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96586651/"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div><div><br></div> 伯父汉潘将空茶杯递回给我,他偷偷地往里屋瞄了又瞄,伯母素卿正在老姑床边静静站着,恍惚间若有所思。随后,她以曾祖母做人做事的标准规范自已,一边动作细致体贴地帮老姑重新整理被子,一边密切注视着她的一呼一吸。那时,我看到房头里那些已经逝去的先人,他们有说有笑,排着队的身影在我眼前一一经过,走向远方。就像做白日梦一样,但又不像梦,因为太真实了。他们絮絮叨叨谈论着某件关于老姑年轻时的往事。你妈和佩娇嫂正聊绣棚子上绣花的针法和技巧,她们走得很慢,落在最后面。我看得真切,她们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神色姿态现在仍历历在目。十几天后在廷祖公厅为老姑治丧时,她这样对我说。<br><br> “老姑已经七天只喝水,没吃饭了。”他冲着里屋喊道,仿佛在再次提醒她注意客观事实。他继承了父亲成美公的刚直豪侠,是个耿直的血性男人,言语从不拐弯抹角。常常让不了解他的乡里人误解,以为他过分刚猛冒进却全然不知进退和迂回。但其实不然,在她面前,他虽也直来直往,却率真得憨娈可爱,他时时刻刻观察和捕捉她神情的微妙变化。几十年走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若日常生活中缺乏批评和拌嘴,则赞美与和解将无意义。因此,他从不逾越她默许的规度,但他仍以曾祖父的无限耐心不断试探她的心情为乐。他们就像一对永远沐浴在蜜月中的小情侣那样互为天堂亦互为地狱。“错不了,姑母估计是今夜头个时辰的事了。”他对众人高声说道,眼角余光却在不断侦察她在里屋的反应。然而,作为曾祖母的她这次没有走出来呵斥他,她也明了瓜熟蒂落的道理。她只是气恼他总是不按善意谎言的讨喜型社交原则讲话,无法满足乡愿的预设。乍一看,他就像不通人情世事的粗夫莽汉那样让外人不断产生不必要的误解。显然,她经常忘记他们已经是幸福的曾祖父母这一事实,在高祖母辈的老姑面前,她自愿而不自觉地选择业已实行千年的温婉驯从的古训。<br><br> 叔父利光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他胸有成竹,心里盘算着治丧例俗的各个时间节点。他与堂兄汉潘的性格迥然不同。事到临头,他看上去总举重若轻,寡言而沉稳,善谋而果决。他继承了父亲成守公身上的一切优点,年轻时好学勤问,不安于既成的传统观念,颇有自己的独特见解,能看清并避开先辈们身上的缺点。风云变幻时,他从县城高中毕业,属老三届,是村中凤毛麟角般的人物。他曾长年在外打拼,在世俗社交中圆熟练达,进退裕然合度,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禅参呢?他刚才不还在这里吗?”他收起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抬头皱着眉头问妻子静卿。她往巷口张望,外面晚风霜凉,夜色如水。“他刚刚还在这里哩。”她答道。<br><br> “他和长生刚出去了,应该是去搬运其他必备物件。”堂兄伟亮半趺状盘坐在沙发上,左膝屈在胸前,悠悠然吸着卷烟。他为母亲补充答道,“现在电话方便畅通,有事打他手机即可,就几步路,他开摩托车穿街走巷,能保证随叫随到。”他又望向我,拿着手中火红的香烟指了指墙壁。灰黑的粗糙老墙上,赫然用白粉笔书写着三个联系人的名字和电话,笔画虽然极尽闲散逍遥,却酣畅淋漓,飘逸俊秀中透着遒劲雄健的深厚功夫。既不像颜筋,也不似柳骨,倒颇有文徵明小楷飞鸿戏海之修为,舞鹤游天般的笔势溢出了矫健秀美。也许是叔父利奎,或许是堂兄海华,抑或是出自家里一大群教师中的某一位师德楷模之妙手,也可能是某一位从不显山也不露水的亲人所书。除了父亲和姐姐的名字,墙壁上还有一个陌生人的名字“禅参”。<br><br> 为了熟悉情况也带着几分好奇,我询问亮兄,禅参是村里的哪一位兄台?他的解释倒是很清楚,但那一串陌生的名字更令我迷惑了。亮兄从禅参公父辈的名字开始说起,而我一时又无法将他们从村里的几千张面孔中一一对应出来。“你还想不起来?伊是东门人,饲牛,刈草,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伊年轻时饲牛哩,经常在元桥头和庄沟尾刈草,像个行船人那样皮肤被晒得乌乌粗粗,掮着一担沉重的牛草走回东门牛间,还有印象吗?”他的提醒一下子将几千个面孔缩小为十几张饲牛人的详细面容,于是,沉潜在脑海中某个岬角处的记忆慢慢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答道,“几个月前,木逢兄在一通电话中提及禅参的大名,说起他现在是为往生者祈福的入敛师,为邻近乡村的治丧家属提供一条龙专业化服务。”<br><br> “就是他。”亮兄挪了挪身子,由脱略随性的半趺转成无挂无碍的全跏。瓦房外,冷月无声,皎皎斜挂穹顶。明净清澈的月光沿前屋的屋檐倾泻而下,漫衍在他身上。他右手拇指与食指捏着烟头,左手结束手机里的象棋游戏,手势分明而娴熟。虽然他头上没现出圆光,但容易让人联想到佛光普照,仿佛堂屋更亮了,能照见五蕴皆空,可度一切苦厄。他抬头眺望,眼光透过铁栅门掠过巷口,看着合作社墙边兀自飘零的钱纸。他嘴角叼着暗红的烟头,用手远远指着路边那些钱纸说,“几天前,木逢兄的岳父去世了。” “勉生兄虽然辛苦了大半辈,但他是个好命人,也长寿。”伯父汉潘接过话头,滔滔不绝地讲起勉生兄的生平往事。“他年轻时参加东江纵队,去打了游击,在粤东山区闹革命。解放后,他参加工作,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但风云骤起,好景不长,他被下放到农村参加劳动。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地被遣返回乡。再后来,他又不知何故地领起了高额退休金,一直在家养老。他和编写村志的志华兄一样,他们一家人肚内都有文有墨,喜欢字画古玩。但也有不同之处,他礼佛非常虔诚。”<br><br> “那有莫名其妙的事。当年,运动一个接一个。运来,又运去。他被打倒了,被下放了。幸好他是游击队员出身,少吃了些苦头,只被遣回乡里。但也因为这个‘幸好’,后来吹起改革煦风,他被上头忘记了。他也没跑回原单位要求重返岗位,人家还以为他去世了哩。很久以后,他听说他的老部下当了头人,兜兜转转联系了,最终找到了组织,才幸运地恢复干部身份。但是,他早过了退休年龄,只能直接办了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叔父姚汉有条不紊地帮胞兄汉潘解释道。他讲究风俗礼仪,性格谨慎而柔绵,一辈子恪守传统美德,身上常透着老夫子般的智慧光芒。他和胞兄一样上了年纪之后也脚力不足,但他更擅长讲故事,往往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他曾是生产队里扶算盘的出纳,凡事刨根问底,说话做事务求师出有名。他接着说,“据闻,他住在一楼,家里挂满字画墨迹,床下塞满古玩器皿,那都是他的心头肉。喜欢舞文弄墨是好事,读经礼佛也是美事,美中不足是佛龛设在二楼,上落不便。耄耋之年,他仍每日坚持爬上二楼,诚心读经礼佛。唉……都是命哩……某日,他下楼时气力不足,脚下一个踏空,从梯上摔了下来,撞碎墙上字画的玻璃框,头破血流。老人可摔不得,命理之事哩……”<br><br>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叔父利光放下茶杯,缓缓说道。接着,他拿起茶几上红盘里一粒青绿的橄榄,轻轻咬下去,慢慢嚼起来,品味着橄榄汁的鲜苦与甘美。他目光凌厉闪过,转头,询问亮兄,“新厝工地进展如何,盯紧点,后天一楼能施工铺地砖吗?司工务必紧凑,才能既保质量,又有效率。”<br><br> “放心。”亮兄小声答道,“下午废料回填好了,已安排工人明早倒沙,冲水夯实和地面平整,后天准能铺砖。”<br><br> 这时,一阵摩托车的声响划破古老村寨冬夜的寂静,卜卜然自远及近传来,于巷口处戛然而息。紧接着是一阵说笑声,巷口闪入一位中等身材的壮年男人,一副满腹都是故事的江湖人沧桑模样,衣着装扮远远望上去极其富贵逼人。长生兄紧跟在他的身后嘀嘀咕咕,手中提着两只黑色塑料袋子,他们一前一后正热聊着什么趣事。于是,众人起身让出一条通道。他俩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提着几大包物件径直进了里屋。壮年男子挨着墙根将东西放下,走到床前观察老姑。我们也跟了进去,想探个究竟。瞬间,一大群人交头接耳,几乎要将并不宽敞的瓦屋挤破。她睡得平稳香甜,又有了婴儿熟睡般的安详。刚送来的物品很多,其中有一袋装着手套、口罩和消毒水,显出他从事为往生者祈福的科学态度。<br><br> “禅参,你觉得老姑情况如何,能估计得出吗?”叔父利光问道。<br><br> “傍晚时分,老姑的情况看上去确实不好。叔啊……实话实说,伊一生无病无痛,就是神仙也难估算。”禅参答道。他拥有唱硬摇滚沉雄洪亮而略带粗哑的嗓音,也有戏台上老生的安闲从容。近看,他黝黑的脸颊泛着红润,五十几岁模样,身体健硕,唇线分明。他穿戴时髦,头发梳得瓦光锃亮,让人怀疑蚊子停上去会摔断腿。他身着一件黑色牛皮夹克,颈上一条粗大的金链闪闪发光,右手戴着金表,左手无名指上则是一枚镶着一颗硕大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脚踩尖头棕色皮鞋,一条合身的西裤衬得他更加专业干练。“老姑如此高龄,村里这样的老人寥寥无几,反正啊……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我们还是先把所有东西都提前备好,准没错。”然后,他退回墙脚,开始整理寿衣。接着,他请伯父汉潘帮忙,让他在胸前自然平举双手。他先拿出一件开襟的刺绣唐装样式上衣,将衣服的两只袖子反过来,反套在伯父平举的双臂上。再接着,他又依次反套上两件开襟衬衣。然后,让伯父捏紧三件衣服的袖口,他将衣服一起剥下来,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裤子他也如是操作。接着,他蹲在墙边将所有物品一一清点,以确保正确无误。最后,男人们退出里屋,又在堂屋围坐喝茶。<br><br> “食茶,食茶,老姑这场事你要仔细负责,能简则简,”叔父利光对禅参强调说,“但要上得了台面,务必做得完美,勿让外人闲话。”<br><br> “叔啊,您放心。几年前,婵刁老婶过身,您最清楚,细杂琐事几乎都是我亲自上下打点,那是乡里最隆重最奢华的葬礼。您妈真有福气,孝子贤孙将所有寺庙的法师都请过来做法事,单凭这个就不得了。比起三十几年前如龙叔的葬礼还要热闹,盛大又庄重。”禅参边说边竖起大拇指,满脸洋溢着赞美之情。<br><br> “也没什么,主要是时代不同了。”叔父说。<br><br> “当时波老板还拉来几车油米进行布施,起了乡里的好风尚,村里老幼妇孺人人交口称赞。”禅参猛抽一口烟,他继续说,“确实时代不同了,出殡时几十辆小轿车随行,以前可没这阵势。”<br><br> “这次又不同,老姑意识非常清醒,思维一点也不混乱,自己要求葬礼简单朴实,一切都依照老人家的意思安排。”叔父定定地望着禅参的双眼,再次叮嘱他,“另外,老姑特别交代,到时办事时必须请来巧云姨,让她主持念经超度,开个盲路,你千万要记得妥善安排。”<br><br> “这个自然,听长辈的话肯定对,按老人家的意思办事这才是真孝顺。大家食茶,食茶。”他挥着右手示意众人喝茶,然后端起一杯热茶,一小口一小口轻呷着。大家都礼貌地应和着点头,尽力客气地保持和颜悦色,以示尽地主之谊。<br><br> “说起如龙伯,当年他应该有八十出头的样子,白白胖胖,但走得可辛苦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三更半夜常常听到他又哼又叫,那时他家里总忙得叮铃哐啷,比招商局还要紧张忙乱。”堂兄长生一边冲茶,一边颇有感慨地吸着烟。他看着禅参,眨了眨眼,接着说道,“那时,农村的夜晚特别静。物质奇缺,有电,却没器。村里仅有两台彩电,都是他在香港的儿子运回来的,一台放在他家里享受,另一台捐给村委摆设在大夫第祠堂门口播放。家家户户早早休息,夜里安静,连猫儿从厝顶瓦片走过都听得分明。虽然隔着好几条巷子,他家里的事还是清晰可闻。那时鸡狗又多,常常引得左邻右舍鸡鸣狗吠。深夜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天亮时,孩童要是看到路边和臭沟里的钱纸,大气也不敢出,他们总被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逃。懵懵然,谁也不知要逃个什么。”<br><br> “小孩子害怕,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和大家说说,以前自己经历过的事。”他左手又做出请众人喝茶的手势,鸡蛋般大小的祖母绿宝石闪着蓝幽幽的夜光。他轻轻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出去摸几把。当时我妈病重,晚上由我们兄弟俩轮流去值守,负责夜里照顾她的任务。我睡在外面的堂屋。某夜,我看着她睡熟了。那时没手机还经常停电,一个人在堂屋枯坐,无聊极了。我来了瘾,就偷偷跑出去找人赌三公。后来,我赢了点钱,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天快要亮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妈一个人在家。那时村子黑麻麻一片,可不像现在到处有路灯,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哩。我着急了。如果被我哥发现我偷溜出去,肯定要被他骂死。你们知道的,老巷子又窄又滑,墙上、地上都长满了青苔。于是,我伸出两只手摸着左右两边的墙,凭感觉小跑回去,一路直喘气。我还是重重地摔了一跤。到了老屋的巷口,我才放慢了脚步。突然,我看到家门口有俩人,正在向我招手。他们戴着几乎顶到屋檐的高帽子,身上穿着大长褂,一直垂到地面,浑身上下全是雪白颜色。我吓了一跳,忘了摔跤的伤痛。那一刻,我满头大汗,后脊发凉,两腿不由自主地颤栗,手脚哆哆嗦嗦。我硬着头皮,扶着墙战战兢兢地走过去。近了,家门口却什么也没有。进了里屋,我摁了打火机,看见床上空空荡荡……噢……我妈不见了。”他停了下来,将手里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又示意众人喝茶,紧接着自己端了杯工夫茶一饮而尽,缓缓放回茶杯。他一边点上亮兄递上的香烟,一边叹出一口浊气,说,“当时我感觉天都要塌了,我妈丢了。点上煤油灯后,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都没有!我急了,开始大声喊她。老爷保贺哩,床底下传出她虚弱的声音。原来,她半夜想起来喝水,但力气不够,就扶着床沿坐在地上。后来她觉得冷,扯着被子缩到床底下,靠着墙角睡过去了。幸好没事,否则……”<br><br> “幸好,幸好啊……”亮兄呵呵一笑应和着,“食茶,食茶。”<br><br> “那时就像被雷劈了一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赌过,吓得屁滚尿流……吓醒了。现在夜上,我一个人不敢去那老屋,总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惧。”禅参轻轻抚摸着戒指上光滑的大石头,仿佛那晶莹剔透且泛着清幽蓝光的祖母绿宝石能带给他镇定的魔力。<br><br> “这里24小时必须保证有人照看,有情况就打我和禅参电话。我先回去洗澡、睡觉,凌晨三点左右我过来帮忙守夜。”叔父利光从座位上起身,他笑着对我说。接着,他对妻子静卿说,“我们先回去洗漱休息。”<br><br> 她答道,“也好,子子孙孙这么多,大家轮流休息。等一下我再过来,带点自家腌制的萝卜干和咸菜尝尝,刚开封的,酥酥脆脆特别好吃。”<br><br> 于是,他俩走出堂屋,慢慢向巷门走去。“嗯……雷……震,恐致福也。”叔父边走边对婶母说,“君子以恐惧脩省。弥自修身省察己过,自然就亨通畅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