭耳！”

第三段：却说孔明斩了马谡，将首级遍示各营已毕，令线缝在尸上，具棺葬之，自修祭文享祀；将谡家小加意抚恤，按月给予禄米。于是孔明自作表文，令蒋琬申奏后主，请自贬丞相之职。

这三段话，起到一石三鸟的作用。首次公开刘备遗训，追悔自己的过失，强调了忠君思想；警示将士，严肃军纪，赏罚分明。马谡获罪当诛；王平飞报，坚守街亭要道，救出马谡有功，由裨将升为上将军；自己用人失察，自贬丞相之职。同时怀柔部众。将士获罪，罪及本人，不搞株连，家人还须抚恤；念其以前功绩，给予厚葬。彰显出诸葛亮卓越的善后处置能力。

39岁正当建功立业有所作为的马谡死了，然而，盖棺还不能定论，由此联想很多。

第一个问题，立过军令状，犯了严重错误，是不是都该杀？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刘备集团同样有一个人，那就是关羽，也立过军令状，结果在华容道放走了曹操。追溯到《三国演义》第五十一回：

却说孔明欲斩云长。玄德曰：“吾昔三人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虽犯法，不忍违却前盟，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孔明方才饶了。

诸葛亮是个明白人，胳膊扭不过大腿。主子刘备出面求情，这个面子不得不给，也必须给。如果真的拿关羽开刀问斩，诸葛亮肯定不能在刘备手下混了，甚至有性命之忧。刘备后来的兴兵伐吴，执意为关羽报仇，说明推测刘备这个江湖老大的性格，这种可能决非臆想，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关羽徇私情放跑了刘备集团的头号劲敌曹操，马谡致诸葛亮首次北伐无功而返，后果孰轻孰重？大家心中有一杆秤，自会惦量。于是，军令状成了一张可有可无的废纸，军律也是一根可松可紧的橡皮筋，处理关羽时，橡皮筋放到最松；处理马谡时，橡皮筋则绷到了最紧。再想一想，是否关羽的后台足够强大，而马谡背后没有靠山？也许是诸葛亮有深层次的考虑，当年没有杀关羽，致使有后来的荆州之失，孔明追悔莫及；同时想到自己百年之后，马谡可能成为蜀军统帅，必须杜绝重蹈覆辙的事情重演，诸葛亮才对马谡痛下杀手。这只能是我的猜测，已经不可能当面向诸葛亮问清楚了。

第二个问题，马谡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功过相抵，是必须死，还是能网开一面？

马谡的功，首先是他的先伐后抚的靖边战略，解除了蜀汉的南方之患。中原王朝对边境骚扰，历来处理就是两种办法，一是征讨，二是和亲，但都经常反复，效果很不好。马谡的方略是，先以强大的军事实力说话，将对方打痛打怕打服贴，然后坐下来谈判抚慰，恩威并施，确有奇效。不要说古代，就是近代的抗美援朝，中印中越边境反击战，都是沿用了类似的思路。马谡是不是最早提出战抚结合的始作俑者，没有查证过，但至少是马谡对蜀汉靖边作出了大贡献。

马谡的功，其次是他的反间计，致蜀汉最强劲的对手司马懿消失了一段时间。很可惜，这个计谋只兑现了一半。如果司马懿真的被曹睿所杀，三国的历史可能会改写。记得拿破仑有句名言：“一头狮子带领的一群绵羊，能打败一头羊带领的一群狮子。”指出一位杰出的统帅对于战争胜负的重要性。因为司马懿下野，诸葛亮前二次对曹魏的作战，都取得了胜利；反之，随着司马懿复出，诸葛亮屡次与之对抗中，并没有占得多少便宜。从而也说明，马谡的反间计，在蜀汉与曹魏的先期对抗获胜，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然，马谡失街亭，如果导致蜀军全军覆没，罪莫大焉。而由于诸葛亮力挽狂澜，蜀军只是无功而返，毕竟没有造成大的损失。

窃以为，马谡的南征方略，是具有安邦靖边的国策性战略；使反间计致司马懿下野，是未战而屈人之兵的奇妙大思维。这两大功大于失街亭之过，由此推理，马谡最好不杀，似乎更为恰当。

第三个问题，是上司的用人之道。对一个优点弱点同样突出之人，是不用，小用，还是大用；是用其长，还是用其短，值得研究。

撇开马谡个人缺乏自知之明的致命弱点不说，我认为刘备和诸葛亮在如何使用马谡上，都存在偏颇。

与马谡情况相类似，可以作横向比较的，我想到了两个人。

一位是民国时期的蒋百里。他在1923年就指出，中日必有一战。他潜心研究对日作战战略，设计出中国国防线应该从北起太原，经洛阳襄阳衡阳的走势，扼守黄河天堑和崇山峻岭，依托有利地形，与日寇对恃，以持久战拖垮日本。他的战略设计为蒋介石和毛泽东所接受。实践证明，中日战争正是如此走向，中国最终赢得了胜利。蒋百里是留学日本军校，以第一名毕业的唯一中国人。回国后没有带过兵打过仗，自知没有实战经验，就明智地选择从事军校教育和战略研究。正因为扬长避短，奠定了蒋百里作为民国最杰出的军事理论家和战略家的地位。

当年的马谡，如果满足于做个幕僚，选择潜心军事战略研究；如果诸葛亮能用马谡之长，专攻运筹帷幄战略策划，马谡则不会在街亭马失前蹄，而是如同蒋百里青史留名。

另一位是刘亚楼。红军时期就在林彪麾下，从下级军官做到团长师长，有丰富的实战经验；后来去苏联军事学院深造，回国后任林彪的参谋长，是辽沈战役主要战略策划人之一；天津战役也是刘亚楼指挥的。刘亚楼是策划和实战都过硬的军事英才。联想到马谡，如果诸葛亮给他更多的机会，马谡更多地参加实战磨练，积累了丰富的实战经验，马谡也许是另一个刘亚楼。

举上面两个例子，无非要说明，本人要有自知之明，当领导的要知人善用，展其长，给其发挥的空间。只有上下两方面相结合，才能显现出领导的英明，也是下级的幸福。

再回到刘备诸葛亮和马谡。也许，马谡选择追随刘备集团，注定是个悲剧。刘备不用他，一辈子默默无闻，埋没了才华，这是马谡的无奈；诸葛亮错误的用其短带兵打仗，自觉不自觉地把马谡送上了不归路，更是马谡的悲哀。更具讽刺意味的是，马谡设计欲置司马懿于死地，到头来，大难不死复出掌兵的司马懿，反过来把马谡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真有些因果报应的味道！

说了那么多，给个结论吧：对马谡不用是不对的，大用误用更是错误的。恰到好处地使用马谡，可以让他发挥更大的作用，马谡也能潇洒地长寿！

（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

马谡死后，诸葛亮表面上说“吾非为马谡而哭”，而实际行动是“具棺葬之，自修祭文享祀”。我以为，不哭马谡是假，内心有愧于马谡，怜悯怀念马谡，才是诸葛亮真实的内心。因为在蜀汉后期，人才凋零，能够得到诸葛亮赏识，参与运筹于帷幄，策划于密室的聊聊无几，马谡应该是他身边智商最高最为信任的其中一员吧。“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世道艰难，夜阑孤灯之时，诸葛亮是否有知音寥落的寂寞和叹息？我们不能穿越，看不见，也听不到，落花流水春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