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汤寡水里的青春岁月

孤鹜落霞G

引子 本文从衣食住行角度，以小故事形式描述（包括图片）上世纪70年代兴安岭上知青生活，让大家管中窥豹了解我们那时的情况。

半个世纪前，大兴安岭扎满知青营盘，我们追随铁道兵脚步，从大江南北来到这里，撑起了半壁江山。大家享受原始森林优美风光，同时经历生活中的“清汤寡水”，往事历历就像电影镜头。亭亭白桦，嫩芽初绽落叶松，故乡啊故乡，寄来包裹……《北国之春》唱的这些词恰如当年我们所见所念。

家住密林中，常伴松涛眠。左上，上海知青在搭建帐篷。左下，帐篷内大通铺和取暖的铁炉子。右图是大兴安岭机械筑路总队二处三连，这里以上海知青为主。显眼处是我和黄岩老乡开推土机时住过的帐篷。（绿色字体照片说明，下同）

寻寻觅觅

铁道线旁人家把我们知青连队驻扎的密林深处叫沟里。从进沟当晚第一顿饭开始，我们日复一日吃窝窝头高粱米，还有土豆大白菜。除了劳模会等聚餐，平日吃喝睡大家站着坐着或躺着，一概待在帐篷里，连饭桌都没有。

最初笔者在五连，身边几乎全是浙江黄岩老乡，后来辗转三连、一连和筑路队机关，广泛接触上海知青以及北方人等。油水少，时常有饥渴感。齐齐哈尔至西林吉千里遥遥，每日有趟列车对开，恰到好处地为我们带来机会，有一次我跟大伙乘出山火车到塔尔根买了一斤奶糖，稍逗留便坐进山火车回来，一路接连往嘴里塞糖块，没到地已吃得只剩包装纸。下车后有人递来一把葱，我又一根不留入嘴。

上海知青庄松青满腹诗文，可身体干巴瘦，有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碟猪油，端起一仰脖子喝了下去。“有点趟弗牢，”他说。老工人也寻摸，劳动间隙，有人回帐篷冲紫菜炊皮汤慰劳肚皮。我们说炊皮，北方人说海米，他们偶尔得之非常喜欢，吃得开心时，笑逐颜开夸一句：“没治了！”

善钓者提竿归来，送我一条小鱼，放汤享受，没有生姜和葱花，也没搁油，那个鲜美终生难忘。肚荒之际，弄些带鱼头来一样美死个人。说来有点特别，连队食堂大老远采购来带鱼，总将鱼头丢弃。在江南，从渔家到城里居民吃带鱼一般不扔鱼头，山高海远难得见着海鲜的大兴安岭反倒如此，或许因为带鱼脸瘦。

火红的青春，火红的大兴安岭。春姑娘姗姗而来，漫山杜鹃盛开。（彩图选自网络，特向作者致谢）

采购的带鱼大小和鲜度多为中等，这弃头习惯让穷食堂偶显阔佬样，也让我们有机可乘。食堂人员好说话，鱼头有人想要就给，瞅准时机收获可喜。没油清炖，有油红烧，用固体酱油。顺便说一下，我们有时吃到鸡蛋，是冻成一饼一饼的固体蛋或蛋粉。



寄来包裹

部分老乡家里寄来食品，有香肠鱼鲞虾仁等，全是稀罕物。如今电视剧可见这样镜头：知青在远方收到包裹，拆开一看，顷刻起哄分享一空，大家狼吞虎咽。或许这情形也存在， 但零食糕点少见，香肠鱼鲞不能马上吃啊！我所见情况是，有此口福的老乡大多认真保管来之不易的东西，悠着点享用。

夏季屋内凉快，连队松木搭建的仓库搁置木箱，环境十分有利于存放食品。尤其那漫长的冬天，零下几十度，食物和日用品放一起并不串味。享用形式无非是各自为政、互相调剂或小范围分享。有一次，我和三位南方老乡包出一锅虾仁大白菜饺，一吃咸得皱眉。只因虾仁盐分偏多，为显大方又放多了点，难吃，却留下深刻印象。

特有戏剧性的是，入冬有人收到包裹，拿在手里咔咔响，拆开看是一堆冻橘子。老家黄岩是橘乡，满山橘树挂果，深秋一片金黄。家里人以为咱吃不到水果，唯独没想到边陲卖冻果子是一大特色。铁道沿线商店有时能见到冻成石球的苹果、梨、柿子等，售货员手拿盘秤，顾客争先恐后喊：“要一块，要两块！”但我们领教过，橘子一冻就烂，只好扔掉。没想到老工人捡了去，搁在凉水里解冻，效果很好。这个办法叫“抜”，就像人冻伤先用雪搓身子……

老乡，朋友，同事，领导，我们衣着相似，从五湖四海来到兴安岭上。

我在边疆吃得惯，干活后一顿干掉三四个窝窝头，消耗一斤多粮票；高梁米吃九两；大碴子耐吃也得六七两，肚里没油水拼命消耗主食。相邻帐篷柯逊民送来大家捐助的食堂饭票，说“不用还”，我很感动。粮食按定量供应，女生即使稍有宽裕，也不等于老家亲人不缺粮，后来父母寄来浙江粮票，我委托小柯逐一送还并致谢。那些在困难时帮助过我的老乡，除了小柯我一概不知其名。

尴尬的咸菜

没想到舅舅捎来食品，通过我表妹从塔河相邻的新林转过来。更意外的是，拆开包裹一看全是腌大头菜，一时哭笑不得。家乡人常说咸菜落饭，而我的处境，咸菜入肚粮食定量更不够吃。再说，深山老林唯独不缺咸菜和土豆大白菜。

舅舅舅母分别是浙医大和浙农大教师，附信中说：“东西给你和晓敏各一份。”顺便夸我写的信生动有趣，邻居争着看，对寒冬的描写尤其传神，由此对大兴安岭印象深刻。那是我来边疆写的第一封信，原始森林冬景打动了我，提笔细写，太阳和月亮怎么上来怎么下去均有图示。他们兴趣盎然，与杭州知青也来边陲密切相关，大兴安岭大名鼎鼎的王招英，起先担任女子架桥连指导员，后来成为我们机械筑路总队领导，就是杭州知青。

我打算继续为他们介绍边疆情况，只是担心舅舅一高兴又寄来咸菜。思来想去，便在信中婉转地说，窝窝头加土豆大白菜，肚皮里还能漂点油星，而换作窝窝头加咸菜，那就闹油荒了。倘若毫不客气地写，相声小段《报菜名》代表我的心。

筑路大忙季节，两位黄岩老乡在压路机旁留影。

腌大头菜咋办？当着老乡面吃让他们知道这东西从家里寄来有点尴尬；偷偷吃更不妥，人家没准以为我吝啬鬼，只好悄悄将它扔掉。接着给表妹写信，东西收到，感谢她和舅舅的关心，然后问她是不是女子架桥队队员。表妹没有片言只语反馈，或许信没收到。她小我四岁，小时候放奶奶家即我外婆家照看，我抱过她，年纪太小，她可能没记忆。

活捉野兔

老乡们在铁炉上烧开水，有东西就煮点吃吃。炒黄豆也行，一炒满帐篷香气扑鼻，大家一起流口水，不过黄豆难找。有一回，隔壁班老乡出工时看见一只山兔在林间蹦跶，一声呼喊，大家奋勇堵截包抄。兔子虽然身姿灵巧，哪见过这等架势，慌不择路三蹿两跳跳到倒木底下钻进树洞。老乡们一拥而上，用弯把锯、树枝等将缝隙紧紧卡住，逼得兔子插翅难飞。

午餐时分，我们吃着窝窝头大白菜，却有浓浓的肉香从隔壁飘来，一个个顿时馋涎难禁。“咚”的一声，一块啃得光光的头骨从帆布隔墙上方飞过来，我们眼光直直地看了几秒钟，猛一阵喊叫冲过去，晚了，连汤也没喝着。有的老乡在林子里下套，逮住野兔不算稀奇，有逮住马鹿的，还有逮住熊瞎子的——那时未禁猎。我问黄岩老乡小许熊掌滋味如何，他说和猪爪差不多。

劳动归来。

有一回，我看见老乡在帐篷里煮一锅肉，十分好奇。原来，有头泔水喂着的小猪死了，连队怕有病扔掉，老乡们说冻死的没关系，捡回来大卸八块，除了现吃，大部分埋在外面冰雪里。那是个幕天席地的大冰箱，什么时候想着，就提着斧子出去劈一块回来享受。

邂逅乌鸡

小小一把弹弓，不知道算不算狩猎工具，野兔的香气让我想起仓库的木箱里有把老家带来的弹弓，那么就试着发挥它的作用，在原始森林里当一回猎户。

自从做了大山里的居民，我多次看见乌鸡在林地出没。老工人说乌鸡警惕性很高，一早从夜间栖息处飞出觅食，向晚飞回，两地相隔甚远。它有时来驻地附近散步，或许用弹弓能擒获它。一日午间，它在东边林地边缘出现，马上取弹弓接近。乌鸡一惊，随即扑棱棱飞起站上树枝。那笨拙的飞翔姿态，像是快到嘴边的肉。但它站上松枝，比麻雀经常出没的江南竹林和公路行道树高得多，又让人没了把握。

我从后方接近，往上瞅好大一个屁股，顿时激动起来。放开弹弓橡皮那一刹间，它突然抖动翅膀起飞，石子打中下侧发出“扑”的一声。无动于衷，似乎不痛不痒，它朝密林深处飞去，如同一个人抖抖衣襟上的尘土照旧走路。击中翅膀或有可能擒获，我想，原始森林已经不是原先景况， “野鸡飞到饭锅里”不可能了。此后我没再玩弹弓。

天天想吃肉，又想念吃鱼。河套边，我们假装钓鱼拍摄。鱼竿是树林里捡来的树枝，没有钓线。

入林采蘑

北国春天来得晚，冰雪消融，大雁归来，白桦树绿了，落叶松绽开松针，万类为一岁峥嵘争分夺秒。那精灵一般的蘑菇到处冒头，一个个小菇伞撑开美极了。山山岭岭，林地水边，墙角屋后，一顶两顶千顶万顶，挤挤挨挨层层叠叠，入林采蘑菇仿佛走进童话世界。

人说吃鱼不如钓鱼快活，吃蘑菇也不如采蘑菇来情绪。大油蘑不采，小草蘑暂且留着，色彩艳丽不知其名的全都不碰……对我来说，看见成群结队的桦树蘑特别开心，它们玲珑剔透，嫩得让人不忍下手。采蘑人互相招呼着以免走散，聚拢散开又聚拢。

北方人津津乐道小鸡炖蘑菇，咱没小鸡，就拿南方带来的香肠煮蘑菇。因公因私从机关出发去各连队，一路老乡接待，煮蘑菇炖蘑菇炒蘑菇蘑菇汤源源不断，最初我连呼：鲜！香！好！吃着吃着，一见老乡我有话在先：“土豆大白菜吃吃就行，千万别弄那个啥了，提都别提，一提恶心呐。”蘑菇正经是个山珍，怎么连吃两三天就倒了胃口，这土豆大白菜天天吃月月吃年年吃却能对付下来？这事没人研究。

亭亭白桦，嫩芽初上落叶松，我们正当青春年华。（其中大兴安岭实景彩图选自网络）

夜挖土豆

有朋自林场来，不亦乐乎？老同学林乐山要来看看筑路队，弄点啥吃吃？我脑瓜高速运转。大米饭拿得出手，但食堂供应得碰巧，粗粮则怠慢人。存货挂面和酱油肉还有点，太单调！想想上海、浙江阳春面一角一碗，青菜也能撑门面，由此及彼想到土豆。

此刻我在塔南，呼玛河边，那嘎达园地密密麻麻，除了单位食堂这块大的，还有许多搭了棚架的小块豆角地，遮遮掩掩密集紧凑，全是带家居民开辟的。每当季节来临，只要播下种子栽上苗，无须多管理就有收获，各家餐桌由此增添亮色。这情况沟里连队不多见，毕竟连队拖家带口人员有限。黑土地肥沃庄稼茂盛，蝴蝶飞来，蜜蜂飞来，如果不说地块大小，那气氛与老家农村有几分相似。

进食堂买土豆，炊事班长说：“你买了食堂炒的土豆丝或土豆片，煮好面条一搁不就成了。”话说得在理，不过我还是不想采取“盖浇”形式。“酱油肉连皮带油切片，和土豆丝往钢精锅里一扔，那响声，那香气，尤其是待客时来一下，可带劲了。 “自己去挖几个还不省力，”在食堂干活的南方老乡凑近耳语。主意不错，点拨得好！撑船看戏回家，迅哥儿与小伙伴深夜一起偷六一公公的罗汉豆吃，是鲁迅小说《社戏》里的一段精彩描写。要说这土豆，在老家谁稀罕去挖，当下偶尔为之，即使有人撞见，就说“食堂不卖只好自己挖几个”，人家咋想由他去。

天一黑外头没人活动，我着深色外套，将探亲用过的小挎包捏手中，蹑手蹑脚潜入园地垄间蹲下。农作物气息闻起来很舒服，精神为之一振。土很松，摸摸根部估摸范围往下抠就是，要个头大的。三下五除二，满满几捧已到手，够烧好几回了。

脚下铁道，一头通向祖国最北漠河，另一头连着我们老家浙江。

天涯新家

无论逮兔、打鸟、采蘑菇，还是寻摸鱼头、雪地冻猪……这些生活中的点缀只是解解馋而已。有时去塔河或在驻地小卖店能买到肉罐头、奶粉，我们挣30多元工资，也是寻机解个馋。

落户原始森林感想颇多，我写了首小诗叫《天涯新家》，自诩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映山红开满山坡，

帐篷扎在密林深处。

窝窝头加高粱米饭，

还有土豆大白菜相伴永久。

树枝上立着飞龙的警惕，

密林里跑着黑瞎的威武。

林地菇伞儿从春撑到秋，

都柿雅格达如繁星闪烁。

每当银白封锁群山，

茫茫兴安岭走进冬的寂寞。

枝叶间雪如针尖飞舞，

苍穹转着日月俩冰球。

自从告别亲人，

此生莫轻言退路。

我们的年龄，不妨统称二十上下。走上兴安岭的时候，不少老乡才十五六岁，我妻子当年就这年龄，我大四岁就像一群老乡中的大人。有个男生模样像娃娃，同班人非要看看他到底发育没有，结果，众人一起哄，真的把他扛到野地扒掉衣服。筑路架桥， 开山伐木，夯土建房……在这“清汤寡水”岁月，我们长年累月负重前行，多么需要营养滋润啊！

我们1970年11月25日从东海之滨出发前合影。

大返城后，《台州日报》华顶专栏对我们当年情况进行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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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黑白老照片当年大兴安实地拍摄，大家一起保存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