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那狼那藏女

刘运泽的

　　去西藏走的是青藏线。

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一黄金周，我嫌七天长假不够，就又请了几天假，十月一日早六点不到，我就迫不及待地驾车一头扎进了西陇海线。

　　 去西藏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我也在梦想那山、那水、那云、那蓝天，至于那里的人我没有接触过，不敢妄加评论，不过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的，因为我们有语言障碍。

　　

　　

　　我是第四天驾车翻过唐古拉山后进人安多县的，虽然早晨从格尔木起了个大早，可到了安多就已经是下午4点了，这里的海拔高，呼吸困难，头疼欲裂。我想还是再坚持向前多跑一段吧，晚上最好能跑到当雄住下，谁知出了安多100公里左右，有一个小镇叫错日阿，要说是小镇，我想中国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小的镇子了，这里大概只有五、六户人家，住的也是不能再简易的藏式平顶土坯房，出了错日阿，又跑了十公里，我的这宝来实在跑不动了，车辆没劲，水箱开锅，我看了一下里程表，指针告诉我，我现在正以每小时十五公里的速度爬行着，这样别说到当雄，就是到那曲也得明天，我无奈将车停到了路边。谁知这一停却停出了一场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柔肠寸断、凄惨哀美的故事。

　　 停车后我看看四周无垠的旷野，想想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可可西里无人区与羌塘大草原之间，据说这里一是晚上特别冷；二是经常有藏狼袭击人的事情发生，光是冷倒不怕，我可以坐在车里，如果车里冷还可以下车跑一会，一想到夜里下车跑一会，我的心里就发毛，我这人今生最怕两样东西：一是我怕鬼，是那种与生俱来的怕，是那种根深蒂固的怕，我到现在也改不了这毛病，每次走夜路时总要不停地回头看看，生怕有鬼们跟着我；二是我怕狼，我一看到狼这个字，就会想起了那长长的尾巴灰色的毛、有着一对绿豆般的小眼睛、喜欢仰天长啸的冷血动物，我还知道它们喜欢群居，喜欢集体狩猎。特别是动物世界里那血淋淋的一幕幕，每次都令我胆颤。说也奇怪，当我此时一想起这些，右臀部的肉就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好象那地方已经让狼咬住，正被狼们用力地撕扯着，瞬间我似乎看见一群狼们将我扑倒在地，在我的身上各取所需，各自撕下一块它们认为是可口的肉在心安理得地咀嚼着，我似乎还看见了身上流出的血染红了狼们的嘴巴，它们吃完肉后正在用舌头得意地舔着自己鼻梁上的血，我知道那是我的血，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跳着，我怎么老觉得今天在这里要出点什么事。

　　 我不知道这里能否有鬼，我觉得这里死的人少，也可能鬼也非常少，因为这里空气稀薄、人烟稀少，内地的鬼只要不是阴曹地府强行让他们来支援大西藏，谁愿意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发展啊，我想今晚要是遇上了鬼我就多说几句好话，正好我刚才在路上还拣了一只被前车撞死的小藏羚羊，我就送给鬼，让它放我一条活路，要是遇到一只狼我也将这只死藏羚羊送给它，但要是遇到一群狼我就惨了，那么小的一只藏羚羊是不够它们瓜分的。

　　远处的山是灰色的，地也是灰色的，只有那山上的雪被太阳照的白白的有些耀眼。我这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在万念俱灰、沮丧落魄时总忘不了抬头看看天空，西藏的天真蓝啊，是那种特别晶莹的蓝，那可真是瓦蓝瓦蓝的，那天上飘着的白云很低，似乎伸手就能抓到，真没有想到我的车能坏到这里，今晚在这里遇到鬼不太可能，要是遇到狼群那我就有可能永远地留下了，永远地与雪域高原溶为一体了，想想我虽然还没有完成自驾到拉萨的壮举，但也间接地为保护藏羚羊作了一点贡献，你们想一想，狼们吃了我，不就可以少吃一只藏羚羊吗？想到这里，我的心底不由得又升起了一股涩涩的悲壮来。

　　 正当我举步维艰、无计可施地看着我这辆因水箱开锅冒着白气的破宝来时，那头疼、那沮丧、那困意一起袭来，我想掀开机器盖晾一下，我先进车里睡一会再说，睡前我一再告诫自己，就睡个半小时，半小时后我一定要起来。

　　 在车里我的大脑一刻也没有消停过，我先是在梦里梦到了狼，梦到狼那狡黠的、发出绿光的小眼睛，梦到狼嘴里叼着我的肉，鼻子上沾满了我的血，我辩认了一下那肉就是从我的臀部撕下的，不过我的臀部一点也不疼，只有一点酸酸的感觉。我后来又梦到了鬼，那是一个女鬼，是藏区的产物，我看见了她个头较高，穿着藏袍，左手捻着佛珠，右手转着经桶，不过女鬼长的倒还不错，特别是在那漂亮的小嘴巴中间还长了一颗小绿豆大小的美人痣，你说那美人痣长得还真是地方，无形中更增加了她的几分妩媚与俊俏。

　　

　　正当我恍兮乎兮、在梦乡里与女鬼邂逅时，我的车门被打开了，我揉揉眼睛，看了看车外，此刻的天已经灰蒙蒙了，我知道夜幕快要降临了，没想到我这一觉竟睡了几个小时，我想下车来活动一下筋骨，顺便看看车门是怎么开了，正当我左脚着地，身体还没有完全探出车外时，我僵住了，是那种全身的血液全部冲到脑门的僵，是那种瞬间大脑休克了的僵，是那种呼吸停顿思维错乱目光呆滞全身瘫痪说死心还在跳说活已有死亡症兆的僵。

　　 因为我看见了鬼。

　　这是一个女鬼，是藏区的女鬼。

　　 我为什么要断定她一定是鬼，第一在荒芜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的黄昏突然出现的一个单身女人；第二因为她与我刚才在梦里见到的女鬼长的一模一样，漂亮的小嘴巴中间也有一颗绿豆大小的美人痣；第三她穿着跟我梦里见到的女鬼同样颜色与式样的藏袍，脖子上戴着同样的首饰，耳朵上挂着同样的耳环，背着一个大大的水桶，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里没有佛珠与转经桶。

　　 你说这不是女鬼是什么？

　　 她对我笑了笑，我不知道她的笑里善意能占多大比重，她虽然笑的很美，但对我来说，更增加了她的几分恐怖与神秘，我定了定神又觉的有些好笑，怎么这阴间的女人也带项链，也戴耳环，也爱美，也喜欢打扮，真可谓女人生来爱打扮，阴间阳世无不同啊。

我就这样一脚车里一脚车外地与她僵持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我想起了电影《画皮》里的女鬼，想起那吸人血后又将人心扒出来捧在手里大笑的女鬼，此刻我不敢注视她的眼神，我怕她吸我的血。要说我这人脑瓜转的也够快的，我马上想到了放在我车后备箱里的那只被车撞死的小藏羚羊，我也不管女鬼能否听懂我的语言，就说：车后备箱里有一只羊，我愿意送给你。

　　 女鬼说话了，我很诧异，女鬼怎么还能与我进行语言交流？她说的话我听不太懂，但我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好象是知道我的车坏了。我看了看她说：我是外地的，自驾去拉萨，今天走到这里车坏了，我说完指了指我的车，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已经听懂了我的话。

　　 这就对了，经常有车坏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她用我似懂非懂的藏普（西藏普通话）对我说。我听后顿时毛骨悚然，这里经常坏车？她经常在这里等我们？这么说一定有很多的司机都在这里被她吸了血，扒了心？我明显地感到我脸上的肉在抽搐着，我的心也在颤抖着。我掏出手机想在被吸血扒心之前给家里留下点什么遗言，可一看这里没有信号。我顿时又想起了寺庙里的僧人教过我的话，遇到这些东西时要默念三声《南无地藏王菩萨》。我又想到了不知何年何月在何处看到的一句话：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我还想到了心中没有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何况我常年吃斋信佛，不做坏事，她虽然是鬼，但能奈我何？

　　 面对异域的女鬼，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样与她套近乎。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我的车说话了：你跟我走。我一想，更坏了，不知她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我还是想起了那只可怜的小藏羚羊，我打开后备箱，扛起我的旅行包，把小藏羚羊提在手里，跟在她的后面慢慢地走着，我当时边走边想，这只藏羚羊也可能会帮上我，因为女鬼吃了藏羚羊还能再吃我吗？尽管羊血顺着我的手滴到地上，但我还是没有嫌弃它，我很纳闷，女鬼怎么就能有这么大的魔力，为什么她让我走我就这么乖乖地跟着她走？我曾几次试图停下脚步离开她，但我的腿不听使唤。

　　

　　我被她带到了一座很大的土洞前，借着月色，我看见土洞有两个门，也可能以前是烧砖用的砖窑，准确的说，倒像是一座大坟，看到这个建筑，我觉的我的头发都都立了起来，我全身的每一根汗毛都站了起来，我连步也迈不动了，我几乎瘫在了那里。

　　女鬼回头看了我一眼，返回来接过我肩上的小藏羚羊。我说：求求你，你放了我吧，我不想走了。

　　 走把，跟我到屋里去，你不走就会死在这里。

　　 我的心跳的更快了，原来她还怕我死在外面，是想让我死在坟里啊。我又高声念了三次《南无地藏王菩萨》的咒语，拼命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撒腿就跑，也可能在我跑出去二十步，或者是三十步的样子，我觉的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强烈的高原反应与恐惧心理联合击倒了我，我一头栽倒了，就在倒地的瞬间我还清醒地知道我的一切都完了，这个世界从今天就将没有我了，一个不算伟大的生命就此结束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在头疼、恶心、四肢无力的肆虐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室内光线很暗，我明显地闻到了牛羊肉的膻气，我知道这是点酥油灯留下的气味，我感觉有一条羊皮被盖在我的身上。我在努力地回忆自己，我首先想到的是要迅速搞清楚我是做梦还是已经死去，我咬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很疼，这就证明我不是做梦也没有死，我想起了车辆抛锚、邂逅女鬼、扛着藏羚羊跟在女鬼后面的一幕幕，难道这就是那座坟，真没有想到在地上看坟不大，可这墓室里却宽敞多了，我看到了地上的那只小藏羚羊，我在慢慢地熟悉这里的环境。不好，我又看见了那个女鬼的身影，那身影应该是窈窕的，修长的，在酥油灯昏暗灯光的衬托下，尤为令人恐怖。我看见她向我走来了，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那手虽然有些粗糙，但还有一些温度。我很纳闷，鬼应该是冷血的啊，怎么能有温度，片刻她又用一条毛巾沾着温水在我的头上、脖子上轻轻地擦着，我知道死神离我越来越近了，她是想将我的脸与脖子擦干净后才下手啊，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真是进步了，连鬼也讲究卫生，看来她一定是先把我的脖子擦干净后再咬断我的喉咙吸血。

　　 我怎么办？就这样等死吗？我用什么办法冲出这个地狱，躺在这里等着血被吸干心被扒出与跟她搏斗而死，我当然选择了后者，我想让她知道我们阳间人、我们内地人也不是好惹的，起码可以使她以后的行为有所收敛。只可惜这令人讨厌的高原反应搞的我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在这时，另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门外响起了狼的叫声。

　　 天啊，我一生中最恐惧的狼和鬼都在今晚同时出现了，这就更验证了我那今晚要出事的预感。

　　

　　我已经在劫难逃了。

　　 我知道我没有逃出鬼窝，又临狼口，我深吸了一口气，镇静了一下情绪，我知道狼们是嗅着我扛来的那只小藏羚羊的气味、顺着外面滴的血迹寻来的。我斜眼看了一下那女鬼，她也有些慌张，我在心里冷笑着，原来鬼也怕狼啊，这就好办了。此刻狼们的叫声就更响了，我估计至少也会有四、五条，有的狼已经将爪子从门缝处伸了进来。我的心里有些得意，看来狼助我也，我想如果现在狼冲进室内，那女鬼就是我的可借用力量，我可以与她组成统一战线，我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狼，如果狼在短时间内不会冲进墓室，那么狼就是我的可借用力量，就是我的救星，现在也许正是我逃出鬼窝的最好时机，因为狼门在外面接应我，我与狼来个里应外合，我在创意着战胜女鬼的时机与方法。

　　 我想找个棍棒什么的先击倒女鬼，再开门放进狼群，在狼群冲进墓室的慌乱中，我扛着小藏羚羊冲出去，这时的狼应该分成两伙，一伙进攻女鬼，另一伙追我，我在半路上丢下小藏羚羊，来个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岂不美哉。

　　可鬼能放我走吗？狼们能听我的指挥吗？

　　 狼们又不是我家养的狗，它们能按我的创意行动吗？

　　 在狼们那凄厉的叫声里我看到了门后有一根小碗口粗的木棍，我对这个武器还比较满意。我看见女鬼蹲在地上摆弄一个跟小坛子一样的东西，时机成熟了，我轻轻地下了床，轻轻地走到门前，扛起小藏羚羊，提起木棍准备向她袭击，就在我提起木棍时右脚不小心撞翻了一个水桶，桶里的水全部洒到了地上的另几个坛子上，女鬼发现了我，她在瞬间向我发出的凄厉的喊叫声几乎又一次击倒我，她当然不知道我要袭击她，她是怕我开门，因为她也怕狼，我才不管那些呢，只有她死，我才能活，我今天宁可被狼咬死也不能被她吸血扒心而死，要说我的身体素质与大脑的配合还是很同步的，我转念一想，女鬼应该是有功夫的，我万一一棍不能将她置于死地，我就会因小失大，失去了这逃跑的良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用百分之一秒的速度打开了墓室的门，狼们用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冲进了墓室，我用百分之一秒的速度冲了出去，墓室大概有四五级台阶，就在我冲出墓室，看见苍穹中那一轮明月，庆幸自己从地狱逃回人间时，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一条狼埋伏在门外，不过这条狼大概是狼们当中的弱者，它的动作不甚敏捷，但还是把我吓了一跳，我提起木棒，使出全身力气，向狼的前腿扫去，我感觉到狼的前腿一定断了，因为它不能走了，正趴在地上发出非常凄惨的鸣叫，从它的叫声里，我找回了自信，我想原来狼是这样的不堪一击，那鬼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真后悔刚才没有先一棍子打死她。

　　此刻我的头也不痛了，呼吸也正常了，浑身也有劲了，将全身的能量全都唤醒了，就在我边跑边赞叹自己的勇敢与果断时，四条黑影从墓室里鱼贯而出，我知道这是那条断腿狼凄哀的求救声唤回了它们，它们是来为它报仇的，它们寻找报仇的对象肯定是我，我看见它们向我扑来，就从肩上取下小藏羚羊向它们甩了出去，这一招非常奏效，立刻就有两条狼扑了过去，但另两条较大的狼还是扑向了我，我用木棍左击右打也挡不住它们的进攻，在受伤的那条狼叫声的激厉下，又有一条狼加入了猎杀我的围攻，我明显地感到有一条狼扒到了我的肩头，博斗了有五、六分钟的时间，狼们也挨了我的几次棍棒，虽然都没有打到要害，但我手里的木棍却折了，我失去了武器。要说狼那真的是团结，不管谁挨了我的棍棒，爬起来照样与我进行殊死的搏斗，我的气力渐渐不支，三条狼在我的手上、腿上、肩上留下了多处伤痕。

　　 我被狼们扑倒了，我感到了狼的牙齿咬到了我的腿上、身上，我的木棍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知道狼们想咬我的脖子，这是它们的撒手锏，因为在《动物世界》里我看过，我躺在地上用手、用拳与它们博斗着，试图在最大限度地保护我的脖子。

　　 就在狼们那狼牙交错的几个嘴同时接近我的脖子，我再也无力保护自己的时候，我准备放弃反抗，因为我已经无力反抗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狼们也在此时停下了对我的撕咬，片刻，离我不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我知道狼怕火，在火光的映衬下，我看到了狼们个个都夹着尾巴向黑暗中跑去，连被我打断腿的狼也在哀鸣声中连滚带爬地跑了，我在弄清楚危险确实离我远去的时候，又一次昏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看见阳光已经从墓室的缝隙钻了进来。准确地说，我是被痛醒的，我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有的地方痛的钻心，我知道痛就说明我还活着，我看见了那女鬼在我的伤口上轻轻地擦着一种药，擦到之处，痛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我借着那几缕阳光，偷偷地打量着她，她长的很端庄，身材也好，五官也清秀，特别是嘴巴上的那个小美人痣尤为漂亮，除了高原的紫外线给她留下较红的脸颊外，就是在内地她也应该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经过了昨夜狼口那一场惊心动魄、炼狱般的浩劫后，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于死，对于我最怕的狼与鬼，我也不是那么恐惧了，况且我已经战胜过一只狼，况且这女鬼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有伤害过我，莫非她想让我在墓室里当个押寨丈夫，我看过西游记，看过唐僧去西天的路上经常遇到过的那些女妖。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我还在做着逃跑的准备。

　　 昨晚当狼们正要对我的脖子下口的时候是谁救了我？是谁制造了那么惊天动地的声响，是谁放的那么大的火？这一个个迷团在困扰着我。

　　 一会，那女鬼端着饭来喂我，说真的，我还真的饿了，反正我胳膊上有伤，喂就喂吧，其实我知道胳膊上的伤并不重，我身上的伤也并不太重，是因为那只小藏羚羊保护了我，那条木棍保护了我，那惊天震地的炮声与火光救了我，其实我完全是可以坐起来自己吃的，可我还是想在这里享受一下女鬼的照顾，由此好进一步地了解她，了解阴间，了解鬼的生活，我这人就是这样，求知欲特强，就在现在自己还生死不明的情况下还想向鬼问一下那阴间都吃什么？都穿什么？有汽车、电视、手机没有？是否有十八层地狱？阳间在清明给他们烧的纸能变成钱吗？反正我有一大堆想知道的问题。她在慢慢地喂着，我在慢慢地吃着，我也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总觉得有些膻气，可能是酥油茶，也可能是青棵做的一种饼，我在郁闷怎么阴间阳世都一样的要吃东西啊。

　　 我想与她交流一下，我看着她的脸问：你是怎么生活的？她的回答我没太听懂，我又问：你这里是阴间吗？那阴间怎么还会有狼？她回答了很多，我还是听不明白。片刻，她拿来了一支圆珠笔和一个学生用的练习薄，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给了我，真没想到阴间也用这些东西。

　　 她还会写字？我接过了一看，上面写到：你真勇敢，谢谢你。字虽然有些歪歪斜斜，我还是看懂了。

　　 我很羞愧，她倒把我当成勇士了。

　　 我坐起来，在纸上写到：你是怎么生活的？你这里是阴间吗？那阴间怎么还会有狼？

　　 她看完后脸上很不高兴，说了一大段话，由于说的快，我什么也没有听懂，她在纸上写道：你这汉人朋友不友好，我这里怎么能是阴间，我是人，我是正常的人，狼也是正常的狼。

　　 她是人？是正常的人？

　　 哇！我该死，我死有余辜，我误解她了，这也可能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看了她写的字，我十分惊鄂，我的大脑、神经、心脏、血液全都僵了，与我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是那种全身的血液全部冲到脑门的僵，是那种瞬间大脑休克了的僵，是那种呼吸停顿思维错乱目光呆滞全身瘫痪说死心还在跳说活已有死亡症兆的僵。

　　 清醒了好一会我又写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自己住在这里？没有老公和孩子？

　　 她写道：我叫桑娜卓玛，我的老公叫巴桑嘉错，他在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站，原来与保护藏羚羊的英雄索南达杰一起工作，每半年才能回来一次，孩子10岁了，住在错日阿他姥姥家。

　　 我写道：我姓马，是山东济南人，你知道济南吗？这里有狼很危险，你为什么一人住在这里？

　　 她写道：我知道山东，也知道济南，我知道出了个孔子，这里由于海拔高，经常有一些内地的车在这里抛锚，与你的车一样水箱开锅漏水，无力行驶，西藏虽然水多，可这里缺水，我每天都要到十里外的错日阿挑些水来给他们的汽车加水，我信奉佛教，我愿意在这里多做善事帮助他们。

　　 我写道：昨晚你是怎么救我的？你放的是什么炮那么响？

　　 她写道：这里的狼很多，昨晚狼是闻到了你带的那只藏羚羊的血腥气找来的，巴桑嘉错每次回来的时候，都给我制造一些土炮，你看，那北墙边还有几个，这东西很响，狼听了很害怕，不过这几个可能不能用了，被你碰翻的水桶里的水打湿了。

　　 我写道：你是用什么放的火？

　　 她写道：前几天有一个被我帮助过的司机给我放了一点汽油，我是将汽油倒在牛粪上点着的。

　　 我此刻重新认识了她，重新认识了这个美丽的藏女—桑娜卓玛，我细心地打量着她，此刻我对她的敌意、恐怖早已荡然无存。

　　 她是美丽的，头发用纱巾扎了一下很随意地飘在脑后，鼻梁很挺拔，似乎有些外国血统，那眼睛不太大，但目光很有神，眼神里透着坚定，坚定中透着善良，虽然高原岁月的蚕食已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一些轻微的、不易察觉的鱼尾纹，但她充其量也不会超过三十七岁，她是那样的风姿绰约，她是那样的风韵犹存，她是那样的充满活力。

　　 多么好的一个藏女啊，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女神。

　　 我为我的误会而羞愧，她冒着风险帮助我，为了我们这些内地来的司机解决困难，而我……。

　　 此刻她一定不知道我差点在狼的进攻之前用棍棒伤害了她，她以为我冲出去是为了救她，为此她还在纸上写下了：“你真勇敢”四个字。

　　 我沉默了，我羞愧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在这里又休息了一天，晚上，她睡在地上，让我睡在床上，这夜狼们没有来，估计它们再也不敢来了，第三天，她帮助我加满了水，水当然是从十里外的错日阿小镇背来的，我的车在这里休息了两天后竟奇迹般的可以发动了。

　　 我在要上路前掏出了500元前交给她，感谢她搭救之恩，可她一分钱也不收。我说那就不给你钱了，四天后的中午你在这里等我，我从拉萨回来一定来看你，我还要带一件让你喜欢的礼物。

　　

　　我又把车开到她的窑洞前，我看见她笑了，她站在这座破窑洞的左侧门前，右手搭在这座破窑洞的门框上，笑的很灿烂，她一定听懂了我的话。

　　 我走前心里异常沉重，我想把我前天晚上的真实想法全部讲出来，以取得她得谅解，看着她那写在脸上的纯真我又不忍心让她的心灵受到伤害。

　　 我是内地人，我想给她留下一个勇敢、善良、友好的印象。

　　 我走前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我没有胆量说出来。

　　

　　我在去拉萨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那雪下的大，风也大，路上又堵车，真的让我吃尽了苦。

　　 谢天谢地，我终于跑到了拉萨，我把车开进了布达拉宫西侧的一个停车场里，让看车的大爷给我匆匆的拍了一张照片，拍的模模糊糊。

　　 我是在拉萨玩了三天之后踏上返城之路的，我在大昭寺前的八墩街市场买了一身漂亮的女藏袍、一顶女礼帽、一串精美佛珠项链、一束非常漂亮的塑料花，我准备返回时送给救我的恩人—桑娜卓玛，我从心里觉得愧对她，我觉得她见了我送的礼物一定会非常高兴，我还在拉萨买了一个能装三十升汽油的油桶，并且加满了汽油，准备也送给桑娜卓玛，也许这些汽油在将来她遇到狼时能派上用场。

　　 为了能在第二天晚上赶到格尔木，我第一天晚上住在那曲，其实我完全可以当天赶到桑娜卓玛的住处，为什么没有赶，我有我的想法，一是我觉的我没有当天从拉萨赶到格尔的把握；二是我不想在桑娜卓玛的住处附近过夜，因为那里海拔高，我受不了。

　　 其实住那曲的这一夜我睡的很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三天前的那个下午坏车、邂逅桑娜卓玛、跟她进入“墓室”、听见狼叫、提起木棍准备袭击桑娜卓玛、冲出“墓室”、击断狼腿、与群狼搏斗、一声巨响、熊熊火焰、被救等一幕幕往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我在无数次忏悔，无数次自责，我为我几天前的所作所为而无地自容。

　　 我从那曲早晨六点就上路了，今天是我离开桑娜卓玛的第四天，我想桑娜卓玛一定会早早地站在路上等着我了，十一点刚过，我的车就到了来时坏车的地方，我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发现桑娜卓玛，我停好车，提起给桑娜卓玛买的礼物，直奔她住的地方，桑娜卓玛的住处不靠近公路，建在离公路有一百多米的一个山坡上，我下了车，远远地看见了那个跟坟一样、前面有两个门的小建筑。

　　 我走的很急，我急于见到她，我急于想把我在拉萨给她买的礼送给她，还要让她看一看我在拉萨拍的DV，我还准备将礼物送给桑娜卓玛后尽快翻过唐古拉山，今晚必须赶到格尔木，因为此刻我正处在唐古拉山山脉，这里的海拔高，呼吸困难。

　　 片刻我来到了桑娜卓玛的房前，我喊了几声桑娜卓玛，怎么没有回声，她不在家？还是又到错日阿挑水去了？我看见她的房前有些荒凉，我下了几蹬台阶，来到了那个小门前，用力推了推，门是从里面插上了，这么说桑娜卓玛一定在家，我用力地敲着门，大声地喊着桑娜卓玛的名字，但任我怎么敲，怎么喊都没有回音，我看见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就将手伸进去将门从里面拨开了，这个门的插销我了解，因为三天前我准备放狼进来帮我消灭桑娜卓玛时就曾研究过。

　　 我进了室内，顿时闻到了很浓的血腥气，由于西藏的阳光特强，在室内半天也看不清任何东西，大概过了三、四分钟，我渐渐地适应了室内的黑暗，首先进入我眼睛的是靠北墙下面躺着一付人的尸体骨架，骨架上几乎连一点肉也没有，一定是被狼吃的。室内异常零乱，有搏斗过的痕迹。

　　 我的头在瞬间就大了，那种惊叹，那种恐怖，那种毛骨悚然几乎让我无法支撑自己。我看见桌上的小酥油灯还在亮着，那昏昏的、相当暗淡的光更增添了这里恐怖。

　　 这付骨架是谁的呢？能是桑娜卓玛的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她那么善良，是不会遭此恶运的。

　　 我壮着胆子走进了这付骨架，骨架还很湿润，这就说明狼离开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又看看室内的一些日常用品与摆设，除了有一些零乱外与四天前没有什么大的区别，突然我从地上发现了一个本子，是那个我熟悉的本子，四天前我曾用这个本子与桑娜卓玛进行过语言交流。我拣起本子，借着室外的阳光看着，本子上写了很多字，前面几页全是我与桑娜卓玛当时的对话，后面好象是她写的日记：

　　X日，那个姓马的汉人朋友今天走了，去了拉萨，我祈祷他一路平安，走前他要给我钱，我怎么能收他的钱呢？我帮助他们是在做好事，做善事，多做善事的人死后会升天的。他说从拉萨回来给我带个礼物，我非常喜欢挂在脖子上带佛珠的项链，不过我不想让他买，因为这条项链可能要几十块钱，太贵了，我还是等巴桑嘉错回来时给我买吧。

　　 我的眼睛潮湿了。

　　 X日，昨晚上刮的风真大，到后半夜我怎么听到有狼的叫声，过一会又没有了，也可能是我自己在吓自己吧。要是那个汉人朋友在又要冲出去与狼搏斗，那个汉人真好，真勇敢，汉人都这么好吗？

　　X日，早，昨晚狼又来了，在门前叫了一夜，大概有五、六条，那叫声很吓人，我想点土炮把它们吓走，可是几个土炮全让那个姓刘的汉人朋友碰倒水桶后，让水浇湿了，一个也不响，不过我还留一个，这个一定没问题，我想在关键的时候让狼尝尝土炮的厉害。

　　 X日，午，狼们太大胆了，白天也不走，看来是想给那个受伤的狼报仇了，我刚才将那个留下的土炮点着后仍了出去，还是没有响，看来也是让水浇湿了，都怪那个汉人朋友太粗心大意，他怎么能碰翻水桶呢。不过我不能全怪他，他当时是想冲出去消灭狼，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那是对我好。

　　 X日晚，天快黑了，狼好象又多了两条，它们还没有走，是不是想在晚上向我发起进攻，只可惜我现在不敢出去，我不出去，那屋里的汽油就用不上，我知道要是在屋里点汽油是很危险的，要是那个汉人朋友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勇敢地冲出去将狼引开，那样我就能出去将汽油浇在牛粪上，等火一点着，再多的狼也会跑开的。

　　 我已经泣不成声。

　　 X日，现在大概是晚上九点多，怎么现在狼越来越多了，叫声也越来越响，有的狼已经将前爪子从门外伸进来了，巴桑嘉错也不在，那个汉人朋友马大哥也没有回来，我真有些害怕，都是他惹的祸，我倒替他当替罪羊了。我真该死，我不该怪她，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勇敢的汉人，那天他为了救我冲出去打狼的速度真快。

　　 那天我是想救她吗？

　　 我那是想逃跑啊，逃跑前还差一点一棍将桑娜卓玛打死。

　　 X日，半夜了，狼是越来越疯狂了，马大哥走了三天了，他说第四天从拉萨返回时来看我，我也答应他在第四天中午站在路边等他，天亮就是第四天了，他今天中午就会到了，我很矛盾，我既希望他马上来救我，也希望他不要来，因为外面这么多狼也是不会放过他的，具说狼认识仇人，只要他一来狼们马上就会放开我，不过我在祈祷，汉人朋友马大哥，你可千万不要今天回来啊。

　　 X日，现在是后半夜，我困的几乎坚持不住了，狼也快要钻进来了，我的门马上就会被挤坏的。

　　 写给汉人朋友的话：马大哥，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三天前，你为了救我，不顾危险，出去与狼搏斗，我谢谢你。我可能坚持不到中午了，我家的门已经被狼挤坏了，如果你回来时这里没有狼了，如果你能够进到我的这间房子了，那说明我已经死了，已经升天了，我在天国里求你三件事：第一，你要到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站去找一个叫巴桑嘉错的汉子，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她，第二，你要站在我的房子前，将你给我买的礼物拿出来用手托一会，因为我在天国里，天国离这里很远，不容易看清楚，不管你给我买的是什么礼物，那怕只有一分钱，对我也是重如泰山，你很勇敢，你救过我，我在天国里会佑护你的，第三，你来到……

　　 日记就写到这里，一定是狼进来了，我在看完后昏了过去。

　　 我醒来后，才知道这付尸体骨架就是桑娜卓玛的，并且她的死应该是今天凌晨，我用双拳在胸前使劲地拍打着，我后悔啊，我怎么不早回来一天啊，如果我不在那曲住一夜，我就可以救她，她就不会死，如果不是我为了苟延残喘自己逃命碰翻水桶，那她的那么多土炮也会将狼吓跑的，是我害死了她啊。

　　 我在室内找了一条羊毛毯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我按着桑娜卓玛日记中写的那样来到了他的房前，将我在拉萨大昭寺前的八墩街市场给她买的漂亮的藏袍、佛珠项链、还有那束鲜艳的塑料花全部拿出来摆在地上，我趴在地上失声痛苦，美丽善良的桑娜卓玛啊，你怎么不再坚持一下，等我来救你啊，你为什么要走的那么快啊？你去天国的路上还顺利吗？你在天国里还好吗？看见我给你带来的礼物了没有，不知你对我送给她的礼物满意吗？

　　 我知道是我带的那只小藏羚羊的血引来了狼群，是我打伤一只狼后才引来了狼群的报复，我知道是我害死了美丽善良的桑娜卓玛，桑娜卓玛在天国里也一定知道了我当初为了逃跑差一点用木棍杀死她，她也一定知道了我为了逃跑放进狼群来进攻她，我仰天大哭。

　　 桑娜卓玛：你能原谅我吗？

　　 第二天我来到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站找到了巴桑嘉错，那是一个有着黑红脸堂的藏族汉子，我将桑娜卓玛去世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没有责怪我，但我看出了他悲痛欲绝。

　　 我陪他一起悲痛欲绝。

　　 我们一起在桑娜卓玛住的窑洞右侧那个门的右侧空地上挖了一个墓，墓挖的很深，我们整整挖了一个上午，我们在墓底撒上了藏民特有的香料，铺上羊皮制的褥子后才将桑娜卓玛的尸体骨架放了进去，我们又费了好大的劲给她穿上了我在拉萨给她买来的藏袍，又将佛珠制成的项链套在她的脖子上，最后将那顶礼帽盖在她的脸上。

　　 我们在她的坟上添了很多土，坟头添的高高的，我从小屋内找了两块木板给她做了两个小墓碑牌，我用螺丝刀在两块木板上分别刻了两句话，一块木板上刻的是：《雪域女侠桑娜卓玛赤胆善心惊大地》；另一块木板上刻的是：《汉民马哥匍地扣拜美丽藏女升天堂》。这两句话我是眼含热泪一刀一刀刻下的，整整刻了一个下午，双手多处被螺丝刀扎伤，我又将那束塑料花绑到了幕碑上。

　　 晚上我们就住在桑娜卓玛生前住过的房子里，我们这藏汉两个汉子喝了很多酒，是那曲当地出的度数很高的青稞酒，我们是在哭声中喝下的，我们想引来狼群，我们想与狼群决一死战，给桑娜卓玛报仇，但那晚一只狼也没有来。

　　 我们都在哭声中喝醉了，我想起我这辆宝来因为发动机温度高抛锚在这高原缺氧地区，我想起几天前的那个傍晚桑娜卓玛为我车背水的身影。

　　 我们边哭边念着桑娜卓玛的名字。

　　 美丽的藏女—桑娜卓玛，你在天国里听到了吗？

　　 走的那一天，我一步三回头地想多看几眼桑娜卓玛的坟墓。

　　 我看见坟头上那束被我绑在左侧木板上的几朵小白花使劲向我摇摆着，我知道那就是桑娜卓玛，她一定舍不得让我走，我忙又跑回去亲吻了那几朵小白花，我当时的泪水也一定滴到了那朵鲜艳的花瓣上。

　　 我看见小白花还继续向我摆动着。

　　 桑娜卓玛，那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