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履痕》网文集

光妮子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军区大院里的孩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中期的南京军区政治部,座落在丁家桥一号,林荫幽邃,甬道宛转,楼宇掩映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浓绿之中。也许我那时太小,总觉得院子好大好大,从我们住的南大楼,走到操场那边的食堂打饭,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路小跑,好远好远,直累得气喘吁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到寒暑假,早晨八九点钟,大人们消失在办公楼里,这诺大的院子便成了一群小屁孩的乐土,他们分成三个层次,十七八的半大小子,十二三的“小猴子”(南京话),再有就是我们这些七八岁的跟屁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哥哥小克是不屑带我这个丫头片子玩的,他是猴子堆里的主角,他上完二年级就赶上了文革,在家疯玩了一年再回到学校时,他早已心系大院,虽然他不和我在一所小学,为了他逃学拉个垫背的,他常翻墙溜到我所在的班级窗口挤眉弄眼叫我出来,然后威逼我就范:和他一起逃学。当把我拽到大院门口时,他会忽然伸展双臂做蜂蝶状,一溜烟地就融进了鸟语花香之中,“飞入菜花无处寻”,弃我如迷途羔羊。我班上的老师早就想找我家长谈谈此事,无奈这军区大院真正是个“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的世外源,想找孩子他妈告状,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哥小时干的糗事真是“罄竹难书”。从刚会迈步起他就一双小眼滴溜转,馊主意“噗噗”直冒。南大楼解放前是国民党政治学院的宿舍,中间有一条宽宽的走廊,每家都是门对门两间房,因此炉子都摆在门外。走廊两旁的各家小炉子和台子上的佐料罐成了哥最有趣的玩具。他先是把各家的盐或糖抓一把撒入水壶、稀饭里,进而又把草根野花扔进人家的汤里。有一天早晨家家炉子熄火,炉门被打开了,唯独我家的炉子未熄,邻居那个骂哟。赔尽不是的爸妈返身揪住淘气儿子诘问:为什么不开自己家的炉门?哥天真地回道:炉子灭了小克没饭吃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克虽招人恨,你别说也有喜欢他的,如隔壁奶奶,她有三个孙女,见了男孩那是欢喜的没有原则。哥常去偷吃她家摆好的菜饭,她儿子老纪,每天餐前都要学习背诵毛主席语录,趁此功夫,哥便钻入她家桌底,将采来的白果放入椅脚下,等他们坐下时发出“啪”地一声响,好吓人家一跳,碰见有好吃的,就瞅空抓一把,急急塞进嘴里。那天隔壁奶奶的海蜇丝未切碎,长长的,一头被哥咽进肚里,一头还在嘴边挂着,哥拉着海蜇吐吐不出,咽咽不进,伸脖子翻白眼,吓得隔壁奶奶直喊救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哥小时瘦得像猴子,胃口却很是出奇。他不吃家里煮的东西,专爱偷吃食堂里的东西,什么臭鸭蛋呀,剩馒头呀,为此不知挨了爸多少打,有时甚至把他绑在小树上用细竹棍抽。他常慷慨大方地把弟仅有的一点奶糕拿给小朋友们吃,自己吃点渣,却把别人家小鸡用烂泥裹了放在火上烤了拿给弟妹们吃。隔壁奶奶把自家养的小鸡锁在房间里,怕这个小“鬼子”烤了,他就抓了只猫从气窗处扔进房里,这也太可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楼走廊里的灯是他的又一大玩具,你每天晚上都叫我陪他去关灯玩,搞得走廊里黑漆漆地,还和他一长一短,一起一伏学狼嚎。他不知在哪里看来的,说有一个大强盗叫麻胡,夜晚专吃小孩,“麻胡来了------”他叫着,长大后我竟然在史书里看到了“麻胡”这个典故。他还把绳子拴住楼道最里面一辆自行车,然后把绳子的另一头硬塞给我和弟,让我们一二三使劲拉,“哗啦”车倒了一片,他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可怜我的弟,拐着小腿还跑不快,被管理员抓住关了起来,等着下夜班回来的妈去领。直到发育前,我想他的尿都未解到过厕所里,楼梯的拐弯处便是最好的去处。一有了尿意,哥就会走上楼梯,站在拐角处向下看,只要有人上楼他就开始撒尿,被淋了一头尿的人仰头看是怎么回事,一见是小克,大骂着箭步奔上楼梯,小克转身就跑,总有一半的尿液撒在自己的裤裆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稍大些,他不在楼里恶作剧了,目标转到了楼外。夜,是皮孩子们施展想像力的天堂。他们埋伏在蚕豆地里,用弹弓打过路的人;他们放火烧垃圾箱,兴奋的手舞足蹈;他们还会很耐心地捉来萤火虫,贴在他们的额头上,一闪闪,装扮成林间的小精灵。昼,他们也不闲着,放学后,做些粘粘的胶状物粘在长竹杆上去捕知了,知了多了,就烤着吃,可香呢。哥和同伴还干了件大工程,把两根铁条架到了树杈上,在上面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据说还摔死了个孩子。一墙之隔的工程兵大院有个游泳池,临近冬季已无人问津。哥用梯子做了条船,竟一个人下了“河”,没撑几下就跌进了池里,棉衣都湿透了,冻得瑟瑟发抖,不敢回家,蜷缩在楼道里,总算露出了一副小可怜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是文革时期,很少娱乐活动,作为军区大院每月都有一次影片轮放,有时还能看到批判片。每到有电影看的晚上,院外的群众真是人山人海,谓之壮观。他一到此时就会立在墙头喊“下雨了,打雷了,外面孩子的屁股着火了。”他爱慕“古兰丹姆”,看到漂亮的女孩都会用“古兰丹姆”来形容。他喜欢看书,他常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地给我们讲哪吒(他念那托)的故事。他给我看的第一本小人书是《杨门女将》,从这本书,我走进了历史,那时我才八九岁。他小时常常玩得屎都懒的拉,裤子上总是臭兮兮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就从储蓄罐里掏出分币(然后塞进纽扣充数)去小书摊借书给我看。哥带给我的不光是奇思异想,他还是领我走进知识殿堂的引路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他又大了点,就试图进入半大小子的圈子里去,为此他受了不少苦。那些孩子玩的可是文革游戏。他们灌哥喝辣椒水,让哥坐老虎凳,还叫他触电装死,教他用各种酷刑折磨小猫迷们。小时的我和弟很是善良,我捡到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仔,把它藏在楼后平房的后夹道里,给它做了个暖暖的窝,每天都弄些米汤给它吃,如果家里有肉吃,我会流着口水把肉留着喂我的迷迷。小猫仔已经出牙了,一天我和弟去喂迷迷,被哥和他的狐朋狗友看到了,看到他把小猫扔进水溏里,待它挣扎到岸边,拎起又抛向水中央------我和弟都被他的狰狞吓傻了。要不是随父去了北京,真不知大院里还会不会出现像李部长的儿子那样,先是用刺刀挑小猪,后发展成用水果刀捅情敌的混世魔王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和弟相差十四个月,妈生我不久就没了奶,一查,有了弟,妈就想打掉他。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孩子都小,再生一个妈没做好思想准备。妈吃了打胎药,都见红了,本以为打掉了,可他依旧在,他非要投胎来世一遭,也许是偷来的人生吧,弟的运气一直都非常好。生弟的时候,妈爸已说好要送给不育的姑家的,可弟生下来虎头虎脑,妈又舍不得了。出生时晚饭已过,爸拖儿带女来看妈,妈说生了个儿子,爸把两个烧饼往床头一扔说:管他生个什么。妈说,弟和别的孩子不同,成天睡觉,醒了就自己找奶吃,吃完一边又拱另一边,几次掉到地上,鼻子都拱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小时候很木讷的,也许是小,也许是天性内敛,他整天跟着保姆,保姆拿他当亲儿子照看。妈好几次都想把熟睡的弟抱到自己床上,他醒了就会哇哇大哭,要保姆不要妈。为此妈对保姆很是恼火,暗地里总叫我们找茬整她。哥是当仁不让,找个理由支开保姆,便在她的洗脚盆里撒泡尿,保姆回来浑然不知。有电影的晚上,保姆最兴奋,哥让她做这干那故意磨时间急她,因此她很讨厌哥,常常是爸一进家门她就告上状了,哥少不了皮肉之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六岁了还不自己吃饭,顿顿要喂。一日,爸按耐不住狠狠揍了弟一顿。保姆因自己的儿子在她来我家做事后无人照看不甚溺亡,就私下里把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常听我父母开玩笑说弟长得凸额凹眼翘唇,就认为我父母不喜欢弟,说是要带弟到扬州乡下玩一个月,竟连户口本也带走,数月不归。此事即出,加上爸打弟发了脾气,她自觉有愧于我家,没多久就走了。弟失去了他的第二母亲,难免记恨起爸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犟,一次爸要打他,他立刻钻进桌肚里,手拿毛主席语录直摇:我拿着宝书呢,你敢打我,你是反革命!他想买个小乌龟爸不许,他几乎一年未和爸说话。爸老逗他,说:爸妈的手表给哥哥姐姐,给你个破闹钟;爸妈的大皮箱给哥,小皮箱给姐,给你破木箱。弟听了气得要命,越发不理爸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精,我们小时都被送去幼儿园全托唯独他没去。他会拍保姆的马屁,让她天天帮他说好话。他还会装病,装得极像,幼儿园体检老师都被他蒙了。他一会拉不出屎,一会又咳嗽,爸明知他作秀,因他门槛极精,心中欣赏,故意上当,给他买香蕉和鸭梨,还给他个专用小木箱,将好吃的东西锁起来,钥匙挂在他胸前,他好不神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小气,家里有好吃的东西一般采取分食制,将美食分为三份,他总想法骗我和哥的一份吃,当我们的零食吃完后,他才拿出他的慢慢吃,馋我们,我们想问他要点,那得为他做很多事。记得一次,他答应我为他服务完以后分半个苹果给我,结果他把苹果皮肉都啃掉,剩个大核给我。我和哥“威逼利诱”他都不肯交出钥匙,哥为了从木箱的缝隙里掏一个桔子,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稳,爸考我们:煤球有几个眼?我和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4个一排,是16个吧。他最小,他不急于回答,他去数了煤球眼才说,结束爸奖励了他一把小折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善,他养了只小鸭子,他走到哪小鸭子就跟到哪。一天,他吃饭时翘着脚,小鸭子伏在他的脚下他全然不知,吃完饭立起身,小鸭子惨叫一声就死了。他如丧考妣,哭了好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很孤独,他讨厌上学,一提上学他就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他没有伙伴,怕强悍的人,比他小的人打他他也不敢还手,说人家有哥哥。他恨谁,便会在哥面前暗示,或者说是挑拨,直到哥为他被打的头破血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不像大院里的孩子,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呀。弟说:大院里的孩子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我认识的大院孩子没有一个有大出息的,倒是弟这个不像大院孩子的大院孩子,日后却前途无量,极有造诣。</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老家,你还记得我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阑时分,幽长的小巷尽头传来急促的扣门声:“加急电报,山东来的!”妈慌忙披衣出去,我则裹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静听着妈呜咽地哭泣声,爸低沉地劝慰声。我的姥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好像一片枯黄的秋叶离开了枝头,飘落在齐鲁大地永恒的怀抱。童年的我不觉得那是悲伤,毕竟衰老和病亡离那时的我太遥远了,我有的只是对即将去山东奔丧的窃喜,还有对素未谋面的姥爷模糊的影像记忆。</p><p class="ql-block"> 仿佛北京站的大钟为我而敲响,飞驰的火车为我而吼叫,山东之行的片断像蒙太奇镜头掠过。依稀记得在桃村转了车,然后又坐上了叮叮当当的马车;恍惚有一条又清又宽的河,妈指着它说:“这是柳连河,离我的家不远了。”迷蒙间,老家接我们的人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里浮现,先是如芥粒小,渐渐地大了,近了;妈兴奋地招手,他们跑动起来,一股乡村的清芬随风而来,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意境生成在我心野,那是接天映日的空寂,又是云罩雾缭的纯厚……</p><p class="ql-block"> 一个穿蓝花袄的俊媳妇问:“那个抢猪奶的小克怎么没来哩?”妈没好气地说:“小克太皮,留下看家。” 俊媳妇咂吧着嘴:“哎哟,俺家的大母猪正下崽呢,奶足着呢,回头叫他妹子弟子来咂,哈哈!”不用介绍就知道是我那个淘气的小舅妈,她是我姥姥娘家的人,和姥姥一个姓,因此特别得宠任性。我哥幼时跟妈回山东老家,她竟窜啜我哥和小猪崽抢奶喝,待妈赶来拽起我哥,只见小克鼻涕拉搭,嘴角流汁,一身猪屎,如穿迷彩,气得我妈直跺脚:“你咋不让你家娃喝猪奶哩?” 小舅妈可不怕城里来的三姑子,一白眼:“俺家的娃还吃不上呢,俺和小克投缘!”果真,小克是乐此不疲,嗜猪奶成瘾,回到当时还在南京军区的家,又吮部队大院圈里的猪奶头,也不管人家有没有下崽,吓得那些猪一见他就尖嚎四散,就差喊出“悟空救我”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姥姥家住下,姥爷的棺殓就在堂间,弟有些怕,一听说我们睡的大炕是姥爷临终时躺过的,弟嘤嘤哭着死也不肯就寝,妈只好让我陪弟睡里屋的小炕。小炕闲置很久,一张冷席没有生火。夜里弟要小便,又没烛火,我摸黑拉开一扇门,弟闭着眼睛拉出小鸡鸡就尿,再上炕,坏了,炕沿太高,我们跳下容易,爬上去就难了。我把弟托上炕,他又站在炕上使劲地拉我,吭哧吭哧,只听“嗵”地一声弟就掉炕洞里了,炕塌啦!早晨我小舅妈来听了可不得了喽:“俺就知道你们这两个小东西不孝,嫌姥爷脏哩,你们看,姥爷生气了吗,好戏还在后面呢!”果不其然,她一拉橱门:“妈呀,这么臊,谁把尿撒在姥娘的棉衣上啦!”</p><p class="ql-block"> 小炕没法睡了,我和弟只好去小舅妈家住。她家一进门就是猪圈,那猪有牛犊子大,唿噜唿噜的。小舅妈故意先我们十步过去,散开的猪又聚拢了,堵住了必经之路。我和弟踌躇不前,岂敢穿行,“舅妈舅妈”地喊,每喊一声她都答应,嘻嘻哈哈就是不见人影。后来我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个冲刺拉着弟闯过猪群,小舅妈竖起拇指夸赞:“俺看妮子是块花木兰的料,今后出息大哩!”。</p><p class="ql-block"> 坐在她家炕上吃晌午饭,她让我和弟坐炕头。她的手可真巧呀,做了富强粉的小面鱼,在火上烤得黄黄的,这种美食是过年时才能吃到的,她的五个孩子都眼巴巴地瞅着,她一个不给,我和弟每人一碟,可以尽情享用。吃了一半,我和弟都跳了起来,屁股下火烫烫的,把我们也当面鱼烤啦。小舅妈叫她的二嫚撤柴,说道:“你们城里的小熊崽子真好玩哩。”弟吃饱了又要大便,小舅妈说:“什么大便?哦,拉屎就拉屎呗,咬文嚼字的。厕所?什么厕所,茅房就是猪圈呗!”这下惨了,弟撅着腚,屎还没拉完那些肥猪就拱着他的腚眼舔,他吓得鬼哭狼嚎,小舅妈笑得人仰马翻。</p><p class="ql-block"> 山东栖霞是山区,村子的建筑相当有趣,从我姥姥家出来,顺着高高的土坡走,我小舅妈家的屋顶便出现在脚下。我哥回老家的时候,常去踩小舅妈家的屋顶,一次一只白鹅也跟小克上了屋顶,小克朝屋顶的气窗向下一看,我小舅妈一家正在炕上吃饭,小克便把鹅推下了气窗,下面发生了什么事小克可不管,干完他就坐在屋顶玩小舅妈挂在他脖子上的大鹅蛋,被气咻咻赶来的小舅妈逮着个正着。村子里的草垛也怪,堆地与土路一样平,不留神还以为也是路呢。村子里的狼狗也多,个个呲牙咧嘴,凶神恶煞。小舅妈教给我:“看见狗也要拿出花木兰的劲来,弯腰捡石头砸它,下次它就怕你不跟着你哩!”那天一只大狼狗又跟我,我突然弯腰去捡石头,那狗竟猛扑上来,前腿搭在我的肩膀上,汪汪狂吠,我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一脚踏上软软的草垛,如倒栽葱般直摔了下去,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我才清醒过来,这会子我那可恶的小舅妈不笑了,她也知道是闯了祸了!</p><p class="ql-block"> 在等待姥爷发丧的日子,大人们忙忙碌碌,我和弟也不知爸妈去了哪里,常和小舅家的孩子们呆在一起玩。他们说话土地掉渣,我们无法听懂,也许受了小舅妈的影响,他们好像也把我们看成傻蛋,捉迷藏躲在姥姥的空棺材里,猪圈的旮旯里,还无故发笑,弄的我们莫名其妙。唯一令他们妒羡服软的是我和弟兜里零花钱,村头供销社里的糖果,没有我们他们是永远也尝不到的。他们睡觉全都光腚,弟离开保姆没两年,旧习未改,被窝里摸了二嫚的咂儿,二嫚15岁了,咂儿有肉包子大,弟两手都抓,二嫚哇呀呀声张起来,有损俺城市儿童的形象哩,慌忙中,我忍痛掏出五分钢嘣,不费吹灰之力就掩盖了这则丑闻,第一回明白了金钱的威力。</p><p class="ql-block"> 二嫚得钱一高兴,率领我们上山玩耍。时值冬日,山上一片荒凉,只有淡白的阳光,照在我盖着绢头的脸上,身下垫着干燥柔软的芜草,耳畔荡漾着表姐弟们的乡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味贪睡,直到弟捅我腰眼:“姐,他们在藏宝,咱过去看看。”我才伸个懒腰站起。见我们过来,二嫚和她弟妹们放下手中的石头拎着棉裤跑开了。弟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过去,一个趔趄摔到那几块石头上,爬起来,好臭,原来是二嫚他们在拉屎,完事不用手纸用石头刮腚眼,什么宝哟,是我弟一身的金巴巴。弟气地大哭,二嫚他们早溜了,我只好自己领他下山。我们不认路,在山上转来转去,急的我也哭。山上有乡亲,认得这两个城市娃是西三叫村老刘家的,好心把我们带回了村子。我妈不但不给我压惊,还逼我给弟洗臭衣裤,我死犟不肯,二嫚夹着尾巴挨了过来,把换下的衣服拿到小溪边洗。她又没有肥皂,用个棒杵使劲在石块上敲打,清澈见底的水里还游着小鱼儿,二嫚说:“这不怨俺,俺们都是这样过活的,你们城里人不拉屎呀。”</p><p class="ql-block"> 姥爷下葬时,小舅妈可把我吓个不轻。姥爷墓碑一侧有株小松树,她把一串串白色的纸钱挂上,让我们围着坟绕圈子,绕到小松树时就哗啦啦地摇晃,这样金钱就会落到阴间,让姥爷享用。我和弟觉得好玩,一圈一圈地摇钱,突然,小舅妈往地上一坐,大喊:“我的爹爹呀---”接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哭,哭的是天昏地暗,山川失色,众人也跟着她或高或低地恸哭,那场面惊心动魄,惨不忍睹,我和弟是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姥姥家。</p><p class="ql-block"> 以后几天都没听到小舅妈的声音,直到我们走,她送我们上马车,沙哑着嗓子说:“妮子,记得今后来家耍呀!”说完又抹红肿的眼睛。我也含泪说:“再见,小舅妈,我会回来看您的。”这话我只是随口说说,一直也没法兑现,作为第三代,我是不可能再回山东老家的了。</p><p class="ql-block"> 今年春节,山东老家的小舅打电话来问我妈身体可好,顺便带了一句:“你小舅妈于腊月初十过世了。” 口气十分平淡,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怔怔地站着,妈问:“谁死了?”我说:“小舅妈。”妈说:“她是多漂亮多能干的一个人呀!”</p><p class="ql-block"> 对过去的事,患脑梗的妈依然记得清晰,而我却淡忘了许多许多……</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我母亲的故事(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老了,每日垂目缄默,独坐于帏幔低坠的窗前,她喜昏暗的室内氛围,外面任凭它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再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她的思绪已滞流在遥远的年代,医生说:这是血管型老年痴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每看到我的母亲这泥塑了一般的模样,我心就感慨万端:她是那个我熟知的母亲吗?那样的,近似冷酷的坚毅果敢;那样的,不顾一切的要强上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1931年底出生在山东栖霞,家里排行第三,人称“小三子”。在她家乡,“小三子”有人小鬼大之意,何况她从小就是个猴精,爬树上房无所不能。这假小子从不干女孩子们爱做的事,因此不得她娴静小脚的“小姐母亲”(我的外婆)的喜欢。此话说来长矣,且听慢慢道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忆的童年片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姥姥出生富人家,她娘却是个丫头,因为地主的妻不育,五十岁上和家里的使唤丫头生了我姥姥,所以姥姥小时候非常受宠,又生得花容月貌,娇嫩水灵,真正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跌了。长大后,偏偏她看上了家里的短工-----我的姥爷。她爹那个火哟,一分嫁妆不给,可小姐性子的姥姥硬是赌气嫁了,那个时代,这个勇敢,姥爷村上的人都来看热闹,庄上的大财主伸长烟袋锅想挑轿帘瞅一眼新娘,先睹为快吗,没成想厉害的小姐新娘夺过烟袋锅一撅两断,把个大财主吓了一跳,从此,我那美貌又泼辣的姥姥芳名远扬。 </p><p class="ql-block"> 嫁到姥爷家,小姐姥姥可就吃苦了,悔不该一时糊涂嫁给个图有虚名的穷秀才的儿子,又生了这么多的孩子,尤其是这个“小三子”,玩皮倔强,还看不上自己的小姐作派,说什么成天擦脂抹粉,像戏里的狐仙妖精,把她气得恨不得天天给“小三子”一顿饱打,可“小三子”腿快,一溜烟就上山,叫她个小脚小姐乍追得着哟。好在姥姥的娘又给她生了个弟弟,这会儿也长大成人继承了家业,过得富裕风光,不忍姐姐吃糠咽菜,常送些美食。姥姥每每用小竹篮吊起,挂于房梁,馋时取下自家独享,从不给孩子半点,更别说常年外去打工挣钱的姥爷。这点“小三子”又不平了,一日,恶向胆边生,寻一长杆,将梁上之物捅下,于破碗残汤之中做饕餮状,然后向山上飞奔而匿,一去五六天,姥姥居然不找,任她被野狼叼去,我母亲夜里只能将自己绑在树上,狼围着树转,眼睛闪着绿光,狠呀(我母亲的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好不羡慕她的哥姐弟。哥姐长得乖巧听话,深受我姥姥的喜爱,为了不让他们吃苦,能有学上,姥姥将他们送去舅舅家,过少爷小姐般的日子。留下的弟也去了学堂,我母亲颇感不公,找茬揍了她弟一顿。母亲说,那时背上常背着小的弟妹,干活时她摔他们也摔,后来一个个都没能活下来,只剩得那个上学堂的大弟弟,想来只能说穷呀。冬天,水井旁结了厚冰,我的大舅大姨已是富家子女的做法,他们让自己一奶同胞的妹妹去打水,妹妹肚里没食,脚上没鞋,冻得王瑟瑟发抖,她哥在身后还用小棍抽她快走。村上的人告诉了我姥姥,这次她母性复酥,叫回大儿子教训了一顿,我母亲对自己的娘才有了一丝好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七岁那年,村上已是解放区了,八路闺女来来往往,我母亲成天跟着跑:学文化,扭秧歌,做军鞋,忙得不异乐乎。终于有一天(1949年1月),我母亲偷了她娘的一双绣花鞋,跑去参加了八路(其实已是解放军),并随大部队南下,一去杳无音信,我姥姥每当看到飞机从村上飞过,就会喊:“小三子”回来了。这事事后告诉我母亲她还不信,说自己的娘不会想她,非也,天下那有不爱自己孩子的娘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忆的青年片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参军那年虽然已十七岁,可乡下的女娃还未发育,家里穷,习惯光腚睡,我母亲舍不得新发得军衣,晚上就光上了腚。排长来查辅,腚上一掌云:小刘,你是个革命战士了,不是老百姓。我想,那排长一定不是个男的吧。过长江时是夜里,母亲稀里糊涂就随船渡过了江,天明时分,班长让在江边舀水做饭,我母亲走到江边一望,满江染血的尸体,水面上还漂着耀眼的油花------母亲吓坏了,刚叫了必声,就被命令继续舀水做饭。那顿饭母亲怎么也咽不下,小小的她,得慢慢学会坚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上海,修整时,我母亲对我回忆说,刚进大城市可闹了不少笑话,男同志用电灯点不着烟,还嫌收音机里的唱歌的女人太吵。她自己闹得可不是笑话,去储藏间找洗衣板,居然摸到了烈士的脸,冰冷的感觉她至今未忘怀。慢慢的,她越变越坚强,她常常一个人在晚间扛着受伤战士的残肢去埋,渐渐的,她懂得了怎么样才是参加革命,扫盲班里她学得最刻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她所在的部队在福建待命一年,准备打台湾,这样,她没能去朝鲜。一年后,她调防南京,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便说说我父母婚姻里的小插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家里是富裕中农,因此有机会从小上私塾。父亲长得非常英俊,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十七岁就做了小乡长,从事革命工作。抗战时,他的家乡经常是国共拉锯,参加新四军离开家乡时他也不过十八岁。因为有文化,他几乎没上过战场,白白净净地迎来了胜利,驻扎在南京。恋爱时节,和一个出身天津的破落资本家的护士长相好,那女子长得就像栗原小卷(父亲暮年曾数次求我去买日本片《生死恋》的电影票,许久才知其中缘由,好可爱)。组织上考查到,护士长的哥是国民党二处的,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婚事,要么父亲离开部队,要么父亲离开爱人,好难!那时的人革命第一,爱情价低,一对情侣最终分离,做为补偿,组织上介绍了我母亲。相亲时,母亲不知,正在院中晾晒被单,父亲隔窗一望:就是胖了点,矮了点。同事们都说:小刘,人家是军区四大小白脸之一,会要你,怕是他身体有毛病,或是犯了什么错误。母亲一听,急了,赴到信箱前,要掏出已塞进箱内的同意我父亲求婚的那封信。两周后,我的父母结了婚,婚后的第一女孩早产夭折了,后生了我哥、我、我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我母亲的故事(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童年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是个冷酷的人,是个工作狂。6点钟上班她能4点钟就起身,先前在南京汤山的八三医院上班倒也情有可原,后来调到了丁家桥那儿的八四医院离我家住的政治部极近,她还是那么急急匆匆不顾家。家里的保姆只看弟弟一人,我和哥哥都被送到军区第一幼儿园全托。当时我才一岁半,只能躺在小床上望着床栏上的一朵小纸花,全然不明白妈妈为何弃我不管,弄得我小眼都“斗鸡”了才急。爸说,他那天接我回家看眼睛,我坐在他的肩章上“嗯嗯”了一泡屎,正好被巡风纪的执勤看到,挨了顿斥,好不沮丧。我听了煞是开心,谁叫他们让小小的我孤独。爸说,三年自然灾害,你爷爷奶奶又从乡下来避难,家里没吃的,幼儿园里条件好,能吃饱,一碗泡饭倒些酱油,你来不及地张嘴要吃,吹吹凉都不成,要让保姆喂呀,一勺尝成半勺,你能长这么大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听说我哥小时候特别喜欢我,他没事就搂着我,亲亲我:妹妹你真好玩噢!他天天看着我,妈一下班他就守在门口告保姆的状:今天阿姨打妹妹了,妹妹哭的好可怜哟!作为回击,保姆也告他的状,不是把花露水全撒到厕所里去了,就是把盐撒进了邻居的水壶里,再就是哄人家的小鸡睡觉,结果捏死了它们……也许是出于教育孩子的打算,哥又被强行送去全托,据说,上一次他不肯去幼儿园,竟从车上跳下摔断了腿。这次他又偷偷跑回了家(很远的路,每星期一我们都得坐班车去的),他躲在床底下两天,饿了就溜出来到碗橱里找吃的,任凭外面的人找他找疯了,也不去那个孤独的地方。小孩哪能拗得过大人,除非生病,幼儿园是非去不可的所在。于是,记忆中最悲惨的一幕上演了:一日,阿姨正抱着我喂饭,我哥上中班,帮衬着去打饭。远远看见他可爱的小妹妹就大喊起来。一声熟悉的“妹------”使幼小的我发了狂,拚命挣脱阿姨的撕拽向哥奔去,哥也扔了饭桶向我扑来,我们兄妹抱头痛哭,泪飞如雨,活生生地被两个阿姨扯开,各自带走。我踢我咬,我要我的亲人,我的破碎的心让我记住了这本该记不住的幼年往事。还有一件事,使我对母亲的怨又深了一层。每到星期五下午,我可以合法地去找哥,等他一起坐班车回家。那次,我百寻不见我那同病相怜的哥,哥的同班说:你妈妈星期四把他接走了。我一听就傻了,怔怔地呆立许久,心里翻腾着的是我那个年龄不应有的恨。冷酷的母亲,你接走儿子却不看一眼女儿,你知道女儿的心更稚嫩更脆弱更容易受伤。事后问妈,她不记得有此事,还轻描淡写地说:恐怕是怕你哭才不去看你的吧。还有件事,说来也心酸,小时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妈最喜欢人家瞪大眼睛问:哇,这是你生的女儿吗?妈说我长得像苏联人、新疆人,非给我留长发。你想,幼儿园阿姨每天早晨给我梳小辫能不烦吗。我天天得忍受阿姨的拉扯,疼得呲牙咧嘴。记得,幼儿园每过两周总有个理发师傅来,和蔼可亲地问:那个小朋友要理发呀。我说,我要。他把我抱上小餐桌,桌上放个小椅子,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好,“咔嚓嚓”就剪成了童花头。周末回家,妈妈一看怒火中烧:谁让你剪的!我的头发我做主,那时的我只敢心里这么想。唉,我的母亲为什么这么生冷这么简单,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曾有过洋娃娃,更不记得临睡时听过妈妈讲的童话故事,这让我想起了“老鬼”的文章中描述的那个在孩子生病时还责怪他找麻烦的妈。那个时代的母亲难道都是这样只知道革命工作的女性么?她不懂什么是温柔,她只要坚强;她不懂什么是抚爱,她只会训斥。她不了解,小女儿在幼儿园里晚上困了,也得坐得端正才能早去睡觉;她不清楚,小女儿夜里尿了裤子,急得只能光着屁股用手垫在潮褥子上,一宿不敢合眼,盼望着天亮之前能捂干,以免去那“画地图”的嘲笑。就连上厕所多用了几张手纸,也怕阿姨追问;平时盼生病好去特护间吃好的,周末就怕发烧那样会回不了家。记得一次我感冒,眼巴巴地瞅着妈求她别再狠心送我走。这次她动了恻隐之心,家里正好有两个小桔子,她塞到我手上,把我推上了班车。车上,我一直没舍得吃那两个桔子,我紧攥着它们,生怕母亲的关怀会从我手里飞掉。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在喉咙“噗噗”被喷了黄色的消毒水后,手里的桔子就被阿姨没收了,说是归公,共产主义教育吗。我想不通,耿耿于怀,一日,终于付之以行动,趁全班上体育课外出活动时,我溜回教室,爬上小椅子,伸出小手在橱顶的小篮里偷回了我的桔子,然后鬼鬼祟祟躲到锅炉房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它们。桔子下肚,我并未温暖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干坏事,我阴郁不快,做贼心虚,被这样的心思缠绕着的我,一天天幻想着逃脱,逃到童年的尽头,奔向美好的明天,我想,那里一定是一穹欢乐的天空,一定是一畦自由的沃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革已经开始后我终于逃出了魔窟进了小学,那以后的数年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淡,反正她很忙,常值夜班,她回家时我们大多已睡去。爸更忙,政治部吗,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常年出差不在我们身边。这段日子里,我牢记着一件事,使我对母亲有了新的认识。那时我们长大,粮食挺紧张,每月配给的地瓜干很是难吃。一日,母亲彻夜未归,那时家中的保姆已被母亲辞退,说是不能剥削劳动人民。大概八九岁的我求助无门,只能一个人胡思乱想,去摇醒酣睡的哥,已长成浑小子的他恼了,起身推我一掌又睡。我越想越怕,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很少哭的,记忆中最后一次哭就是此刻。邻居们被惊起了,关心地问长问短,热心地去打电话问交通事故处理部门有没有车祸发生,说再无音信,就发电报叫在北京支左的爸回来。多思的我忽然想到了没有妈的孤儿生活,顿时大放悲声,好不凄惨。正闹着,妈回来了,灰头土脸,肩上背着个粮食袋子,里面她说是地瓜面,说配给的地瓜干孩子们不爱吃,跑过长江大桥去把它们磨成粉蒸馒头吃。我的妈呀,周围人都好感动,透过泪眼看妈,我觉得她身上忽然飘来了一绺温馨之气,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至今,每当我兴致来了,都喜欢围抱着软软暧暧的母亲,感受她的这种气息。她的冷,仿佛已成为逝去的留恋,在那没有保姆远离丈夫的年代,深夜回来,一个人在冬夜,用露天冰冷的自来水洗着三个小皮孩的衣服;她的冷,深刻在我心里的东西,不知何时变成了她工作的成绩:从一个不识字的洗衣员,扫盲成了护士;随夫支左进了北京后,虽然为照顾孩子去了居民小医院,却给她这个好强上进的中年人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她有机会去学习中医,着魔似地背诵了上百种偏方,野外田边识别了几十种草药,还奇迹般地拥有了处方权。支左结束,全家迁徒到无锡后,她又去了企业医院,别人不愿学X光,怕辐射,可她不怕;遇到危急的外伤病人,保健医生们束手无策,她冲上去用消毒盆反扣住伤员外翻的内脏,用绷带包扎,转送有条件手术的大医院。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与母亲间的距离缩短,应该说是在她的晚年,我生儿育女之后。记得母亲退休时很是悲凉,她无法忍受舍弃工作,赋闲在家,安静等死的结局,为此她掉泪了。好在她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属于老干部待遇,这使她很骄傲,很慰藉。最开心的是她拿到了一张“医师资格证书”,那天她兴致勃勃地拿给我们三个儿女看,我们正谈笑风生未加在意,她又掉泪了,我们很诧异,她哽咽着: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老太婆这辈子不容易,你们能混到我这样就不错了。此言对我而言是不幸言中。我虽不像哥是南大博士访英学者,不如弟是中科博士留居美国,我也有了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可能是我的毅志不像母亲,我的运气不如兄弟;也许是我所读的书所经历的心路历程诱使拐进清静无为,淡泊名利的迷茫畸途,也许是我与生俱来的孤独寂寞,使我对积极进取的人生悲观畏惧做了驼鸟的缘故,凡正我混得不如我的母亲。母亲的悲哀还来自时代,晚年的她回顾一生,只要一提到“入党”二字便老泪纵横。这是她心中的最痛,我寻思,她年轻时的刚硬无情便源入此吧。试想,一个革命一世的老人,居然未能被批准加入她神往已久的共产党,这是件多么残酷的精神折磨,她几乎忘了世上还有她得以安慰的骨肉至亲,一味地扛着,不顾一切地追求着,伤及到她周围的人,可直到离休也未能如愿,你们难道不想听听这里面尘封已久的故事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姥姥的弟弟在土改时被分掉了土地,未免牢骚满腹,心存不满。还乡团回村时他被怀疑告密,因为村里妇救会长夫妻被害了。任凭他百般抵赖,共产党还是将他发配去抬担架。母亲的舅舅认为他是去参加革命工作,不承认是将功补过,可怜年幼的母亲也这么以为,并且将这个想法保持到现在。母亲的舅舅被飞机炸死了,他是抬担架时死的,母亲只向组织上说了这一点,隐瞒了其余。受此牵连的还有她的表哥,人说他曾为其父告密望风,十四岁的他为洗清自己参加了革命,他经历了解放战争,又申请去了朝鲜,可因为父亲的历史原因,他虽入党,可一生未婚,可叹姥姥娘家这一门断了根,姥姥为此哭坏了眼。我母亲的创痛却是在心里,看到表哥晚年孤独地死在住所的浴缸里,她也未说心爱的组织一个错字,只是默默地做为唯一的亲属给他送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晚年的快乐多于痛苦的往事。她离休没多久就干起了赏心悦目农家事。她发扬南泥湾精神,拚命地在干休所山后的荒地上开垦良田,人家大队不让她们开,砌上大青砖围墙,她自己钉了个小梯,爬过墙去,种上青菜萝卜,院子里还养上一群鸡鸭。我发觉,她不但有园艺家的天赋,还有建筑家的构思。她用向日葵杆做材料,盖了幢两层鸡舍,有门有窗,惟妙惟肖;她还有孩童般的想像力,说她的芦花鸡生得美人坯,什么双眼皮,脖子还会画圈想问题,差点让我们笑叉了气。她种什么长什么,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她强。一次,对门的老吴来得意地吹她种的南瓜有脸盆大。老妈不服气,顺藤摸瓜,原来瓜是我们家的,爬到老吴家去了。老妈理直气壮地要回了瓜,从此两家见面讪讪的,瞧我这老妈干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爸因为北京公安局支左的事受到了牵连提前离了休,心境一直是郁郁寡欢,想当初,老妈入党事出,他私下里嘀咕:本想找个简单的,结果这么复杂,早知道就和------离休后他也找到了消遣的去处,对他来说排泄内心的最好方式就词棋书画,他的所爱。每天他来往于干休所与老年大学之间,与妈的青菜萝卜视如陌路,引起妈的不满,常于春种秋收之时发无名邪火,吓得老爸赶紧放下笔砚去帮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每天还得听老伴教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爸一辈子就怵妈,怕妈吵嚷起来影响不好于是一味地迁就。年轻时,周末爸喜欢打麻将,妈就把淘气的哥往桌上一放,哥抓起麻将就扔,那些个“战友”又急又恼,不让爸再入局。唉,爸苦叹着,他和老伴那么的不合拍,可到老到老,我从未见过对一个痴痴迷迷,把大小便弄得到处都是的病人那么耐心的老人。夕阳里,爸坐在干休所的小花园里纳凉聊天,人们一提起妈,每每他都会梦呓般地反复说:她是我的老伴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云:回忆悠悠往事就意味着垂垂老矣。也许我的晚年会在低吟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中漫漫挨过,因为我的生活远没有我的父母那么精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爱美的父亲</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听到我的网络奇遇,老爸眼睛瞪得老大:“真得吗,能找到相隔四十年的人?那你帮我找找,能不能找到李杏芳呀!”我一听,“噗嗤”一声笑起来了,想到20多年前,老爸第一次向我提到他的初恋情人时,说她长得像栗原小卷,玉指纤纤,手指细得像铅笔,我忍不住去告诉老妈,老妈一听:“这个死老头子,还想李杏芳呢,手指细得像铅笔 ?那是人吗?那是妖精!”嗳呦,我捧着肚子,擦着眼泪又把老妈的话传过来,老爸说:“你妈就是这么个人,一辈子硬梆梆的,没情趣,要不是李杏芳出身有问题,组织上不同意,你的妈呀,可真是个漂亮温存的人呢!”说完摸摸我的脸:“幸亏你长得像我,不像你妈!”看见老妈走过了,老爸吓得赶紧躲到房间里,眨眼睛不许我再传话,我“咯咯咯”地乐,山东老妈一瞪眼:“姑娘家,疯疯癫癫,有这么乐得吗?笑不露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爸一点不像髦耋老人,腰板笔直,健步如飞。每次让我办事,若是需要个证件什么的,我要上他那儿去拿,他都说:“不用,我送到你单位来”。干嘛这么勤快?就想听我单位那些女同事夸他长得英俊。他一来,同事们就议论:“妮子,你爸的眉毛又黑又浓,像周恩来呢!”,“妮子,你爸的气色粉红粉红,皮肤好白!”老爸听得是合不拢嘴,笑得眼睛都弯了,回回都悄声告诉我:“你爸年轻时可是军区四大小白脸之一,呵呵,从小就有人提亲,门槛都踩平了。”关于部队里追他的那些女兵的故事,我听得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他感叹自己当时太老实,太遵守军人的准则,一一错过,直至遇到资本家出身的护士长小姐,一颗无产阶级的心就此迷失,在党组织的谆谆教导下,默念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两者皆可抛。最后由组织做媒,抛弃了李杏芳,娶了我的老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小资女人的美丽温雅,时刻都镌刻在老爸的心中,这种香艳蚀骨的幻觉,在军歌嘹亮一世人生中,如影随形,全都体现在对我的慈爱上,越老而越弥坚。呵呵,一看见我,就盯着我右颊上五月份烫伤的一块印斑看:“去没去美容院呀,怎么还没退尽呢,让医生想想办法呀。”,我捂住脸:“好啦,医生也没办法。老爸,不会留斑的,你放心吧。女儿现在老了,新陈代谢慢,得一年才能消失。”“一年啦!我的女儿变丑了,那怎么行呢?”有时中午吃过饭未抹口红,他看了又说:“女儿,唇上没颜色,气色不好看的。”我得赶紧补妆。有时头发太长,我挽个髻堕在脑后,他又说:“蓬松些才好看。”我抿嘴笑着,任他给我理着云鬓,任他用温暖的手指画着我的眉毛。世上这么凝视我良久的人,除了我可爱的爸爸,又有过谁呢?仿佛我是他生命的杰作,他一遍遍地读我,连我鼻翼边一粒针尖大的痣他都细细端详。一想到若干年后,这世上再没有人如此爱惜我,欣赏我,我就不禁两眼模糊,内心抽搐。每逢此时,老爸都以为我眼睛不舒服了,转身去拿珍珠明目液让我带走。他特别担心我的眼睛,住院时,他让我看药名,没有眼镜我无法看清,他急了,翻我的眼皮,我说是老花了,他不信,他年轻的女儿怎么会老?我说这是自然规律,我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他静默片刻,把他的水晶镜送给我,我说我才150度,你的太深,他非塞给我,眼里满是颓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其实老爸并非善感之人,直到离休前,他都是一本正经的,绷着张严肃的政委脸,不光对外如此,在家也如此。小时候,老爸规定: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前三样是兄弟们执行的,后一项是为我单立的,谁让兄弟长得像老妈不像老爸。吃西瓜的时候,我可以把瓜子抹到老爸的肚皮上,兄弟们眼热地看着,碰到老爸心情好,大喊一声:“活泼”,我哥是踊跃上前,将半个西瓜皮里的汁水全扣到老爸的背上,以报平日棍捧教育之仇,惹恼的老爸大吼一声:“严肃”,哥立刻夺门鼠窜而去,只有我敢笑,弟傻傻地看着,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余火烧身。老爸不知怎么就是不待见他两个儿子,弟小时打碎了外公留下的民末白瓷茶壶盖子,吓得直求我:“姐,等爸问起就说你摔的。”“为啥,爸打我咋办?”“他不会打你的,他喜欢你。”“万一打我呢?”“那你不会把脸凑上去,他一看你像他就不打了!”你瞧瞧,连我弟也这么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家庭情景剧直至兄弟成人,还在上演。批林批孔那会,饭桌上常常谈论儒家法家,我们兄妹三人酷爱历史,对儒家法家各执已见,有时说着说着就争论起来,这种政治问题,老爸最为敏感,不许我们乱说。每每哥都会说,是妹妹挑得头。一次说得太不像话,老爸的剑眉立了起来,我弟猴精,知道大事不好,边说边立起身来朝外溜,嘴里还不闲着,刺激老爸的神经,只听他大叫:“儒家法家是狗咬狗。”哥也大声附和:“对!”老爸腾地跳了起来,举起鞋子就扑过来,弟早跑了,哥想跑被我挡着,就把我向后一扒拉,他自己跑了,爸的鞋底落到了我的头上。第一次挨打,我气晕了,哭是不会的,就是赌气绝食,一连二餐,闭门不吃,老爸站在门外求我,兄弟们幸灾乐祸,同时又妒火中烧,凭什么你就这么受宠,不就长了张老爸脸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岁月的侵蚀,老爸深藏不露的父爱已不再如山一般沉默,时常想暴发出来。春节兄弟们从大学放假回来,我们会坐在一起打打牌,老爸爱玩80分,自然是我和爸一家,兄弟两个一家。我和老爸是心有灵犀,配合默契。弟是百思不解,老爸是怎么知道他手中的牌的,一口咬定我和爸作弊。哥是磨磨蹭蹭,这张牌摸到那张牌,不知出什么好。两人开始用英语对话,酷呃,如此耍赖,闻所未闻呀。老爸面容安详,不与儿子计较,但故意输给他们,老爸可不干,到了,兄弟们还是斗不过父女俩,哥说:“哇,厉害,这是遗传基因作怪哩。”爸说:“女儿,他哥俩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啦,我也闹不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离休后的老爸,特别能玩,他每天早晨7点出门,走到惠山转一圈,然后乘公交车去城中公园附近的老干部活动室去玩,直至下午4点方归。老爸要么不玩,要玩样样精通,登峰造极。老爸在老年大学玩了20多年:书法,幼时的私塾功底本来就深,现在是草楷隶篆玩得炉火纯青,出过两次书,不过都是只选了他一幅作品,遗憾;象棋,老爸是市老干部队的队长,代表市里出赛,去过不少旅游城市,家里的被套床单全是他赢来的,风光;桥牌,八十岁才学,好生了得,没有他,那位商业局离休老太太就没法过,两人是黄金搭档,纵横天下无敌手,开心。商业局离休老太太对我老爸崇拜的五体投地,缠着要到我家来学习作客,老爸把人家拦在干休所山下说话,问他为啥不领到家里来,他说影响不好,这老太太热情似火,说话像机关枪,看着不顺眼,呵呵,老爸还是喜欢小资女人的静如止水,气若幽兰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老爸,特别怕胖,他吃东西也学我,挑挑捡捡,对自己长了几斤几钱,了如指掌。一次住院三天不排泄,找医生诉说,那个医生马虎,开了一包番泻叶,也不说明服法,老爸当茶叶,一顿全泡了,喝下去是上吐下泻,弄得整个病区手忙脚乱。过后,老爸一秤,少了10斤,好开心,他倒不说身体有多伤,这个爱美的老爸哟。我因为工作忙,常在中午吃饭时抽空去医院看他,一次,他正和吉保姆吃红烧肉和韭菜蛋饼呢,吉保姆见我来,就招呼我尝尝,老爸说:“女儿不喝这油腻腻的东西,她最怕胖。”可怜我饿着肚子,只好看他们吃,老爸说我喜欢吃水果,让吉保姆剥了一根粗香蕉,一个大桔子给我吃,弄得我胃里闹闹的,这个老爸,吃到吉保姆烧得家乡菜,他怎么不惦记着减肥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爸很爱干净,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自己叠。他住院时我去帮他拿换洗衣服,拉开大抽屉,里面的衣裤是白是白,黑是黑,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皂香。老爸最爱的是一件红色的衬衫,是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只穿过一次,就再没上身。说是穿到老干部活动室去,风头出尽,老头子们调侃了他一天,呵呵,老爸是那种不能打扮的人,所谓“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爸从美国探亲回来,我去上海浦东机场接他,随着金发碧眼的人流,出现了这位儒雅俊朗的中国老人,在60年的军人生涯中,老爸唯一一次展现了他的风采,我都不敢相信那是我的老爸:银发长鬓,风衣飘动。虽说一回干休所,他就剃短了头发,穿上了整洁但普通的便装,可那洋装入关的一幕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呵呵,用老妈的话说:脱离了社会主义的制度,远离了人民军队的约束,老头子在美国尽情地臭美了两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爸就是这样爱美。护士给他打针,夸他皮肤白皙有弹性,我那老爸听了,能咧着嘴乐呵半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爸就是这样爱我,他喜欢我穿高跟鞋,听到我的脚步由远渐近,会对同房的病友说:“看,我的女儿来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老北京印象(上)</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九年九月二十七号,我们全家迁徒到北京。一出雄伟壮观的北京站,迎面扑来是锣鼓喧天,红旗飞舞,游行队伍犹如长龙的国庆彩排,热烈的节日气氛让我们闭塞的心一下子烂漫起来,真好呀,北京!我们在公安局一处派来接我们的军用卡车上欢呼雀跃,喜不自禁。我们一下子就融进了这政治文化的中心,这诺大的神奇的紫禁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被暂时安排住在南长街养廉胡同27号,这里堪称是一处草薰薰,木欣欣的花园洋宅,园子里摆放着硕大的雕花鱼缸,一个套一个,围墙上的小门一开就是中南海,谁家孩子上房顶捉鸽子,立马就有哨兵低喝一声:下去!听说它原是资本家的别墅,因地处中南海外墙,极不安全,被红卫兵抄家撵走,它自然就成了军代表孩子们的乐园。秋露泠泠,萤飞草长的初夜,我们坐在小院的天井里,仰脖看着天空试放的国庆礼花,一个个被那美不胜收,目不暇接的图画惊呆了。从未见过这幅架式的天空!过去的岁月我很少看天,注意的只是土地上的唧唧虫声,翩翩蝶影,北京,留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美仑美奂,高远深邃的秋的天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就读的小学是北长街小学,此校的楼舍竟由朱栏飞檐,雕梁画栋的殿宇组成。记得哥对爸直埋怨,说教室是破庙,同学们喊他怯佬。我的新老师却很热情,上到三年级,我不记得南京的老师,却至今记得她。转学第一天,她告诫同学们:”‘你们要帮助南方的妮同学,教她说北京话,不许讥笑她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集体空前团结,特别温暖。我这一组的小组长是个白肤高鼻的小姑娘,她用蚊子似的细喉音向我打招呼,手臂上的红小兵臂章特别显眼。后来才知道她是刘少奇的小女儿刘小小(当时叫洪彤彤),她身边总有一个高大的女孩护驾,那是她家保姆的女儿。她与保姆一家住在中南海宿舍,父母不知所在。开斗私批修班会时,她常在发言稿的末尾举起小拳头低吟:”打倒刘少奇!“我们这时总要发出笑声,善良的老师就不厌其烦地劝解道:”你们别笑,她和父亲划清界线了,和你们一样,她也是个红小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北京,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学校国庆会演时,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挎着冲锋枪冲到台上,指着杨子荣大喝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我吃了一惊,谁这么大胆,敢威胁英雄人物。原来他是当时赫赫有名的中央委员温玉成的儿子温小虎。养廉胡同口处,有一扇小红门,里面住着个胖女孩,比我大几岁,曾让我进院去玩。她家琉璃瓦,绿纱窗,很是幽雅,一看就是个有背景的人家,居说是大人物万里的家呢。哥班里还有个叫满运龙的孩子,正黄旗,在家族中辈份极高,回回们见了他都俯首屏息,一日,哥在羊头肉飘香的胡同口大喊:回民店里卖猪肉喽。结果被满贝勒叫人给教训了一通。又一日,满贝勒几天没来上学,说是挨了家法,有人向他奶奶告密说他偷尝了大肉(猪肉),被他奶奶逼着跪在祖宗牌位前喝了一大碗硷水,上吐下泻涮了肠。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放学后,我最爱去的是午门外的护城河畔。冬天,护城河上结了厚冰,我们用轴承做了四轮木几在冰面上滑,一个坐,一个推,寒雾中人影重重,风声飒飒;到了冰皮初解的春天,堤畔垂柳如织,柔梢披风。我最爱的是它落日如血,波光潋滟的黄昏:午门城墙上的角楼盘旋着老鸹,哇~哇~地哀叫着,带哨的鸽子群不时从市尘中飞来,尖厉的啸声在薄云残霞中回荡。我在河边的小石亭里仰面躺着,一躺就是几小时,心中漫无边际地遐想着,空旷的,悲凉的,念天地之悠悠的遐想。从那时起,我忽然很怕死,一想到它,我就沉浸在无限的虚缈中不能自拔。一处能使人灵魂出窍的神秘古迹,一种能使人感悟人生的奇妙境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然,少时的同伴们的喧闹,很快会把我带进现实的市井生活,让我忘却忧思。同学中更多的是平常百姓家的孩子,同院的郑莉,父母下放,和外婆住在资本家的卧房里,而我家则住在客厅里。诺大的客厅冬天极冷,她外婆教我们生炉取暖。我们不会封炉子,结果中了煤气,那天可以说是我救了全家。夜里,我起来小解,痰盂放在炉子旁边。我走过去,感觉喘不过气来,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挣扎着,走到妈的床边,只说了一句:有煤气~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妈说我当时小便失禁,直翻白眼,情况危急。妈推爸起来去叫醒哥弟,自己抱着的我踉跄到门外,一下子也倒在走廊里人事不知。等妈醒来,爸还在屋里转悠,找不到门呢。响声惊动了住在厨房里的侦察员小刘,他们小夫妻赶紧将哥弟和爸拖到园子里的雪地上冻着,天亮时我们全家才苏醒,真玄呀,我逃出了鬼门关,那种濒死的感觉也许就是我的救星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胡同里的同学王红,常来我家玩,她爸第一个老婆生了六个孩子,第二个又生了五个,家里还有奶奶,是个贫穷的大家庭。每天上学,我和郑莉去等她,看着她一家人喝玉米粥,一人一海碗,连勺都不用,转着边地用嘴唇吸溜,然后拈一根咸菜,又吸溜,最后用手指一转一抹,碗里干干净净,连碗都不用洗。我挺羡慕她家的“鸡蛋面粥”,回家让妈也去买。她更羡慕我家的火烧,到北京后一下子没了食堂,我家只好每天买火烧吃。她帮我干家务,扫地洗碗,我给一个火烧,后来弟也掺和了进来,帮着写作业,一个火烧。同学们听说有这等好事,于是我们宁静的小园便门庭若市,想吃火烧的同学纷至沓来,一日,我家抽屉里的全国粮食不翼而飞,我们家也闹了饥荒。问题是公安局军代表家失窃,是件大麻烦,爸虎着脸勒令从此再不许外人进园子,于是,小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为买着吃太费钱,哥也学着蒸馒头来着。他采来榆钱儿搁在面里,蒸出的馒头比石头还硬,”去你妈的“,气得他扔过房顶,砸碎了人家的玻璃。人家拿着馒头来告状,妈护犊子:”你咋知道是我孩子砸的?“人家一扬馒头:”谁家能做这样的死面馒头。“这事后来还是我解决的,我才三年级就学会了蒸馒头,看看现在十岁的孩子,连吃馒头还噎着呢,我居然蒸出白花花的馒头。不过,我家窗外过道里发黄的,烙糊的各种面食也足够喂一群猫狗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一年我家搬到了建国门外的立志巷三号,那是一幢两层的红砖小楼,前院连着个旧四合院。院子住的都是公安干部,人多事杂。那时的我已是个京片子了,不像弟,把右念成六,把奶奶叫成来来。我们的生活与老北京混杂着,我们被同化了。我们院分两个场景,左边是军代表家孩子开垦的自留地,里面种着象征革命的向阳葵;右边是老北京的孩子们的练功场,粗大的臭椿树下放着大刀,三节鞭,还有一个自己砌的乒乓台。那时的哥迷上了习武,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常以打架斗殴为荣,动不动就动刀动枪的,闯出不少祸端。用爸的话说,他闯的祸都很大。记得他同班的男生要撅他的铅笔,他说你敢撅我就敢戳你丫的。那男生不信,撅了,他也戳了,离肝只差一分。他升中学时爸不许他和我一校,我可是个好孩子,班干部呢。弟呢,也有二年级了,成天把书包往屋顶上一扔,就去北京站坐电梯玩,旷了三个月的课,老师找我,叫我告诉家长,我怎么能出卖弟呢。那时只差一步,兄弟们就学坏了,他们抽烟,偷破铜烂铁卖钱,北京的小混混多,又添上了外来的。弟是怕暴力的,当一个孩子到了成长的关键时刻,暴打一顿还是有用的,弟就是最好的证明。爸在知道他旷课之后,剥光了他,打累了抽根烟歇会,再打。从此以后,弟乖乖在家呆着,不再跟着哥到处跑了,但旷课的“恶习”他一直保持到考上北大(当然,不是明旷,是暗旷,譬如“伪造”各种假条)。而哥还是在家装“善”在外“野”。他“贪污”妈留的买菜钱,二毛钱的肉他说是五毛钱的,爸说:"怎么不见肉",他回:"肥多瘦少,熬油了",要么就答:”给家里养的狮子猫叼去了。"一次,他把弟推下楼梯,弟哭着要告诉爸,他只好每天“分赃”堵弟的嘴,这个水浒里的山寨王算是遇上了三国里的诸葛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老北京印象(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因为七二年邓小平上台刮起了的那场“右倾翻案风”的力道吧,一些无奈的胡同小混混被吹进了久违的教室,哥和弟便是如此。变化最大的首先是哥。他当时已升入二十七中,他自己唱:"二十七中门朝西,不是流氓就是野鸡。"那么乱哄哄的学校,在七二年时也正规了一段时间,一些好老师上岗了,弘扬起中国文化来,也不算是右倾了。哥班里转来了一个叫陶富平的孩子,他自己给自己更名叫“陶浮萍”,他自愿做个四处飘泊的人。他的“自我”让哥丈二摸不着头脑,更有甚者,陶浮萍伸出剑指,嘴里“之乎者也”一通呱噪,把个小克惊得目瞪口呆,天下竟有如此博学多才之人,小克为之汗颜。一探底,原来陶浮萍的邻居是一北大中文系教授,被打倒在家,闲极无聊,看小富平绝顶聪明,便教他汉学玩,什么平平仄仄平平仄,什么孔子七十二贤孙,把平常人家的小富平活脱脱变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浮萍,这不害人家吗。哥对陶浮萍崇拜的五体投地,不知从那里搞来的线装古藉,成天看呀读呀,还破天荒地请教于爸,什么是诗词格律,弄的爸忘却了革命军人的坚定立场,抑扬顿挫地吟哦起那些腐朽唐词宋词来。记得前不久他还把哥借来的《隋唐演义》扔在脚下乱踩,让哥愁的不知怎么向书主交代,爸说:"你就说,被军代表撕了,还要追究他老子的责任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班主任是个很有眼光的女教师,她鼓励哥上进,说哥是一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人。果然,哥埋头苦读,无病呻吟,写了一大堆格律诗,那陶浮萍看了,不屑一顾地撇撇嘴,云:”粉脂气太重。“然后扬长而去,从此再不肯教哥半点古文。我看起出,那陶浮萍是畏惧小克的锐气,怕他后来居上,更怕他有朝一日能向班上的平凡小子们诠释他的文言对白,拆了他的神台,让他沦为凡胎。转瞬,邓小平爷爷又下台了,这下可苦了哥,他和陶浮萍被双双揪到批判台上,检讨他们散布的言论,还让爸去陪坐。爸这会儿沉默了,毛主席不是也让许世友读《红楼梦》吗?于是,我家里购得了第一套古典小说《红楼梦》。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翻案风那会,我正好是毕业班,六年级一开班,进来个长得像周扒皮似的班主任。他给我印象紧深的是乱说乱动。先是乱说,他自报家门:”我叫席守志,外号西葫芦。“接着乱动,一个大转身,刷刷刷,龙飞凤舞连滚带爬在黑板上写上一长串西洋文字,把我们给震得一楞一楞的。他充满激情:“这是拼音,我教你们,我要让你们统统都考上最好的中学”。他是个令我敬畏的好老师,寓教于严,他总是批评我,给我难堪,可每次作文交卷,他都是看一眼文章,看一眼我,我慌忙避开他犀利的目光,因为我文中引用了许多哥摘录的《古代汉语》中的美丽辞藻,我量他也不懂,他却总是点点头,当场批我95分,那可是最高分呀,我的文章甚至被选送到东城区作文选集中,给弟他们当过课本。弟常说:”姐,你真厉害,连’犄角旮旯‘都会写哩。“数学上,我曾在东片十六校统考中得了107分(附加题蒙对了),得此殊荣的还有一位班长(当时叫排长)宋雁,人家父母都是德国留学生,她和妹妹从小就会说洋话,岂能并驾齐驱。万恶的”西葫芦“,又搞来类似今天的奥数题来给我们做,害我丢尽颜面,每天被留堂。我们立志巷三号的同班,人称“六百工分”的胖小子陈建倒是次次过关,他得意洋洋地笑话我,难怪他后来考上了清华。不过,”西葫芦“也给了我不少荣誉,那时偶尔有迎宾任务分配到我校,一个班只选二人,宋雁一个,另一个竞争激烈。”西葫芦“选过我两次,我的表现并不好,他不是常批评我吗,威信自然不高,他硬推举我,自然难孚众望。邻居中,好像有个麻脸女孩去办公室告我的状,说我不配去迎宾,席守志这样说:”你瞧你长得那样儿,能去吗。“气得革命小将抽抽嗒嗒,半年不理我。席守志最大的功绩是在尼克松访华期间,与美国友人合影的事。那天我们去天坛活动,巧遇美国友人,金发碧眼一见我们就招手举相机,我们吓得作鸟兽散。学校天天告诫我们,每天放学直接回家不许乱逛,遇到外宾不许谈论林彪事件。因此京城里谣传,有外宾问一孩:林副主席那去了?答:搁屁了。什么是“搁屁”了,“搁屁”就是“招凉”了,“招凉”又是什么,唉,这都不懂,搁屁招凉就大海棠了。你说,一下子真见了外宾,我们心里能有底吗。席守志可胸有成竹,他那双绿豆眼瞅见了白人堆里的黑人,黑人都是革命兄弟,合影没错。于是,我们笑靥如花,天真烂漫,我又是花中的蝶儿,黑人怀里的黄人。外宾们拍了许许多多跳皮筋,玩游戏的珍贵照片,一次成像的给了我们,我们给学校争了大光,席守志为此光荣地加入了共产党。虽然他没能把我们送进好中学,但接我们这一班恐怕在当时是他最明智的选择,那都是有了我呀,嘿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这个鼻涕虫真的长大了,自从回归学校之后,他有了个“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那就是宋雁的妹妹宋红。小姑娘长得洋娃娃似的明眸皓齿。她给他削铅笔,看着他写作业。她家那时已知早教这码事了,天天早起说洋文。我到她家去过,小杂院里搭着低矮的葡萄架,屋里锅盖上烘着金黄的窝头片。她姐给我看童话书《白雪公主》,还给我看她们的妈迷在德国留学时的倩影。我觉得她们的妈,就像个知识王国的公主,不禁神往能有这么个妈来。弟从四年级起就跟着收音机学英语,立志要去德国留学,哥说那你该学德文呀,这不收音机里不教吗。后来,我们全家又搬到无锡小城,他天天盼望着能重返首都,只为和那宋红再聚,以此为动力,弟竟成了无锡的高考文科状元,如愿进了北大。故人相见,远不是那回事,人家都不记得他那年走的,他也看不上人家考了个电大,这段初恋就算告吹。哥那时忙着写他的章回小说,把全班都编撰进去了。他或许也有过初恋,记得他说过:陈国华的手一个凉一个热。我想,那个被搔挠的女孩不知怎么咬牙切齿地恨这个小混球呢,因为我也经历过这样事。同桌的赵英,发育的很是高大,老是嗅鼻子,很讨人嫌。他上课时胆敢紧握我的手,扣住五指使我不能挣脱,手心里汗滋滋的感觉让我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幸亏我坐在最后一排,给老师同学看到,我就完了。倒是前座的王桂秋对他颇有好感,这个长辫子的女孩爱唱《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本已被河北梆子剧团选中,可她无意间指着毛主席在延安演说的照片说,那手势像要饭的,就被扣上了小反革命的帽子,前途暗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是进了185中才情窦初开的。小时山东籍的妈封建,见我又长得几分模样,不许叔叔们抱我,亲我。一次我爬上一位叔叔的膝盖,人家一走她就揪我。幼时,夏季里我们常抱着席子到草地上纳凉,大人谈山海经,小孩们就玩过家家。一次,我和同岁的小男孩互看肚脐眼,大人们笑作一团,妈一把把我拎回家,我小屁股上立马印上了鞋底印。她还常讲些坏人把嘴馋的小姑娘骗走卖掉,怎么怎么残害她们的事敲我警钟,为此,我的心灵受到创伤,总觉得男女间相互倾慕是很丑陋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一时班时转来个纤瘦的男孩,眼睫毛长长的,从正面看就像索扣眼。他皮肤微棕,头发卷曲,一笑两个浅涡,穿着很时髦的鸡腿裤。据说他是个印尼华侨,学校对他很宽容,默许他奇装异服。全班女生都为他激动,好像没有他教室里就没了生命。我表面上不为之所动,可那可恨的闫淑静老师偏让我俩坐一张桌子,我的心,每天都不得安宁。我发现,他住在我家邻近的一条胡同里,于是我天天幻想着能与他在校外邂逅。他上学很不正常,经常请假,弄的班里的女孩总向我打听,我可和他从未说过一句话呀。其实,他功课很差,也不聪明,只是长得俊美。那个苍白的年代,少年的我,对美的渴求恐怕和今天的追星是一个心情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叫郑立明的男孩不在的日子里,我又追星起我的女老师来。闫淑静个子不高,梳两条大辫子,五官端正,她的眼神很特别,眯缝着,如梦如醉,很令我心动。我特别向往与她独处时的那种神秘感,为此我写了几篇抒情诗和小说,可惜现在都不知所踪。唉,那个时代呀,我这个文艺小女生是不是有点儿“滥情”该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又狂热地迷上了《杜鹃山》里的柯湘,我成天地画她,要不是一个家藏万卷的同学带我去她家看书,我又险些成为画家。那个同学不知什么来历,家里的中外名著极丰,有的虽无封面,回想起来第一次她借给我的是《苦菜花》和《黑郁金香》。我拿着书,痴迷地边走边看,走到楼下,就坐在楼梯口继续看。天黑了,邻居们都说:看瞎了眼晴,怎么不回家灯下看。我敢吗?我那哥看我有了好书还不居为已有,暴力相向。上次一本《七侠五义》说好明天还的,他看了一个通宵还没看完,拿着书就跑没影了,害的我都没去上学,怕人催债还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二时,我的俄语老师是个灰眼珠的混血儿,他说中国太没自由。他自认为对我很好,上课时常叫我埋头看课外书的我起来回答他的俄语问题,吓的我手心出汗,他走出教室时,我总会领头狠狠地说“打死你大娘(再见)!”我恨透了他。他说,你今天恨我,明天会感激我。可他看不到明天了,他在偷渡中苏国境时出了事。班主任是个搬道工出身的工人教师张锡英,女的,手臂很有力,两个男生扭打在一起,她冲上去一扯,两个半大小子都会摔个屁蹲。一天她九点还没来上课,我说:主个山东人不会中煤气吧。我们几个课间到她家一看,果不然,把她和女儿救了出来。她对副班主任很凶,副班主任是个大学生呢,文诌诌的,我和他学会一个字“颇”,以前的颇不理解此字。学农时,大队里放电影《杜鹃山》,我怂恿他带我们穿过一人高的麦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来回步行三十多里。事后张锡英骂他,他嘟噜着:“我‘颇’喜欢革命样板戏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四年末,三支两军终于结束了。一天,爸拿出张地图,指着图上绿豆大的太湖说:我们又要搬家了,去无锡。无锡,从未听说过的江南小城。爸说,南京是回不去了,只有无锡人武部缺一副政委。要离开北京,哥是不同意。爸调到公安局八处后专管户口,有个七机部的干部,想把老婆从东北调回北京,天天往我家跑。他把苹果朝我家床上一倒,把酒搁在我家厕所里,他还教哥怎么处世为人,怎么锲而不舍,哥自然明白留京的重要。他要求一人留下,爸当然一票否决。我可想走,北京的小流氓真是太多了,他们不知从那儿知道了我的芳名,天天站在马路上喊我,有损我的名誉,使我自惭形秽,恨不能立即逃出这是非之地。爸就更愿意走了,虽然留下可以升官,可北京公安局是个非常可怕地方。那年月在周口店造林大队工作,他甚至无法定度一个在押犯是否有罪。那人说:“向左转打倒刘少奇;向右转毛主席万岁“。把”左“和”右“搞反了。还有一个说:“没有毛主席我们就要受二茬罪。”此话模棱两可,硬生生被上面勒令判刑数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五年一月七日,我们终于离开了北京,许多同学来送别我,我在车站好像看到了郑立明……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少女王桂秋(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三岁的少女,唐代大诗人杜牧曾形容取喻为豆蔻年华,妙言:花在枝梢头,随风颤袅者,当尤为可爱。黄桂秋便是这样一位美人坯子,不知吃滴啥,出落的娉婷妩媚,浓褐微鬈的云鬓特别扎眼,人前一过,前挺后翘,一根长过臀的蓬松大辫子,狐魅般地摇曳,比我等丑小丫不知早熟了几春,方圆十里没有不知她芳名的。时值文革后期,大人们的啧啧赞叹中夹含一丝鄙夷,尚未开萌的我也不难品出一二。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妮子性若青梅,酸涩毛糙,为黄桂秋所不齿。哼哼,自小到大,本不知什么叫嫉妒,可对具有少女风韵的她,却情不自禁的有些气不忿地牙痒。虽然俺也生的眉清目秀,轻松入选了校宣传队,可惜跳舞扭捏,唱歌羞涩,任凭队长老师如何锲而不舍,如何努力再三,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角色,气极了数落一顿:“我看你这个轴妮子,今生今世与文艺这碗饭无缘!”见我乜斜人,遂令:“退去校广播站,干点不用抛头露脸的事儿去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受了辱,迁怒于黄桂秋。三年级转学就与她同窗,到六年级临毕业,朝夕相处,未曾和她交好过。四年级时人家就倍儿走红,在北京东城区校际汇演中,山寨版李铁梅一炮奏响,扮相唱功出神入化,赢得一片喝彩,名声大震。五年级时河北梆子剧团慧眼识珠,要招她去做小演员,正等通知书的当口,她竟祸从口出,自毁了锦绣前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日去美术馆参观图片展览,黄桂秋指着伟大领袖一张画像说:“你看,毛主席双手伸着像不像个要饭花子。”吓,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论立刻引起喧然大波。一审查,原来她老子在京城某个剧团就是个反动编剧,被开除了公职。她妈是个小有名气的青衣,被剧团的革委会主任赏识,授意让划清界线定交好运。她妈不落忍赶她爸露宿街头,就让她爸在家门口搭个草棚棚遮风避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她爸天天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打滴溜儿,偷偷捡地上的黑西瓜籽儿,回家后洗净晒在院里的小竹匾内,积多了就放些粗盐炒熟,五分钱一包电影院门口卖了,挣点钱悄悄塞给爱女转给娇妻。黄桂秋她妈不让她搭理她爸,膈应他爸尽做些损人格的寒碜事儿。她爸烟瘾极大,她看到地上有长点的烟头就会四下张望,看见没人注意就迅速弯腰拾起,然后掸尽浮尘用绢头包了,瞅机会去孝敬她爸。她爸书生味很浓,手指细长白皙,衣裳破旧但不邋遢,父女俩常在墙旮旯那儿交头接耳,鬼灵精怪的我,每逢此时都会抽冷子吊上两嗓子:“喔喔--!”惊的她小兔子样地猛然回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捅娄子后境遇一落千丈,班主任老师受了牵连怒气冲天,见天儿折腾黄桂秋。五年级下半年她几乎每周都得写思想汇报,批判她几乎成了我们作文的主要内容。全班我的稿子是最为深刻精彩的,自然是常上班级黑板报,可无论我怎么踩轱她,她都是一副蔫不出溜的清傲眼神,这种较量只有我与她能体味。那次轮到我负责美术编辑,很仔细地画出黄桂秋的俏脸,李铁梅式的长辫子夸张地绕在她脖子上,一圈二圈三圈,直到她……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站在椅子上撂远儿,瞅见座位上的她直愣愣地盯着我,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鼻翼倾泻流淌,啪哒啪哒,滴洒在书上桌上……我顿时觉得一阵肝儿颤,乱针般地刺痛直窜到了心窝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打那以后我和她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坐在我的前面,多会儿她放松了警惕,她的长辫子就成了俺上课无聊时的小玩意儿,或用铅笔刀削她的红头绳,或把她的辫梢系在椅子背上。很久不戏弄她的辫子了,也不准邻座男孩赵英鼓捣。赵英很巴结我,整个一个小屁孩的单相思。他纳闷我怎么突然变得云山雾罩地玩起猫儿腻来了,在我爱搭不理的冷脸面前,只能抓耳挠头,不敢再找黄桂秋的碴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年级时,西哈努克亲王和莫尼克公主满中国的打游飞,机场迎宾任务挨着过三五趟,每班只一个名额,回回我去,谁让我的身高长相合标准呢。其实班里还有一位比我更拔尖的,她就是政治面貌欠佳的黄桂秋喽。事隔这么久,真没谁还会对她那句孩子气的反动言论穷追不舍。宣传队老师来点卯,我冷不丁说:“让黄桂秋去吧,她跳迎宾舞比我天份!”“嗯?我也想让她试试呢,说了归齐也是个人才,叫我到哪儿去掏换?喂,黄桂秋,你给我过来!”她磨磨蹭蹭地挪步,老师拍拍手:“欢势点,黄桂秋,人家妮子多局器,把迎宾任务让给你了,好好珍惜,别掉链子哦!” 黄桂秋先是痴不睖瞪,然后就是浅靥腮红,款款地,向我莞尔一笑。老师没来由地调侃:“谁说是一对矫情的黄毛丫头,呵呵,分明是一对漂亮的豆蔻少女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是朵白豆蔻花我是朵红豆蔻花,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中了魔咒的黄毛丫头是怎么幻化成了豆蔻少女的。我发现自个儿白塑面小铁椅上,有一朵艳若花瓣的血渍,惊愕,惶恐,慌乱……犹如雷霆轰顶!整整两节课我都呆若木鸡地僵坐着,不敢想像这青春之门上的涂鸦该如何收场。第一次不知所措,第一次狼狈不堪,第一次……老师偏偏注意到我的失魂落魄,向我提问。说什么也不肯站起来回答,这令他又疑又恼,径直走到桌前。我急赤白脸,语无伦次;他没有坚持,而是伸手撩开我的屁帘(北京人管刘海叫屁帘,嘿!):“怎么了妮子?出这么多冷汗?快回家瞧大夫去,保不齐你心脏有毛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下课铃声响过,赵英殷勤地要送我回家,我甩开他,扒在课桌上依旧纹丝不动。待赵英离开,黄桂秋回过头来,她纤软的小手也来摸我的额头:“妮子,你怎么了?告诉我好不?”我的脸埋在臂弯里,像见到救命菩萨,嘴里嘀咕着,双肩因啜泣而颤抖……我嗅到她抚慰的体香:“别急妮子,我给你想辙,放学时我俩一起走!”我抬起婆娑泪眼:“敢情你也有过丢人现眼的时候?”“有什么可惊有什么可怪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孩子早晚都要来例假的!”“没羞没臊,车轱辘似的贫吧,不许再说。”“得亏你说了,嘻嘻,没有我你今个儿一准露个大怯儿,可怜见的孩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放学后教室静堂,黄桂秋把我的书包带放的好长好长,斜挎在身上正好遮住我的臀部,我犹豫这种怪样子更引人注目,她把自己的书包带同样放到这么长,斜挎在自己身上:“我陪你一起走,掩护你哟!”我俩相互轻搂着对方的腰肢,在黄昏的阡陌中慢吞吞地遛达。记得建国门一带正筹建地铁,我俩沐浴着霞光伫立在开阔平整的工地边上,伴随着晚风,她高亢嘹亮地唱着《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京腔京韵震慑心房,遥远的地平线上,淡白的星月一览无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让我有了绝美的闺密情怀,无论何时,想到她就觉得甜蜜欢悦,体内蠢动着一波波青春的热潮。她比我大些,不像我那样五饥六瘦,真是有点丰胸玉腿,肤若凝脂的诱惑。她默允我在她身上乱摩撒,掩口窃笑,好像我只是个天真童稚的小屁孩儿。我至今都迷糊怎么会对她产生那样亲昵感情,碍口识羞之际犹为依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引领我走进了一个温馨,明媚,飘逸,空灵的少女世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少女黄桂秋(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的少女情窦,原是因境遇坎坷而关闭着的,我的友谊之手无端点动了她的灵枢:晨风儿呢喃吹来,撩乱青丝,没来由的春意绵绵;夜鸟儿唧啾飞过,抖翎绿枝,把不住的巧笑嗤嗤;瞅不冷子就心泉喷涌,灼烫四渐,惊骇的我忙不迭跳起躲闪。双姝同行于众目睽睽之下,越发地辩不明朦胧爱界,突然会生出理不清剪还乱的忧郁和恍惚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一扑纳心儿地热衷起体育来了,她本来就像小鹿似地迅捷,操场上撒鸭子数一数二得快,只是那会子名气太臭,怕惹人戳脊梁骨,不敢张扬。打从和我好上了,我变着方儿处处维护她,帮她树威信,她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拔了学校女子四百米的头份儿。赵英不知何时开始和她套起近乎儿来,他不光是个体育健将,唱歌也出彩儿,嗓音可谓阳春白雪,合唱时就他的调高,哇啦一喉咙,我们全哑了,闹的台下一片哄笑。老师没辙,忍痛将他撩在一边,找不到可以与他匹配的人儿。黄桂秋的东山再起让他有了展示自己另一种本事的机会,两人为国庆节排练男女声独唱,日日唱到天擦黑,让人瞅着都不得劲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傻了吧唧的我并未发现他们的角色换位是缘于我的性情变化。赵英腻歪了我小丫头不该有的矜持,而我特陶醉黄桂秋身上那个时代罕见的美艳,为此慷慨大度的什么都不吝;黄桂秋大概齐是倾慕于赵英小屁孩不该有的丰俊,依她的成熟度,让一切都在悄没声息地进行着。我做了灯泡还屁颠屁颠,愣是把我弟死乞白赖求我借他一穿的军用球鞋送给了黄桂秋,使她在区运动会上又得了第一,重振旗鼓,扬眉吐气。我弟他们班足球比赛得了个倒数第一,这个小鼻涕虫主力吵吵着要告诉爹妈我吃里扒外,害的我花费了许多零钱去堵他的碎嘴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头一年的国庆彩排不知何故半不啰啰骤停,闹得我们这帮好容易挨到参加国庆盛典组字拼花的小土鳖们个个垂头丧气。做天安门广场上十万人海中的陪衬,连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面都见不着,那也是挥汗如雨,扒皮抽筋练出来光荣哟。这一年并未接到上面的集训通知,体育老师却不敢懈怠,命令我们八八六十四个精挑细选的仪仗队员,天麻麻亮就得集合到操场上练习站姿。晨风清冽,衣衫单薄,身板得挺倍儿直,一二个小时纹丝不能动。曙光初照,他才嘬着牙花子来了,高喝一声:“姥姥的,别爹死娘嫁人各顾各的,给我学着黄桂秋的姿势,前挺后撅,齐步走!”我们那敢噗嗤发笑,这个“爹死娘嫁人”他怕谁?反正戴了帽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家原是体校的大拿教练,有回看比赛,末末了自己喜欢的一方输了,跳脚嚷:“东方不亮西方亮,孙子哎,你丫神气什么!”得,回来就成了反革命,贬到我们学校来,与黄桂秋成了哥们儿。他白霍事的旧习难改,见天的胡作非为,拿我们开涮。黄桂秋没入选时我排在仪仗队的右前角,他是看着我的步幅喊口令调整队伍的,现如今没事就呲我:“妮子,你给我把胸脯子挺出来,少齁齁着,你想变雁么虎呀。”我的脸涨的通红,对着黄桂秋咕噜他是个下流坯子。你猜她怎么说?抿嘴笑着:“多新鲜呢,女孩儿家本就该前挺后撅,你害什么臊呀,白糟塌了线条子。”真是一对出妖蛾子的,可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嘴上骂着,心里还是乐意和黄桂秋作伴儿。我把头斜靠在她家朱漆破蔽的门框上,幻想的烟尘氤氲了我的视线,一位落难公主在陋窗下用火筷子捅着锈蚀斑驳炉子,铁撑子上烤着几块暗黄的玉米窝头。她嚷嚷着“烫”,捧着窝头一步三唏溜地跳到我跟前。我掐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咽下去的时候食道内有一种隐约的划痛。这是很粗糙的玉米面做的,里面还加了点榆钱串儿。我知道她成天都是这样的嚼谷,她妈下乡演出行踪不定,鬼影不见,留下的一点伙食费她得匀点给她爸过活。我从书包里摸出香喷喷的火烧来,和她交换早饭,这是个怕她磨不开脸的最好理由。她对我已不再清傲,领了这份友情,目光含着笑意,用纤指缓缓抚摸我的下巴颏儿,忽又优美地旋转了手形,微凉的指尖插入我后脖梗的碎发里,轻捏了一下便停住了,细敏而悸动的感觉让我半晌儿回不过神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曾埋怨母亲,作为医生不该犯下那样怯勺的错误,让幼学之年的我服用什么胎盘片来营养身子骨,不经意间催发了一朵羸弱的豆蔻花,大大地损害了俺心智的正常发育。母亲闻罢颇恼:“没心没肺的妮子,肝功不好是闹着玩的吗,那个年月有什么东西可滋补,就说为了你能多吃点糖吧,还是我托了你表舅邮来的呢。” 记得母亲隔三差五会给我几颗倍儿大的上海奶糖,我是个兜里揣着病假单上学的二忽孩子,因为舍不得黄桂秋,我会把省下的奶糖匀给她吃。马上就要毕业了,按胡同划分我们肯定不在一个中学,想到此就有些窝心难受。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瞅见黄桂秋的课本里夹十来张五彩斑斓的玻璃糖纸,她把从我这块儿得到的稀罕糖纸,放在温水里洗净摊平,熨贴在窗户上晾干揭下,仔仔细细收藏起来,说做个念想。她拿出一张儿来小心翼翼地摊在手掌里,轻盈地哈着口气,糖纸的两侧飘逸卷曲:“妮子你看,它们是活的呢!能让我永远忘不了你对我的好!”那程子我觉得世界透明又空灵,而她温馨又明媚,依稀融化了倥偬岁月中的如水诗情,颤微微地,泪珠般滚落在我心底最柔软的处女地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方队开始行进,队员们表情严肃,目光烱烱,那叫一精神抖擞。前后左右旋转,横竖成条,整齐见角,分毫不差;腿踢直线,摆臂有声,一作崭齐。我有点脚底绊蒜,眼前飘浮着白雾,我拉住身边的黄桂秋,就听她尖叫:“老师,妮子晕场子了。” “爹死娘嫁人”叹口气:“尖果儿都是事妈儿,你扶她去歇息着,其他人继续给我操练。” 我和黄桂秋坐在逼仄的楼犄角里,她说:“病病殃殃地咋啦,来例假了?”我推开她:“没正行,不和你玩了。”她从口袋里摸出颗捂软乎的上海奶糖来:“你别是没吃早饭吧,含颗糖就好了。要是肚子痛,我给你掐虎口,特管用的。”“谁教你的?”“我爸呗,你别看他忤窝子点儿背,可什么都懂什么都会。”“那是,上次去你家,他一边搓那些旅店里揽来的床单枕巾,一边还给我讲《东周列国志》,什么‘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有趣得狠呢……”“你不晕啦?”“嗯,好点了。”“糖呢?”我指指嘴巴:“含着呢。你还有糖呀,我的早没了。”她把手心一摊:“吐出来,还给我吧。”“干嘛?”“你晕我就不晕了啦,嘻嘻!”她笑着把哈喇子兮兮的半块糖吃了。“哎呀,真恶心呀,我可有病哦。”“我乐意,你就喜欢和你起腻儿。” 说完她双臂搂着我打奔儿,她的吻热烈狂放,带着雪花膏的幽香,她把口里的半块糖用舌尖顶进我的齿缝,我几乎喘不出气来,喔喔着叫骂:“你这个没羞没臊的疯子,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癔症?相思病也没准儿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幸被我言中。当那个挨千刀剁万刀的赵英故伎重演,课堂上死死捉住我的一只手紧握不放时,他手心里有个异物让我咯噔一下停止了呼吸;眼睛依旧看着黑板,视野里却是空洞无物,一片茫然。那是一颗上海奶糖,是我送给黄桂秋的糖,沾着他的津津手温,又回到了我冰冷的手心里。少女的情窦在何处?一如薄冰下初潮的春水,婉约含羞挣扎欲出!少女的情窦在何处?又如闺窗外迷乱的琴符,摇荡心旌窒息若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少女黄桂秋(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晃儿癸丑新年就要来临了,家家电匣子里号召“过个革命化的春节,不得请客送礼,串门吃喝,警惕阶级敌人的礼尚往来。”此时黄桂秋对我的依恋远远超出对她的,成日价劳驾我陪她东跑西颠,也不管我是怎么个积郁心境。她不再认为与我有阶级隔膜,挤兑我的无产阶级雅量频繁地干她资本主义的营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腊八开始,北京火车站一带常有外地人到胡同里转悠,黄桂秋一瞅就上赶着追过去问:“同志,您是想买肉吗?”人家正愁找不到代购者,看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主动搭讪喜得眉开眼笑:“对对,听说首都的猪肉不要券,俺想买几斤回来过年。” 黄桂秋很老道地跟人家谈生意:“首都规定本市居民最多可以割五斤猪肉,外地人一斤也甭想割到。”“那麻烦小妹妹帮俺个忙,俺给你买糖果吃。”“糖果不希罕,给钱吧,五斤是四块,你给我五块,一块钱算是打喜儿,俺也要回家过年哩。”黄桂秋学着人家的口音俏皮地说。人家挠着头皮心蹙眉头:“一块钱可以买多少糖果,你这丫头也忒狠了点。”“您不乐意拉倒,谁不知道外地人哪哪都得抢购,要想吃一顿像样的年饭,得起早贪黑地排长队,门板一下,一窝蜂地冲锋陷阵,身板不瓷实的喝西北风去。”说的人家双眼含怨:“你个小嘴吧嗒的一点没错,为了全家老少高兴,俺就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乱刀斩一遭吧。”“您这是哪一出儿,怎么说话的?俺得替您排一个钟点的长队,俺容易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的美丽妩媚大有收益,生意一天两三支,扯着我替她排队买肉。我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可我明白她家经济拮据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爸多年打漂儿没个固定收入,原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为生计早已灰心丧气,破罐破摔,如今索性猫在草棚棚里不挪窝儿,沉默寡言地写字看书,灰白的脸色如阴霾般沉重,让人看了心生不详;所以我不能不听黄桂秋的差遣,为了她能吃饱穿暖,为了可怜而无奈的她爸;至于她妈,我只见过玉照,美艳如仙,隔着重云的暧昧,黄桂秋从不提及,我也不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队伍逶迤如蛇缓慢移动,黝黝黯黯地把我夹在轻薄的大人们的腰胯之间,让我感到压抑和不快,他们用市井俚语挑逗平常人家的小姑娘,对黄桂秋则是动手动脚肆无忌惮地调戏。一个面目粗俗的男人甚至伸手摸黄桂秋的胸脯,我的厌恶神情可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猥亵的笑着伸手来摸我的脸蛋。一直隐忍不发的黄桂秋暴怒起来,双手将他推了个趔趄:“你丫活腻了!她是谁?你龟孙子竟敢碰她!”那男人吓了一跳:“找抽呀,炸了庙啦!小妹妹养的,敢打大老爷儿们!”“告诉你吧,她爸是局子里的军代表,当心逮你蹲号子,吃黑枣,听蛐蛐儿叫!”那个男人不买账:“你这孩子登鼻子上脸是不!你妈就是暗门子,生了你这么野性,仗了谁的势,该不是你爸那个戴绿帽的怂蛋吧!” “你拔塞子放屁!” 黄桂秋批了嗓子叫:“你敢毁我,我废了你丫的十八代祖宗!”骂着一头撞过去,那男人也揪住黄桂秋的头发。排队的都说:“嘴上积点德吧,人家小姑娘碍你什么事儿啦,脸色煞白,够瞧的!”这裉节儿上,等买肉的外地人过来劝架,那男人不肯消停:“老赶儿,哪凉快到哪儿呆着去!她敢跟我叫板,呸,假科里的!说难听点儿吧,她家那点儿事儿我门清,今儿给她抖搂抖搂。” 然后扭头对我说:“你少和她打联联!她那软底子,以后是当圈子的料,你又能是什么好货,跌份!” 我只觉得天昏地暗的恐怖,胸口忽然袭上一阵恶心,几乎喷吐出来,急转身拼命逃离了那个腌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这天是发面蒸馒头的日子,黄桂秋笑盈盈地拿了个小胭脂盒来到我家。自从她告诉我,那个欺负她的男人下夜班时被人板儿砖拍瘫后,一直都是这么喜形于色的样子。这事比较严重,据说局子里布置了排查嫌疑分子的任务;父亲绷着脸询问过这一带的治安状况,警示我们务必交友谨慎,规范言行;我听了心中不免忧心忡忡,如坐针毡般的难受。黄桂秋则是一团天真无邪的活泼:“妮,我知道你最讨厌揉面团,今儿我来帮你做馒头,再点上红点儿,喜庆喜庆。”她麻利地掀开发面盆瞜瞜:“哎呀,你懒吧,都发过了,酸不唧儿的,快拿食碱和面粉来。”我半倚在床上看书,任她在案板前忙乎,没有一丝以往过年时的特有热情。“妮,过来,你看我是怎么做花卷的,总躺着不动,别攒了身子。”我假装没听见。她问:“你家有芝麻酱和葱吗?”我指指碗橱。她开了橱门儿:“哦,你家好阔哟,什么都趁,我们用核桃仁和红塘再做点糖三角吧。”我实在好奇她的巧,起身来看。她先把把面团擀成个大薄饼,把芝麻酱用油调稀了抹匀,撒上细密的葱花和盐,然后卷成长条等份地切了,两块相叠,用筷子在中间轻摁,两边的螺蛳旋翻卷上来,她转了手腕指尖对捏,一个漂亮的花卷就得了。恍若年轮的白花卷上,那抹幽微的褐色和玲珑的绿色,至今仍点缀在我的记忆深处,将灰涩岁月变得青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拎了一小篮花卷和糖三角,钻进了黄桂秋他爸满是霉味烟味的斗室。他爸虽说当年挨整没了饭碗,并不曾抄家端了个底儿掉。戏曲编辑的家伙什儿就是古典书籍多,他爸佯称外表卷曲污渍撕成了两半的是用来生炉子的废纸,不诚想这些惨不忍睹侥幸保留下来的破烂,却成了我的痒痒筋,一个少女挖掘的梦幻宝藏。她爸不在的日子,我会长时间地跪坐在碎块铺成的潮湿地上,两手撑膝低俯头颅,姿势很特别地翻阅床旮旯里的旧册子,沉湎在哀婉诡异的聊斋故事里,如痴如醉,意乱神弛。里面的文字不是很明白,几乎是连猜带蒙地硬读,尤其是繁体字,无师自通地认识了不老少。黄桂秋他爸有时会给我讲解古文句法和生僻字词,但大多数时候会悄然避开,不加阻止和打扰的让我自醒自悟。黄桂秋过来窥望,会被我泥雕木刻,垂发掩遮的面容所触动,从背后轻拥着我的腰肢,脸颊枕在我的脊背上说:“可怜的孩子!我爸说你总这么无精打彩闷闷不乐的,怕是多读了这些垃圾书的原故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夕这天晚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来了,空气里弥漫了火药香。我拎着特意送给黄桂秋的手绘灯笼,在去她家的胡同里遇见了赵英。他正弯腰点燃一只二踢脚,震耳欲聋一声钝响,夜幕中云层发出闪光,我惊悸站立,凝滞气息等待下一个霹雳。他向我跑来我闪身回避,不由分说他把我逼至颓垣边上。“你想干嘛?”“妮子,你知道‘爹死娘嫁人’被逮起来了。”见我默不作声他说:“他是为黄桂秋犯的事,把人家打残了要判大刑的。”见我寂然不语他又说:“黄桂秋她妈回来了,和她爸掰了,正和剧团里的头儿办婚礼呢。她妈盘儿真靓,捯饬的像她姐姐。那人有权有势的,给了她好些压岁钱。”我拎着灯笼想跑,他伸开双臂拦我。“我妈说了,她和她妈很像,都是狐狸精,专门迷惑人,谁跟她好谁遭殃!” 我突然绊了一跤,手中的灯笼滚出好远,唿地燃烧起来。赵英赶紧用脚踩,火熄了灯笼成了灰烬。他扶起我,为我拂掸灯芯绒红袄上的尘埃:“妮子,黄桂秋的名气大的去了,你和她拜把子,这一带的小流氓都知道你的名字,要不是你爸是局子里的,你早被他们欺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黄桂秋她爸坐在草棚棚里秉烛夜读,正堂那边喧闹声一浪紧似一浪,其间夹杂着二胡伴奏下的京剧唱腔,一个熟悉的嗓音特别陡峭明晰:“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亲眷有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我问:“黄叔叔,您在看什么书?”“古时候一个叫庄子的人写的书。他说:人终生劳碌却没有什么成功,疲倦困苦却不知道自己的归宿,不很可悲吗!这样的人虽没有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升入中学后,我再也没有找过黄桂秋,她也没来找过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惊悉,黄桂秋的她爸果然极惨烈地遭践了自己,不是找根绳儿,而是勇敢地挑断了腹动脉自戗。目击者述:“他躺在血泊里倒气儿,脸上挂着笑,说跟谁都没过节儿,情愿的!”“她闺女哭得昏天黑地,骂她妈是跑头子货,她后爹杀人不眨眼,末了儿离家出走遍寻不着!”“那院脏了房没人住了,荒芜着,一家子不知什么业障,就这么玩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没有黄桂秋陪伴的肃穆黄昏,我常静伫在建国门工地的破围篱旁,黯然凝眺广袤尽头的一轮如血残阳。胸口有一种类似窒息的悲怆感觉,眼里恍惚恍惚全是泪珠,非要大口喘气才能释放掉痛苦的抽噎。不想告诉任何人,我多么渴望远遁到地平线的那一边,让孤独的影子伴随凄艳的霞光寂灭在无垠的永恒中,于是乎与生俱来的神秘诱惑笼罩了整个精神世界。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春天来了,当心爱情</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爱情降临,孤寂清冷的万物就会从冬眠中醒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春寒料峭中,迎春花悄然开放,昨天路过花坛时尚未知觉,今晨刹时间就绽放出娇艳嫩黄的六瓣花朵,一份久违的喜悦定格嘴角,一种律动的风情弥漫心房。驻足凝睇,轻抚暗叹:那柔长的枝条,纷披下垂;那嫩绿的叶芽,清新地让我有哭的感觉。不禁又记起少女时在一本书里看到的话:“春天来了,当心爱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又勾起我遥远的记忆,皆缘自昨夜重温的一本小书:浅绿色的书皮,一个少年修长的背影勾栏俯首,黯然神伤。翻开卷首,上印短诗一首:“哪个青年男子不钟情,哪个妙龄少女不怀春?”昔日同桌的秋红曾塞给我这样一本书,它破烂不堪,读到最后,也不知它的名字是什么,直到十年后购得才知,它的名字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叫妮子吧,你可不可以借我一块橡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是春季升学,初一的一个早读课,我正抓紧时间看着禁书,同桌的秋红捅了捅我,把我的思绪从少年维特那狂飚般的爱恋中抽了出来。抬眼望去,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黑色的瘦衣裤勾勒出他的几分异国情调,乌发如云,皮肤微棕,带着浅浅的笑靥出现在教室门口。班主任静老师玉立其侧,她虽未婚嫁,却有成熟的少妇之美,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温婉中透出淡淡的风情,如手中的这本书,令十四五岁的我似懂非懂,云里雾里。两个丽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幅油画,瞬间拨开我的砰然悸动的情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同学们,介绍一下,这是明,转学到我们班,他是印尼华侨,你们要好好地关心帮助他。”静老师说着环顾教室:“秋红,你坐到后面的空座位上去,明,你和妮子坐在一起!”她说完眼睛看也不看我,轻推明的后背。明向我走来,我的脸顿时绯红绯红,直觉到了静老师的暗笑。我向外侧挪了一下铁椅,同学们都静观无声,同桌的秋红怏怏地起身离座,我牵住她的衣角,可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转身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坐在身旁,我的触觉如针般敏锐,他身上散发出一种馨香,怪怪地,压迫着我的呼吸,我有些坐立不安。第一天他什么都没带,静老师说:“妮子,你借给他。”我不动,他也不拿,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一节课的时间好长,我度日如年,目不斜视地盯着黑板,余光中他的睫毛长而翘,他的眼神很是特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静老师上课时好生蹊跷,她只对着我和明喃喃地念书,周围的同学踊跃举手她视而不见,一堂课反复点我的名字,再有就是明。我站在明的旁边,一丝扭捏,一丝羞涩,我的身体已经发育,线条凹凸有致,众目睽睽之下,难以遮掩青春的气息。明穿着奇异是他的特权,我的光鲜亮丽则缘于妈去上海送一位产妇,有机会购得洋气许多的衣服来打扮豆蔻年华的我。静老师就让我俩这么站着,女才郎貌地晒,她知道明的中文很差,她知道我会对答如流,我心慌意乱,期期艾艾,她没完没了,有问没问。这个可恨的待字女人,在那个禁锢爱情的年月,乱点鸳鸯,企图制造一起少女妮子之烦恼,唬得我花容失色,心如鹿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静老师如此偏爱于我,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我。女生这么做是出于嫉妒,男生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课间时我总是一个人在校园中徘徊,把明让给女生们去“关关雎鸠”,因为我不走出教室,她们就鸦雀无声。我与秋红情同姐妹,她与我同院同班同座,每逢妈医院值夜班,爸又出差外地,我便邀她同睡。近次,我闭目假寐,她伏身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第六感一向极灵敏,突然睁眼,她吓了一跳。我啐道:“你想干嘛?这么嘇人。”她阴笑:“你这家伙怎么这么白,和明坐在一起,一白一黑,太滑稽了。”说完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便钻进了被窝。我擦着脸上的口水,骂道:“疯丫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呀,有种你去亲那个明,脏死了!”没料到秋红嗖地窜起来与我翻脸:“反正我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怔了一下,总算听懂了弦外之音,她是暗示我已名花有主,主是谁,天啦,就是那一班的小男生。呜呼,你说,现如今我不出教室谁出教室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夏,学校去京郊学农,为期20天,明是华侨可以优待不去。全班女生对我献媚起来,有的借我《梁山泊和祝英台》,有的搞来了《安娜.卡列宁娜》,而且可以过夜,不必为急于还书而通宵达旦。秋红把我拉到教学楼前的一株合欢树下,嗫嚅半晌我算明白了,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劝明去京郊学农。“他怎么会听我的劝?我与他从未说过一句话,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再说,他除了漂亮,才气皆无,我有什么理由喜欢他呢?” 秋红恼羞成怒,揭短挖肠地说:“是谁放学了在胡同里转悠到天黑,你当我不知道呀,你是在等他出来和你巧遇吧!”我刚要回:“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可我那不争气的腮腾腾地烧,雪耻之语梗住咽喉。跺脚顿足之恨,让我欲把她们的破书统统上交,让她们付出没有口德的代价。转念,这么做太便宜静老师了,这么多禁书,她读罢又有我什么好果子吃呢?软风轻摆合欢,它的叶片密羽般碧闪,含羞草似地朝开暮合,一簇簇如缨如绒的花朵,撑起粉红色的小伞,浮动着,嬉闹着,嘲笑着树下飘忽无依的窈窕淑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明去了京郊农场。因为是野营拉练形式,我们黎明出发,背着背包步行40公里。静老师,明和我,始终走在一起。先是缄默无语,到了垂柳依依的郊外,天边的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我们三个人的脸开始明亮起来。静老师掏出三粒水果糖来,我们迅速剥去玻璃纸放入口中,会意地笑着。这时,前面传来口令:“坚持战斗!”我含着甜蜜向后传:“先吃蚕豆!”再行,糖还没含化,军号又响了,是空袭警报,静老师拉着我与明跑到路沿下隐蔽:“瞧你们俩,学农穿这么漂亮干嘛!”我一瞅,别的同学都就地卧倒,两手捂耳,张大嘴巴,闭紧双眼,等着敌机来轰炸哩。于是我们也像振翅轻扑的小鸟,拥抱着泥土和青草。第一次和静老师贴这么近,她雪白的衬衫领子微微敞开,丰满的酥胸,温热的娇喘,明愣愣地看着,我也愣愣地看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清晨出工,站在田边放眼望去,金穗如浪,碧空如洗,真想在麦浪中辟一方净土,我与明还有静躲进去窃窃私语。下午这番美景便成了“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的苦役。明和我一组,他坐在小马扎上一棵棵地拔麦子,害得我不得不拼命干活才能赶上同学们的进度,腰酸背痛,手上满是血泡,除了嫌他没用,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了。好在天佑少女,到农场的第二周我就成了观刈麦的了。缘于某日收工,我与明从夕晖中走来,美术萧老师大喊:“别动,保持这个姿势。”我“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被她摄入了相机。她说:“妮子,我和静老师说了,把你调到美术组,每天速写麦收的战斗场面,这是光荣任务,你明天报到。” 我的美术功底一直为萧老师所欣赏,这次她有点不满意了:“我说妮子,你怎么老画你班里的那个资产阶级呢,头发这么长,那有革命小将的样子哟!”不过,我速写的工余生活,明正以优美矫健的姿势投篮,她没说什么,并把它夹在画夹里,作为出宣传栏的素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收工比同学们早,那日我打来一盆清水洗我的长发。不记得我曾在外人面前散落过乌丝,那个年代女孩子总是梳着小辫。洗完我习惯地一甩首,只听哎呀一声,不知何时明已来到我们女生宿舍。我的发梢掠过他的面颊,水珠挂在他的睫上,他掏出手帕擦拭,我们第一次四目相视。静老师粲然而入,她拿起我的梳子:“妮子,你披着长发多好看,你是南方人吧,笑起来嘴角深深。”她一边给我梳着头发,一边有搭没搭地说。梳顺了,她竟伸手问明要手帕,把我的头发挽起用手帕系了个蝴蝶结。收工的同学们鱼贯而入,他们每天都是集中到我们女生宿舍里吃饭的。秋红走过在我耳畔嘀咕:“一对妖精!”她这一对是指谁哟,是我和静老师,还是我和明?岂有此理!不过这个静老师,的确是个妖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睡的是通铺,我和同学们关系微妙,所以很想睡在静老师的旁边。她心知肚明可却把我安排在秋红的旁边。静老师总是早早熄灯,说同学们太累。我是个日有所思夜有所录的人,把被子做成个小帐篷,用手电打着写我的小诗。同学们都是些倒头就睡,雷打不醒的女孩,谁会有我那样的绮思遐想?生命中曾有过美丽情愫的人,最难忘的是与之相映的那段场景,娉娉袅袅的朝柳,如丝如绺,迷目般得朦胧;羞羞达达的晚霞,若浮若现,微笑般得缠绵……哄笑中我惶惶然掀开被角,静老师居然拉亮了电灯。她没收了我的笔记本,虽然她秘不示人,可她却把我打下了十八层地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5</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整个秋天与冬天,我都是闷闷不乐的,郁郁寡欢的。除了上学,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妈的话,整个一个闺房小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知什么原因明在暑假后就不来校上课了,静老师也改教别的班级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面十三中的教学楼窗口,总有几个男生挥舞着双臂在狂喊:“妮子妮子我想你!”上学和放学的大路小路上,总有几个男生站在高高的砖垛上嚎叫:“妮子妮子我爱你!”我想到四面楚歌,乌江断舟的可怕,我想到了少年维特饮弹自尽的畅快。又一个春天来了,我要逃离这洁净不再的牢笼,我要摆脱那清纯尽染的烦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的北京支左结束了,我们全家就要迁回南方。临行,我办好转学手续,踽踽独行在宽大的教学楼走廓上,我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想最后看一眼那个静老师。我在她所教班级的门口站了一会,透过门上的了望窗窥视这风姿绰约的待字女人。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走了出来:“妮子---”她欲说还休。我不看她:“我要走了,到无锡去。”“哦,明也转学走了---”,“他转不转学和我没关系。”我冷若冰霜。“你稍等”静老师快步走到办公室,又快步走回:“这是你的本子。”她把那本诗集塞到我手里。我还是不看她,快步向外走去。她在背后咽声喊道:“你会忘了我吗?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校门口的宣传栏里,有我学农时的那张摄影作品,还有我的几张速写。我有一种冲动,在我逃离初恋之地时偷走它们,把那美妙的瞬间永远珍藏,可是我遏止住了这种欲望,正像我在《老北京印象》的结尾处引用的那句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天堂里的小星,你好吗?</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悄然跪坐在红木床边,轻轻拉开抽屉,一本很旧的大相册,扉面上有淡纯蓝的墨迹:辉辉萍萍新婚誌喜!战友:宝星月凤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漆黑漆黑的底页,上面缀满黄白的影像,前半册是我年轻的父母及他们的战友,后半册是我们兄妹三人儿时的童照。每张都粘得极牢,伸手小心地揭其中一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胖嘟嘟的男孩,他憨态可掬地笑着,把我的童真岁月凝滞成虚幻的一瞬,若不是这张仅存的百日照,我怀疑,我的生命中是否有过他,我的世界里是否他曾来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六七岁时精瘦,绰号猴妮,这猴不光光是因为我瘦,还因为我皮的像男孩。我分不清性别角色,爬树上房无所不为,常常在墙头上行走,居高临下的感觉使我觉得自己像半神,凌驾于孩童世界的每个角落,花草鱼虫都成了我布恩的对象。曾几何时,我是孤独的,每周我不得不囚禁在军区全托幼儿园达六日之久,属于我的自由时空极少。那时我天天盼着生病,好不去那该死的人间牢笼,赖在军区大院里疯玩。结果真的如愿以偿,生了肺门淋巴结核,我觉得自己太神奇了,心想事成,好生了得,一定不是个凡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妈每天早晨起来,不管多忙总要给我梳头,用水沾着木梳,使劲把我的长发立起分叉,在头顶双侧各揪成一个鬟,把我的眼角都吊了起来,怪怪的,就像京剧里的哪吒,一副杏目圆睁的样子。可恨的是我妈既给我留前刘海又给我留后刘海,小伙伴和我动粗,专揪我脖子后面的碎发,让我动弹不得,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居然有人敢如此对待我,我为此而凄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使我摆脱孤独的是小星,每到此时都是他英雄救美,拉我飞快地逃到那片粉红色的桃林里,然后我们躺在龙蟠虬结般的粗枝上,一会儿看白絮般的云如何变幻形状,如熊卧如虎剪;一会儿看蜜蜂如何被蛛丝粘住,悬空倒挂,细腿乱蹬地挣扎。他总是问我还痛不痛,又是揉又是吹,诅咒发誓要长成个男子汉,为我保驾护航,直至我破啼为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星家与我家相邻,我与他的床是一墙之隔。夜晚熄灯后我总要好一会才能入睡,害怕之余便握拳扣墙,小星立刻回扣,笃笃笃,犹如当今时代的QQ好友上线。我俩岂止是好友,我们的娃娃亲从呱呱落地时就定下了,他先我一个月出世,其父宝星叔叔大为沮丧:“已有了一个猴子,又生了个猴子,辉兄,看来你要如愿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宝星叔叔和我爸英俊无比,属军区“四大小白脸”之伯仲,同去长沙学习,一年多未见老婆,私自约定回家后各生一女,说生个女儿必定像爸,先前各生一子都像妈,没有他俩漂亮。宝星叔叔说:“要是生了一男一女,我们两家就结为秦晋之好。”他说这句可是很有渊源的,宝星叔叔的老婆月凤阿姨与我妈是同乡,同年入伍,同在铁道医学院工作。我爸我妈还是他们的婚姻介绍人,你说亲不亲,近不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月凤阿姨买了只活鸡来杀,她这人大大咧咧,咔嚓一剪刀,就把鸡放在盆里转身拿开水去了,待回头鸡就不见了,她个大嗓门直嚷谁偷了她的鸡,我妈顺着血迹寻去,那鸡摇摇晃晃还在跑,于是两个当妈的捉鸡,鸡扑腾着翅膀,那个血溅走廊的惨景,我说啥也不肯喝月凤阿姨送来的鸡汤。我妈最精典的动作就是咬着筷子头,迅速握住,将筷子尾举过头顶,做出要打我的架式:“瘦的屁股都尖了,看你今天敢不吃!”“你们太残忍,我就不吃!”我犟嘴。“你瞧俺们猴妮仁慈滴哟,萍,是不是你闺女生下来就没有肚脐眼?” 月凤阿姨呵呵大笑。小星说:“妈,我也不吃。” 月凤阿姨一咧嘴:“我说你们两个小猴崽子真是一对,咋这么齐心呢,小星你可是有肚脐眼滴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家家都挟着床草席到操场上乘凉。我和小星面对面跪坐在草席上,天畔云蒸霞蔚,桔红色的夕晖映在我俩的脸上。小星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肚脐眼。”说着他撩起我的小褂:“哎呀,原来你也有!”他惊喜地叫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圆圆的,白白的,真好玩。”“你有吗,那我也看看。”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撩起了他的小褂,全然不知周围的邻居们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俩。哄然大笑中,我妈和他妈拗曲着脸,一手拎起一个,在我俩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两下。我忽然明白了我是个女孩,而他是个男孩,长到七岁,第一次有了这么清醒的认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对小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此很少在大院里和他形影不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在铁道医学院的幼儿园就读,那里管理很松,他可以编个理由出去。他带我去太平间附近玩耍,那是一个死寂空旷的地方,他尖着嗓子嚎叫,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里面看,告诉我某个抽屉里装着一个小孩:“他是爬到墙头上粘知了摔死的,地上有个坑,是他脸的形状,里面有好多血,我看见的……”想象比看见更可怕,我颤抖起来,不停地咳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星还带我去了不远处的农林学院,他顺着木制的电线杆爬上墙,让我也照样做。我俩翻越墙头,双手吊住墙体,跳到那个草木葱茏的大院子里。一只硕大公鸡挺胸咕咕叫着追了过来,它是那么地可怕,竟有我胸口那么高,小星夺路而逃。那只公鸡勾着脖子,全身的金色的羽毛倒立,两只眼珠兀鹫般血红,逼视着我。我向左,它也向左,我向右,它也向右,我的心怦怦狂跳,小星用石头砸向公鸡,可它还是直盯着我。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种窒息样的绝望,不是因为我害怕公鸡的啄咬,而是来自心灵深处恐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星握住我冰冷的手,我俩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他咯咯地笑,我生气地甩开他。他又跑向一幢阴森森的小屋窗下,踮起足尖,示意我过去。两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正在解剖一只兔子。兔子四脚朝天地躺着,腿在微微地颤抖,五脏六肺裸露,肠子正被拉出……我沿墙滑坐在地上,央求道:“小星,我们回家,别再看了。”他说:“我不怕,我长大要做医生的,解剖人我也敢看,和兔子差不多的。”我抚摸自己的身体,皮肤是温暖的,血脉是跳动的,“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是山不是水?”我喃喃自语,眼前一片模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永远不能忘却的是那个午后一点钟,月凤阿姨的哀号把我从梦魇中惊醒:“萍,小星掉到粪池里了,快来!”妈妈松开紧搂我的臂膀冲向房门,回头急吼吼地吩咐:“不许起来,睡觉!”外面闹哄哄地一团,我躺着,发着低烧。在那些声音中,我能清晰地辨别出月凤阿姨哭叫。终于忍不住了,我悄然走出家门,沿着长长的走廊,出了大楼的侧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灿烂的阳光耀花了我的视线,一群人正生拉活扯地把月凤阿姨拖离,宝星叔叔浑身污秽,接过别人递来的水冲刷自己和地上躺着的儿子,我妈不顾一切地俯下身去做人工呼吸,空气里夹杂着浓浓的粪臭。有人说:“哎,是他家宝星和保姆不好,利用中午打开化粪池,想给自留地施肥,结果这孩子跟来,逗小鸭子玩呢,倒退着走没看见,一声不吭就掉下去了,发现的太晚,真是可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爸拿来毛巾被平铺在地上,我妈把小星安放在上面,像襁褓一样把他小小的尸体包裹起来,然后搂在怀里,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一条路,我妈抱着小星向医院的太平间走去,后面我爸搀扶宝星叔叔跟着,月凤阿姨早已不醒人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节,月凤阿姨突然打电话来,说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我父母的住址,要马上来探望。我和老公去火车站接她,她两鬓斑白,还是那么爽朗。她告诉我,分居四十年了,她带大儿子生活在南京,宝星叔叔带小儿子生活在镇江。前年宝星叔叔去世了,现在她身体挺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妈不记得她让她吃惊难过,老爸拿出那本老相册来指着月凤阿姨给妈认。月凤阿姨发现了小星的照片,呆了半晌。出事后她烧掉了小星所有东西,包括照片。她伸出手去想揭那张百日照,老妈也是突然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别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月凤阿姨,到底没有带走小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好奇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都是好奇的,但大多是浅尝则止。他们由此及彼,兴趣无所逗留;贪新骛奇,印象存留短暂;没有更深一层的意识活动,读不出高一级的人生密码。真正能锲入心灵并形成一种复杂感受,一种未知性情的,应该是凤毛麟角,唯妮子是也!哈哈,真是大言不惭!可听俺细数幼时所历之险,你就会叹息:好一个“好奇心杀死猫”呦!(此谚语源于西方,传说猫有九条命,怎么都不会死去,而最后恰恰是死于自己的好奇心,可见好奇心有时是多么的可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妮子之好奇与牛顿同志的苹果为何落地有所不同,此大师游刃于科学领域,临终时却承认了上帝的存在。妮子自幼对生命现象颇为好奇,屡次招惹生死之门神,现如今却不信了鬼神,唯物的不能忍受“老到极至而不失仪态”的坚韧和悲怆,以至开博求得解脱,好奇心减缩到一天15小时点击鼠标,到头像和昵称新奇的人家串个门子,顶多熬些灯油,耗些精力,把自己整得没个人形,但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哎呀,跑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话说俺鼻翼右上有颗小痣,幼时老爸常抱我于膝上,无限怜惜地用手指轻揉它:妮子的这颗痣点掉才好,说是水厄,呵呵,当然那是迷信喽。老妈不以为然:咱妮子冰雪聪明,怎么会有祸?除非她自己找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初次应验大约在4岁,一墙之隔的工程兵大院有个游泳池,水深且绿,壁上长着滑腻的青苔。我在池畔的石阶上坐着,小脚丫浸在水中纳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保姆们在拉呱,那个夏天南京热到了40度。穿着红白相间的小连衫裙,我一阶阶悄悄向下挪动,没人知觉。故意要这么做,裙边飘浮在水中,犹如莲花初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夕阳下水波鳞鳞生斑,柔漪亲抚了身体,顿觉凉爽心怡。很是惊奇,疑想池水是有生命的东西,隐约似无形巨掌,正向上托起我这个精灵。那水平线下面,莫非有个不为我知的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遐想着,低头竟将眼睛探向碧波,小屁股立刻朝天撅起,一个翻腾已离岸而起。我两手乱舞,意识到自己陷入绝境,喊叫补救,鼻脑处的刀割般酸痛令我大口吸进浊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池底的冷默幽暗似在等待一个悲惨的结局,水面的现实天空掠过一抹最后的晚霞……我恍惚着,绝望着,诅咒那颗该死的痣,平生懂得了什么是宿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到过年,军区政治部大院都要杀口猪,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孩子,争相观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惨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5岁的我更是好奇,一头大母猪只在瞬间就被把短刃结束了性命,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战士捋袖上前,捆绑着的母猪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我大着胆子钻进人墙,不知什么东西撞腰,一个趔趄扑向盛血的盆子。战士恰好拔出刀来,母猪急痛一口向我咬来,战士眼疾手快把我抓住,母猪的牙齿咬烂了白瓷盆边,喷涌的热血溅到我脸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泥雕木塑般地看着它被褪毛开膛,那个支撑它嚎叫挣扎力量到哪里去了?我摸着自己的小脖子,心想如果利刃杀我又会怎么样?我的肚子里绝不会是发绿的肠子,我的血管里绝不会是鲜红的液体!入夜,我发起高烧胡话连篇,听到爸妈在责怪保姆小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发呆,小蔡坐在旁边纳鞋底。趁她为我熬粥的功夫,我用她的锥子咬牙在食指上戳了一针,圆溜溜血珠冒了出来,艳如玛瑙,我整个人都傻了,悲愤交加地哭呀:原来我不是个哪吒妮子,和那只可怜的猪儿一样,是个肉身凡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6岁的我变得促狭残忍起来,拿大小动物做我的各种体征试验。走廊上摆上一溜朝天图钉,看看有哪个光脚跑过的孩子刀枪不入,结果没有,清一色地掰着脚丫子坐在地上呲牙咧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一个大男孩捉来青蛙,把它钉在树干上,用快刀片划开它的身体,内脏露了出来,和母猪的构造相同,他麻利地掏空扔掉,对我斥道:不许埋它,明天一通电,它的腿会踢,还活着呢。我的好奇心顿时被吊起来,真得吗,难道电流能使生命死而复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壮着胆子把那具尸体包在绢帕里。回家我爬上椅子,拧下灯泡,把青蛙僵直的脚小心翼翼地伸进灯头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心不甘,把自己的一个小手指探了进去。一股巨大的电流击麻了我的全身,我从椅子上重重地摔到地板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是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呀,如此真实可见,如此怒不可遏!我静默无声地躺着想着,至今都难以描述那样的感觉:刹那即永恒?对了,是刹那即永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对刹那后的东西非常好奇着迷,简直发展到肆无忌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次带弟溜出军区大院 ,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面对一辆飞驰而来的卡车,突然产生了可怕的冲动,竟一步越过雷池,不成想弟紧跟在我后侧,凄厉地刹响刺破耳膜,猛回首弟跌坐在轮前。弟几乎是魂飞魄散,以“告诉爸妈去”为由,威胁俺达三月之久,骗去的为姐的所有零食和零花,为官之道无师自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另一次是我哥小克,他追随院内大哥王一多时,王一趾高气昂,小觑小克。一日两人同上大院炮楼寻衅,王一被炮楼一恶童举刀相向,吓得抱头鼠窜,逼迫至楼窗前,走投无路,大喊小克救驾,小克操起砖头劈去。恶童举刀扑来,小克急中生智,模仿那伞兵,撑起楼道处一把油布雨伞,跃窗坠下,竟然无事,王一惊为英雄,从此追随于小克,耳提面命,万分顺从,就此小克从一羸弱男孩,变成个风云人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想,那是!我们的家族绝非等闲之辈,老哥的壮举盘桓我心中日久,如果我从楼顶腾空飞越,一定不是向下而是向上,只是屡次试验我有血肉之躯的迹象,所以没有了勇气徒手一试。若不是文革到来,目睹一个冤魂先我一跃,肝脑涂地,凝血如冻,遏制了我体验神秘的怪异念头,妮子小命早已休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正结束生命探测之旅,是在我10岁。在此之前,大院里流行一种很危险的游戏,叫做摞宝塔,听说溺水者用板子压肚子,能吐出水来,孩子们就突发奇想:谁要是打架输了,被掀在地上,其他孩子就鱼跃而上压在他身上,一个摞一个,看最下面的倒霉蛋会在多少孩子的压力下尿湿裤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因拿了那个大男孩的死青蛙而令他耿耿于怀,一日走过一片草坪他伸腿绊我,我是毫无防备肋部着地,痛得脸色煞白,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与他扭打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底他力大身高,把我压在身下,结果旁观的七八个孩子立刻想到了摞宝塔的创意,叠加上来。天蹋地陷,漆黑一团,我立马窒息,印象深刻。没料到这种窒息的感觉若干年后救了我们全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举家北迁后,于新颖陌生的环境中,我对北京冬天家家必备的烤火炉产生了好奇,缘于邻居小刘说每晚封火时务必打开风门,不然有一种无色无味的煤气弥漫全室,你会在无知无觉间中毒,偌想逃生已晚,如入鬼域,遍寻无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晚我忘记打开风门,并未如小刘所言;又有几次忘了,依旧如斯,不禁有些懈怠。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不清是第几次,夜里我突然醒来,双手撕扯胸襟,深刻的,熟知的窒息感觉扼住了咽喉,使我呼吸困难,死亡之门訇然洞开,那么近那么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踉跄走到炉前,查看风门,下意识地打开,然后挣扎着挪到父母床边,摇晃他们。我指了指来处,张口喘息,说不出话来;然后我的魂魄就飘向了本不该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阖上眼时的那一丝意识:但愿我的父母兄弟们,好好滴,没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当走到人生拐弯的时候,我都会呼唤童年!绝大多数人选择了长大,不再问为什么,不再好奇;而我却不愿长大,内里总在问为什么,对生命充满了好奇!我的世界是童真的,而外面的世界是成人的!</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再回去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父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窗外又下起了霏霏的冬雨,室内幽幽暗暗,难以名状的哀伤。久久地痴坐在电脑台前,情思也仿佛陷入了空朦迷茫之中…… 我想起了我那去世多年的表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所以想写表舅,是因为他曾经想做我的父亲。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做父亲本来是每个男人应有的权力,是自然而然的事,可在表舅身上却成了奢望。他不曾结婚成家,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非他不貌美才俊,而是这里面有段令我妈忌讳莫深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妈牵着七岁的我,从南京抵沪探望他,恍若昨天一般。他展开双臂,把我纤弱的身体搂在宽厚的怀里;他的脸庞长圆又白净,身材高挑,衣着讲究,用妈的话说,一副地主少爷的得瑟气派;他的嘴唇在我额上轻触,没有扎人的胡须,柔软而温润,用妈的话说,一股小资产阶级的馊情调。记得妈不客气把我拽回,拽的我手腕生疼,泪盈盈我看出,表舅的神色有些尴尬,而妈的眼神有点嫌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表舅把我们安顿在宾馆里住了两日,下班后便带我去霓虹闪烁的外滩溜达。他带我去音乐缭绕的欧式小屋,请我吃妈从没给我买过美味糕点;他在大试衣镜前给我换上雪白的连衫裙,记得右胸上还绣着朵玫瑰花;他用粉红色的绸带在我的发鬟上系蝴蝶结,把我打扮的公主般美丽。我畏惧妈的严厉,喜欢表舅的浪漫,没人时我会爬上他的膝盖,吃惊地看他用钢笔在一叠白纸上极迅速地勾勒:摩登的卷发美女,飞奔的黄包车夫,琳琅的街面店铺,高耸的钟楼洋宇……我把这些画小心地藏好,不让妈发现撕掉,更不会告诉任何人,表舅贴着我耳朵说的那句话:“妮子,小宝贝,做我的女儿好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可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有这么个表舅,妈从未提及。妈在南京铁道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每年都有免费火车票,可以抽空回老家探望我的姥姥姥爷。那次回来,妈便和爸嘀咕,说到伤心处竟嘤嘤而泣。我自幼颇为敏感,窥见大人垂泪,心下惶惶然。那时尚与父母同房而眠,于小床上假寐,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根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妈的外祖父原是山东栖霞遐迩闻名的富户,因大房不生育,烧香拜佛,到五十岁上才由小妾生得一女一男。女的是我姥姥,性情娇纵刚烈,自由婚恋,嫁给了破落秀才出身的姥爷,一生未遇无妄之灾;男的是表舅的父亲,继承家业,土改中被划为地主,田地尽分,耿耿于怀。抗战后期,表舅还是个孩子,有一次还乡团回村扫荡,掳去了妇救会长夫妻,据说惨遭毒手,事后有人指证,是表舅的父亲告密所致,并言表舅当时也在门外放哨。表舅的父亲被惩治去抬担架,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尸首也没找到,但还是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表舅14岁就离家出走,投笔从戎,参加了革命,一心想洗涮自己身上的污点。转战沙场,终于入党提干,可那段历史一直是瞒着组织上的。妈参军数年后才打听到表舅的消息,得知他成功雪耻颇为欣慰,既然哥能入党妹还有什么必要将不光彩向组织汇报?可随着审核制度的逐渐健全,妈的入党问题并不像表舅那样简单快捷。去老家调查的人发现了妈的家丑,于是妈的入党申请就被搁置下来。妈忠于革命不能入党,其痛其悲可想而知,对唯一的表舅视如陌路,老死不相往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表舅仅有一弟在家务农,因为出身不好未能娶亲,重压之下患上了精神抑郁症,某日服毒自尽。表舅与家庭早已断绝关系,少小离家后一直杳如黄鹤,并谣传已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表舅的母亲望穿秋水,哭瞎双目,匆匆撒手人寰,含恨而亡。姥姥娘家一脉绝灭,令她老人家恸不欲生,招回我妈方知大侄儿尚在尘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反右时表舅受到严重冲击,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都给翻了出来,他被罢官转业。表舅参军时年纪尚小,曾被安排在后勤的敛尸队里服役。一场战役下来,烈士们的遗体满山遍野,解放战争后期尚可白布裹尸,前期连草席裹尸也不能够。鲜血脑浆沾了一手,没有水洗,吃饭时只好以掌拭襟,染红了馒头也得下咽。难以想像的惨烈景象,使表舅肝胆俱裂,他收集烈士们的遗物,一一记录封存,希望今后能找到他们的家人。此举在当时受到嘉奖,可反右时就成了私掖。抗美援朝时,表舅目睹美国飞机狂轰滥炸,封锁了所有的给养运输线,无数战友冻饿而死,精神极度错乱,深叹战争的残酷,被斥为散布反战情绪,勒令回国养病,反而捡了条性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文革时旧帐重提,表舅又戴上了右派加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从一个大型企业的科长降为一个看门人。想到“父债子还”这条警世恒言,表舅更不敢动结婚生子的念头了。在此之前,表舅回乡祭扫,姥姥诘问他的婚姻状况,表舅诓哄姑母已有一双儿女,都在上海。姥姥便命妈去上海打探,情况是否属实。妈无法,只得听从母命,对医院佯称带我去上海看病,悄无声息地溜去了那个繁华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见表舅我已长成婷婷少女。上海和无锡近在咫尺,每每想起表舅就觉得心碎,窜啜妈作回红娘,给表舅介绍个老来伴。表舅应邀踯躅而来,今非昔比,已是个满头华发的早衰男人。相亲时我觉得非常可笑,那个脸上长着冻疮的老处女不知妈从哪个旮旯里找来的,俗不可耐地问表舅每月拿多少薪水,爸和我事后把妈好一通奚落。虽然平反补发了许多工资,钱对表舅来说已毫无意义。单位领导分配给他一套房子,劝其乔迁新居时他竟哀鸣,说情愿呆在单身汉宿舍终老一生,也不愿暴毙公寓无人问津。他几乎不领工资,全部的积蓄都交给了组织,交代说除去他的丧葬费,其余皆为党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陪表舅军分区大院内散步,夕阳西下,云深向暝,雁影寒声,一庭凄冷……行至甬道尽头,未见他跟上,踅转身来,见他凝伫不动,出神发怔;我倚风而立,含笑相觑。他语:“妮子,我老了,你会到上海来看我吗?”我云:“您还想做我的父亲吗?”他叹:“妮子,你长得太像我的母亲了。” 我愕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表舅果然暴毙公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管理员一周未见他晚间出来散步,心生狐疑,找人撬开门锁,已闻尸臭,见他安卧浴缸之内,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组织上细查档案,找到了表格上唯一的亲人----我妈的通讯地址。妈接到电话就哭了起来,不是唏嘘而是呺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姥姥娘家那一脉人真的就此断了香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一个人都拥有生命,但并非每个人都懂得生命,乃至于珍惜生命。不了解生命的人,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叔叔大云</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兄弟三人,叔叔比父亲小12岁,上面还有个老实巴交的伯父,面貌与父亲酷肖,幼时痴望其容发问:“伯父,你是镜子爸爸么?” 伯父木讷地搓着大手,不知如何作答。父亲私塾启蒙,讲究孝悌,唯父兄是尊,对幼弟则不然。叔叔大云形容猥琐,一无是处,是家族长辈们眼中“不成气”的代名词,从爷爷到父亲再到邻人,几乎是被骂大的一团窝囊,以至吾辈都可以放肆地直呼其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家族中最光宗耀祖的一位,也是叔叔大云心目中的尊神。小时候住在南京,离盱眙极近,他常来,就像《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穷亲戚,蹲在军区大院的门岗旁,衣衫褴褛,让领他进门的父亲颜面尽失。赶上俺哥弟淘气有告状的,父亲总是边走边叹:“你们长大了会像大云一样没出息!”“才不会呢!” 两个“小公鸡”(南京话:调皮鬼的意思)昂着脖梗,异口同声地急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眼里,叔叔大云很是滑稽。父亲在家时,他总是倚着门框准备逃跑式地站着,就这样也像软骨病一样立不直脊梁。他的鼻子成天一抽一抽,我屏住呼吸,极担心有液体从那两个黑洞提溜出来;间或他朝地上呸一口,用脚尖辗着,立刻招来父亲一顿严训。忘不掉他恓惶的表情,一条腿抖动不停,绝对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二流子腔的习惯;父亲越看越气,摘下他歪扣的帽子朝地上一摔,扒拉开他甩门而去;这时的他才松懈地大吸一口鼻涕,哼哈,逗的我咯咯直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不是没有希望过,叔叔大云年满十八就被父亲送去参军,没过多久写信来告:当了光荣的饮事兵。父亲假日赶过江去探望,他正在厨房外欢实地淘米洗菜,看见兄长趔趄奔来,浑身像戏水鸭子,又被父亲喝斥。叔叔大云复员时正值爷爷分家,老家的风俗是器重长子,爷爷把所有的房产都给了伯父,叔叔大云不但不怨恨,还要把自己的安置费也拿出来共产。父亲听罢默然,等待喝斥的叔叔大云脸上顿时泛起喜悦红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叔叔大云草屋成婚,婚后却连育四子,多子未必多福。他生活拮据且又嗜赌成瘾,每次输牌都会来宁,瘪瘪缩缩状如乞丐。父亲屡次脱下身上半新的衣服给他,没辙,再来时必是又披上了破衣烂衫。家人觉得叔叔大云寒碜,总是绕他而行,只有我对着他稚笑,不为何故,是缘。记仇的事也有,幼时体弱,他无数次说:要从家中带只鸡来给宝贝妮子煨汤。那次真带了一只咯咯叫的芦花鸡,走到大院高墙外,有人出钱求购,说老婆作月子呢,他便投机倒把了一回,蹲在街角点着皱巴巴的毛票,被我乜斜在眼里,心里难受至极,说出是什么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仙逝,接着伯父也匆匆过世。少年迁居北京,就和叔叔大云断了联系,有六七年的时间不再看见他的身影。定居无锡后的一天,从北京市公安局打来电话,说有一个自称是弟的枯槁男人要找二哥,哭得涕泗交流,询问他有何要事,只是絮絮叨叨说些思念的话。父亲闻讯立即寄去一大笔旅费,叮嘱北京的老同仁们好吃好喝地为他洗尘,并带他去参观了伟大首都的名胜古迹。那次归来接站,未见父亲生气上火,眉宇间倒是有几分温情,手足之爱溢于言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把希望寄托于叔叔大云最小的儿子,那孩子猴精猴精,常悄悄地教他爹察颜观色地应对二爹。我生海梦时在娘家作月子,那孩子十五六了,生了慢性阑尾炎,脸色苍白地来替他爹递话,说是乡下可以购买镇上户口了,要5000元钱,如果二爹能借他们,可以一劳永逸全家脱农。他爹有做豆腐的手艺,兄长们都能帮衬着干活了,农转非定能改变他们面朝黄土的命运,生生世世不再受穷。父亲听了很是动心,与我商量,当时这笔钱也不算小数目,可比起叔叔大云一家的未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况且那孩子伶牙俐齿,贫病可怜。父亲酬钱的那几天,我为小堂弟调养身子,把海梦凭票售得的奶粉,每天冲一大杯给他滋补。他姐姐长姐姐短地跟着我,口口声声对二爹和姐姐感恩不尽。谁知他走时顺手牵羊,带走了我的皮夹子,父亲跺足:“‘哀莫大于心死,穷莫大于志穷。’大云一脉,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岁月荏苒,万事蹉跎,虽然堂弟偶有书信与我,传达至父亲,每每告诫不得与之往来,加之终日劬劳忙碌,也就懒得回复了。后来听说叔叔大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儿子都说上了媳妇,分家后各开了一爿豆腐店,生意并不清淡。也许是手里有了钱怕还债吧,他们父子兄弟鲜有再来探望二爹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见叔叔大云已是他年近七旬,患食道癌绝粒多日,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儿子一个都不肯拿钱开刀,自己又没有一点积蓄,皆因平日喝酒打牌,全数挥霍殆尽。苦命婶婶目不识丁,央求大伯家堂哥告诉了二爹。父亲雷霆震怒,命令侄儿们迅速将叔叔大云送至医院诊救。当我谨遵父命只身前往盱眙,为叔叔送给去二万元手术费时,他已睡在了马坝医院简陋的手术室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白衣白帽白口罩,我第一次踏入那个陌生而空旷的阴阳界,感觉嶙峋的寒冷。房间中央的移动铁床上,薄薄的白被单下,躺着一具皮包骷髅。叔叔大云赤裸着胸脯,姜黄凹陷的颊,两片灰唇翕动着:“妮子,是你吗?”“嗯,我来看叔了。”“二哥给了救命钱?”“嗯,我该交给谁呢?”“交给你婶吧,我用不完你婶可以养老。”“叔别想太多,好好治病!”护士扶肩轻声催我出去,我将被紧捏的手慢慢抽离他僵硬的掌心,向他告别:“再见,叔!”转身挪步,听到了他最后地咕噜:“妮子,你对我最好了,老是会对我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句话从童年听到了中年…… 一周后,叔叔大云弃世而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师 说</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最近在看三毛的集子,看到《逃学为读书》一章,遥想她寂寂地坐在墓地里,两眼含泪,以死者的温柔为藉;领悟她 “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性格,以及撒播在文字中的某种寓意;不由得心儿颤抖,恍若前尘,勾起许多嗟叹来。想那位羞辱三毛的代数老师,用饱蘸墨汁的毛笔在一个小女孩脸上画鸡蛋时,也许并没料到她给幼小心灵带来的戗害,那哄堂大笑中谁又能预知未来的成长答案?想她的父母在女儿患上严重的自闭症后,同意她辍学在家,拒绝学校教育,并为她营造了一个自由舒畅的阅读环境,亲自施教,从而缔造了一位极品作家,深感其中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之玄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前,在我记忆朦胧的童年,有一段场景常在我梦中出现,挥之不去,满目辛酸。周一照例要去那个全托幼儿园去接受封闭式教育的,临行前我一直是嘤嘤而泣,发着低热。出于对教育的坚守,父母并没把我的异常放在心上,尽管当时家中还雇着保姆,他们不能在百忙中把女儿留在家中达一周之久,使其“业荒于嘻,毁于随”也。记得母亲铁板着脸让我背好书包,不由分说拉着我向外走;父亲将两只料红桔悄悄放入我的手心,但他不会拥抱我,吻别我。在那个时代,这种爱抚并不重要,但如果有一次例外,父母至少能发现我已经病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班车上,我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呆若木鸡地望着窗外移动的世界。我的哥哥当时已升入小学,不再与我伶仃相伴,车厢里的小伙伴欢声笑语,视离别习以为常,唯独我心事重重 ,眉蹙颦颦,一副“诗穷而后工”的模样。到了目的地,班主任老师让我把手摊开,她说:“你的桔子共产主义吧,做为这周的奖品发给老三篇背的好的小朋友们吧。”我一直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她使很大的力掰开我的手指:“这么自私,你是怎么唱《李小多分果果》的?”然后让我唱:“……大的分给张小弟,小的留给我自己。”我幽怨地望着我的老师,她哪里懂得,这不是两只料红桔,它们一只是我的父亲,一只是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做贼的意念在那一刻就萌生了。我非常注意地观察老师把那两只料红桔放在什么地方。她把它们和没收来的其他食物放入一只小花蓝,搁在了玩具橱顶上。好容易挨到体育课,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地在草坪上的滑滑梯上玩耍,我钻入滑滑梯下漆黑的三角洞中沉吟。数分钟后从丹田升上一股勇气,我毅志坚定地溜进了教室。搬来两只小椅子,把它们叠起,攀了上去,摇晃了一下,我拿到了那两颗夺目的红桔。紧紧地攥着那两只料红桔,双手插兜,神态镇静地闪入教室后的锅炉房内。在煤灰和炽焰中,我狠劲剥开了桔皮,裸露的桔瓣是如此晶莹,我咬着牙毁灭了它。送入齿唇间的汁水是那般的甜美,容不得我流下泪来。我要做的是迅速将桔皮扔进炉火中灭迹,然后去水池下仔细清洗手指,直到手尖上没有了桔皮的清香。整个过程思维缜密,完整漂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天啦天拉,那时我竟有了与屈原《橘颂》同样的心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语文课上老师让我背《愚公移山》,我站在那里嗫嚅,她奇怪我的记忆力怎么会突然消褪。总算有一个稍逊色于我的男孩得到了奖励,于是老师发觉桔子没了,她用怀疑的眼光扫向了我。我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心虚脸红,千万要挺住挺住。她问:“妮子,是你偷了?”我无语。她确定了,径直走了过来。我只有说谎一条路可走,我几乎是暴怒地喊叫着,阻止她靠近我:“我没有,我没有偷!我为什么要偷?它本来就是我的!”是呀,其实我不必偷的,我的背功一向是卓尔不群的,我完全可以凭实力得到属于我的东西的,为什么出此下策?为什么!我至今尚在困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为有了耻辱感,我坐卧不安。那日三更醒来,发现身下湿了一大片,天啦,我竟然遗尿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上我就得坐在晾晒于甬道旁的湿被单下,过往的小朋友们可以任意讥笑我“画了地图”。老师常用这种羞臊法刺激那些有夜尿毛病的贪玩孩子,而此招对于我,那将无疑是一种心灵的侮辱。我当时几乎惊得目瞪口呆!我知道我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我知道我有应变避耻的能力;我知道我一直发着低烧,我知道我的体温能将尿渍捂干。我脱掉潮湿的衬裤,双手垫于臀下,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希望黎明放慢它的脚步。我暗恨这孤独无助的岁月,童心一片凄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的我又一次动了做贼的意念,那时的我像三毛一样的嗜书。当时的学校教育对我来说是索然无味的,课外生活同样是幼稚可笑的,什么踢键子,猴皮筋我是一窍不通,有的只是到皇城根下有藏书的同学家租借些精神食粮裹腹。那一阵我特别需要钱,为了借得仅有的套装书,往往得靠孔方兄帮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北京的冬天酷寒,因为中过煤气,我家是不生火取暖的。父亲总是将他的棉衣盖在我的被子上,我从没想过去摸摸他军外套的口袋。那天夜里,鬼使神差,我掏出了父亲鼓鼓囊囊的皮夹,黑暗中我抽一张票子,不知道它的面值。天亮时,当看清那是张10大钞时,父亲已把棉衣穿走,我已无法补救了。一连两天,忐忑不安,可父亲一切如常,好像并未发现少了钱。我判断父亲是个粗心的人,大大地松了口气,开始为淘书而痛快地花掉那10元大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弟弟发现我用5元大钞为借我书的同学买北京的油炸丸子吃,立刻回家告诉了父亲。又是一连两天,焦虑不安,可父亲还是一切如常。12月4日是我的生日,那天,父亲把我叫去,他说:“你10周岁了,给你10元压岁钱。我还为你开了张存折,以后有零钱就存进去,会有利息的。”然后对我的兄弟们说:“妮子最能干,才10岁就学会了为我们蒸馒头,劳动得有奖励,你们服不服?以后不管谁勤劳我都给奖励的,别大眼瞪小眼的!唵?”父亲又拍拍兄弟们被剃的坑坑洼洼的脑袋,哈哈笑着:“瞧,就你们哥俩的头也是我的妮子剃的,你们得从自己的零花钱里支出理发费喽,看谁敢不执行!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后来看了一本小册子《培根论人生》,中间有一句话写到:“如果孩子小的时候,在金钱上过份吝啬于他,孩子在性格上将会变得猥琐。”读罢大为惊讶。父亲是不会去读培根哲学的,却在对我的教育上不动声色,泰然自若。以我孤僻而脆弱性格,如果揭露和鞭挞我的劣行,那将是个什么后果我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他既维护了我的极度自尊,又满足了我的精神需要。也许他早已忘却了这件事,而我却在成长如蜕中蝶变成了一个视金如土的淑女,我的父亲难道不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吗?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来临,莘莘学子们不约而同地都会想到去感恩引他们走向仕途的老师,却不知有几人会买来鲜花去感恩他们的父母!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韩愈曰:“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现代社会的“师”,大多“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并非所谓的“传其道、解其惑者也。”我的幼年不乏教育,从一岁半就被深信师道的父母送入一个全封闭的教育酷地,到六岁因病离园,虽然比别人早早地学会了读写计算,但其中的心路历程竟和三毛颇多相似之处,对师道“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用一句禅语蔽之:“不可说,不可说”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永远的处女地</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同事就诊,央求我陪她同去,这种事我比她要羞涩的多,无奈一付柔软的心肠,也就硬着头皮进了妇科。医生让做尿检,妊娠测试棒是新鲜玩艺,从未见过,正迷糊,旁边一青春少女发话:“如果有了,会有两条红线;如果没有,是一条红线,你没有。”同事松了口气,我的眼神却直了。那女孩也就十八九岁,一张白净文秀的学生脸,什么有了没了,随意老练地令我瞠目结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幸亏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她让我浮想联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起儿子呱呱落地时母亲的兴奋劲:“老天有眼,你总算生了个男孩!” “妈,嫂子马上也要生了,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你不能流露出重男轻女的思想呀!”“我不是重男轻女,你知道生女孩有多麻烦,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从小到大我操了多少心哟!”“我的山东老妈嗳,你就别提你的辉煌业绩了,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受了多少委屈?”“委屈?好个不知好孬的妮子,我算白忙活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妮子幼年着实的甜美可爱,母亲对俺呵护那个紧,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每每下班回家,步履匆匆,身影刚入军区大院的门,就会有小伙伴远远地通报:“妮子,你妈回来啦!”俺撒腿就往家跑,不然母亲见俺不在一准会大呼小唤,然后与小蔡阿姨口角,怪她没有看好宝贝女儿。她有她的道理,文革期间军区大院太复杂,半大小子多,学校停课闹革命他们野狼似地闲逛,专门调戏“古兰丹姆”(《冰山上的来客》女主角,在大院里泛指漂亮的女孩),实属危险分子,岂能麻痹大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同事来家中拜访,抱俺坐于膝上,母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向俺使眼色。那个叔叔不识趣,用毛茸茸的大胡碴子扎俺颈窝,俺一边避让一边偷窥,至于嘛,母亲的怒火隔岸熊熊燃烧。俺感觉不安却是无奈,这种叔叔常有,让俺一个稚童如何PK。母亲说:“下次他们再抱你亲你,你就打他们大耳刮子!”说着在俺小屁股上狠狠揪了一把。哎呀,母亲居然要培养未来的泼妇,为了她心中的贞洁女孩形象。可俺不争气,怎么也攒不足山东小豪女的底气,江南小淑女的娇媚倒是显露几分,越发地让母亲不放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隔壁纪奶奶家有三个孙女一个孙子,孙子阿四最小也最刁蛮,新近沾上恶习,扒姐姐们的裤子取乐。姐姐告诉奶奶,奶奶不但不理睬还痴笑;告诉爸爸,爸爸不敢当面管教,一日佯称带阿四去浴室洗澡,在里面劈劈啪啪就揍开了。好事者传信给纪奶奶,这老太太扭着小脚就冲进一丝不挂的男人们中间,救回了她叽哇乱叫的孙子,临了,还在儿子的臂膀上咬了一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的英名远扬便是由阿四而起。那日俺正立在公共水池那里刷牙,阿四溜了过来趁俺不备猛拉俺的裤子,没料到母亲从不让俺穿松紧裤,清一色系带裤。阿四虽未得惩,俺却受了奇耻大辱,暴跳起来,牢记母亲的教诲,左右开弓,打了阿四足有六个大嘴巴。然后把他绊倒,倒提着他的两脚,从走廊这头拖到那头。一路上观者无不称快,连气咻咻赶来的纪奶奶也看蒙了。晚上,母亲头一回温情脉脉地给俺揉搓直抽筋的手腕,夸俺是个勇敢无畏的好妮子。从那以后俺懂得了如何捍卫自己尊严,可内心深处怎么也不喜欢做个粗鲁的女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次大院里放映批判片《舞台姐妹》,母亲说:“这种妖里妖气的毒草片小女孩是不能看的。”把我一人锁在家中,自己却和小蔡阿姨带着兄弟们去了。可怜我一个无比纤敏的小女孩,在漆黑如磐的夜色里,想像着电灯泡是大灰狼的眼睛,床沿下躲藏着狰狞魔兽,泪水中飞溅着莫明的孤独,胸膛里澎湃着难言的恐惧,铮铮然陡升的愤懑,瞬间让一个视古墓清寒为已窟的妮子诞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豆蔻之年迁徙北京,邻座少年生得丰姿俊妍,上课时执笔画我的侧面,凝眄着我的神态常让我如坐针毡。他画了许多,似我非我。我不会向他索要,更不会和他说话。他说:“妮子,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脸上的线条柔和点就好了。”语罢他大胆地捉住了我的一只手,并紧紧地攥着不让我挣脱。我想拼命,可动作不能大,这是在课堂上,老师和同学都会警觉。我的手一节课都被他攥着,他汗津津的手温让我战颤。脏兮兮的暗恋,没有情窦初开的愉悦,一种被亵渎的耻辱,让我怎么说爱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很想问母亲,什么是女孩的贞操!母亲如此珍视我的贞洁,却从未告诉我有关细节。说来好笑,我为这次关于手的肌肤相亲而惶惶不可终日,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忧郁成疾。翻看母亲的医书,旁征博引还是不明就理,只知道女孩腹痛来例假就是未孕。后来讲给夫君听,他差点笑叉气:“呵呵,你以为你是圣母玛丽亚呀,拉拉手就会怀孕?这么纯洁的女孩子真是少见呀!”言外之意,他未婚前什么都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得结婚前夜,整理东西到很晚,婆婆说你就别回去了,反正明天一早又要过来。我摇首不应,也不要新郎相送,只想独自踽踽地踏夜归去。时值中秋前夕,月影羞涩朦胧,一如我的心境,留恋这种空谷幽兰般的凄清感觉!将为待嫁女人,心灵上却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哪怕是婚后,犹想怀抱琵琶半遮面,将含蓄而婉转的一绺琴韵,缭绕在我与夫君之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坐在我的闺房里,不曾开灯,一地如霜的月光。“你回来了!”她说,我吓得尖叫起来。“别怕,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哪怕是最后一晚,你也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母亲说毕,破天荒地在我额上深情地吻了一下,湿湿地,多希望那是泪水。我的心盏婆娑被打翻,女人的五味俱全,至今无法言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母亲引以为豪的女儿,就好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在幽闺自怜,既未曾偶然间心似缱,更未曾闲串后花园。直至长成,观玩诗词乐府之余,自有许多情态,“因春感情,遇秋成恨”,没来由地悲叹:“似那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不会入梦寻柳,何意小立婵娟?可怜这锦屏人,可敬那辛勤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诊处又遇到那个女孩,医生对她说:“你做刮宫还是服药?”她说:“我属早早孕,服药。”医生斜了她一眼:“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你父母知道不?”女孩不语,医生也就不问了,叮嘱道:“看清说明书,自己多注意吧。三天后再来,记住带胎胚来验证,不完整还得手术,到时一定得家属签字。”女孩怔了一下,抬眼目光与我相对,腮边未见一丝红晕,我的脸却突然间腾地如火烧云一般。</p><p class="ql-block"> 呵呵,有些羡慕那些80后90后们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蜜友小青</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笔下的女人,大多三分羞涩,七分温香,说到蜜友小青,却全然不是这样的女人。从学生时代就认识了她,因之常在上学和放学路上制造相遇,一见我,她就扭捏不安,贴着垣墙斜倚,让我先行,然后慢慢地尾随,让我心生疑惑,间或回眸,她便转脸佯装看那河畔垂柳,嘴里竟吹着啁啾的口哨,令我诧异而哂。</p><p class="ql-block"> 她托班上与我同院的女孩带信与我,想和我交个朋友。那时初到无锡,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又没有姐妹相伴,我的闺中岁月是十分寂寞的。她如此唐突发出交友请求,矜持如玉的我,自然不会将金兰之谊主动送上。一次,在校卫生间,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记得我正在洗手,她幽灵般飘至,鸟啭般的口哨声惊醒了若有所思的我。她吹的是舒伯特《小夜曲》,说实在的,我私下也有此癖好,常在楼道无人时吹上一曲,此技不雅,从不敢示人。此刻,听她如此美妙的口哨曲,竟艺痒失态,与她和弦,让微风在口唇间送出,一时柔和而又清新的回声,如生成在旷野之上,缭绕在茅厕之梁,轻快地拨动着我们的心弦。</p><p class="ql-block"> 就此我俩如影随形,成了一对姐妹花。小青生性顽皮,颇具音乐细胞,喜欢西洋玩艺,但我总觉得她有些鬼怪精灵,不谙世事,满嘴胡唚。各自工作后,她常在周末钻入我的闺房,我只管沉浸于书香,任她在我家里乱翻乱窜。她感动于我的每件什物,说古色古香,这个也要赠予,那个也要留存。我说:“小青啊,你能不能别闹了,来,咱们躺在床上看书。”她乖乖地偎着我:“妮姐,你看一天的书,不眼晕哟。”我拍了拍她的榆木疙瘩脑袋:“这是冯梦龙的《警世通言》呀,里面有白娘子和小青的故事呢,那小青的性情和你倒有几分相同呢。” “俺要听俺要听吗!”她油腔滑调,撒娇弄痴。听完她便说:“你是那白蛇我是那青蛇,今生今世咱俩永不分离。”我在她腮上轻拧:“你难道不嫁人?”她做出杀鸡抹脖子的样子,赌咒发誓:“即使妮姐有了许仙,俺也海枯石烂不变心!”</p><p class="ql-block"> 结婚生子我都没有通知小青。与之交往,我总显得有些淡淡如水,这令她十分沮丧。有时她赌气要等我先打电话给她才出来与我相会,而我不知在忙些什么,竟是数月不与她联络。某年某月某日,她屏不住打电话给我:“白娘子啊,俺给你找到了仙草,你快飞来,晚了就没了。”“小青啊,你又腻味!”“真的,就一套了,香港版的,我做主给你买下喽。你下班一定要来呀!”小青不爱读书,却被父亲安置在了新华书店工作。八十年代后期,一些文革前的禁书纷纷出版,我在她那里放了三百元钱,让她按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里提到的书,凡有一律买下。</p><p class="ql-block"> 一见我,她就在我前额上吻了一口:“许仙把你变得更漂亮了,白娘子啊,你可想死小青了!”我轻轻推开她:“你怎么就没个正形哟,我可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太亲昵了呃。”她噘起了嘴:“没劲,算我热屁股碰着了你的冷脸蛋。”我不理她,手一摊:“书呢?”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套书:“这可是一字未删,带插图的。”说着朝我眼前一亮,竟是《金瓶梅词话》。我犹豫着,只将其中一本翻阅,老天,顿时就羞得绯红了双颊。小青扳过我的肩:“俺就喜欢你的小姐模样,呵呵,你要是舍不的,算我送给你的礼物!”。“小青,你这个小蹄子,你买这淫书给我,叫我回家往哪儿搁哟。”“哈哈”她肆无忌惮地狡笑:“搁哪,当然是搁在你的枕头底下喽!”后来小青告诉我,那天是西方的愚人节,她的恶作剧不属犯规。可她把我给愁坏了,把那套劳什子用白书皮包了,未写一字,塞到书橱一角。你说这套书价值380元,我不能不读吧,可读又怕被撞见,于是一部传世名著在我家里成了厕上读物。</p><p class="ql-block"> 得以和小青再次走得很近是我替她去参加高中文凭补考。她不知变得什么戏法,准考证上是我的小照,名字却是她的。我说:“小青啊,学习可是自己的事,我这么忙哪有时间温书?”她说:“妮姐,你就行行好喽,这种考试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你的脑袋就是我的脑袋,咱俩谁和谁哟,500年前可是一同修练过的呀,呵呵!”我叹了口气,真不好意思开口,当时我正病着,身体十分虚弱。在老公的埋怨中我考到最后一场,她不知怎么知道的,满脸愧疚地来考场外接我。我说:“小青,我实在是晕晕忽忽,考不过你可别怪我哟。”小青搂着的的臂弯:“妮姐,我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你脸色苍白,到我那里去躺躺吧,让我好好陪罪。”见我为难,她又说:“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你哪里能休息得了。”我听了心头一热:“小青啊,你什么时候变成姐的小棉袄了?”她一下子又搂住我的腰:“姐,我做梦都想伺候你一回呢,我可是小青,丫头坯子。”我佯嗔地掰开她的手:“小青,你再贫我可又不理你了啊。”</p><p class="ql-block"> 进了她的小单间,环顾四周,我顿生艳羡之意,沉浸在轻曼舒缓的世界名曲中,缥缈之情油然而生:“小青呀,你都三十好几了,不会因为有了这样一个雅致的栖身之地,就不想嫁为人妇吧。”她说:“姐,如果这房子归我,我真有这个念头呢,你累了病了就来我这躺躺,我们安安静静地说话,你说美不美?”我楞楞地看着她在厨房里忙忙碌碌,这种设想在经历了婚姻生活的疲惫后,居然如此诱人。“可惜这房子我只是暂住,以后弟弟结婚我得让。”我不禁莞尔:“你这小蹄子,上半句天堂下半句地狱的,不和你玩了,我得回家了。”她立刻轻狂地扑过来,把我摁在松软的床上:“你老老实实地睡一觉再走,不然看我怎么整治你。”我俩揪作一团笑作一团,我的身子埋在她一床的长毛绒玩具中,有说不出的惬意,暗叹:“有个姐妹的人生是多美丽呀。”</p><p class="ql-block"> 暮色降临时我忽然醒来,似听到有人敲门,又听小青轻语:“你明天再来,我有客人。”我急忙欠起身,看见小青正将一位男士推出门去,那人有些谢顶,年纪已是不轻。“小青,”我唤她:“我得赶快回家了,你有事就别管我了。”小青回头看了看我,还是让那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走了。她端来个白瓷煲,掀开盖子,坐在床边:“你把这罐参鸡汤喝了,我煲了一下午了。”“小青,我真得走了,家里一堆事呢!”她用食指摁住我的唇,然后伸过勺来喂我。我只好定下心来喝汤:“小青,刚才那个老头是谁?”“什么老头,人家才50出头,是我们店里看近视的坐堂医生。”</p><p class="ql-block"> 医生?我心下一怔:“小青,我可听到风言风语,说你和一个有家有室的医生在谈恋爱,我一直不好问你,今天话说到这我问你有没有这件事?”她见我不吃,又举勺喂我。“你少来这一套。”我沉下脸来:“小青,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会做第三者?”她也把手中的白瓷煲朝床头柜上重重一放:“今天让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你什么态度,我和他怎么啦,我又不要求和他结婚,他只是我的父兄,每周来看看我,我为他做些好吃的,他为我读读爱情小说,我们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小青,你是不是心理有病?”我撸了撸她的乱发:“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他是的有妇之夫,你们俩孤男寡女每周幽会,即损害了你的名誉,也给他的家庭带来了争端和不幸,你想过没有,你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理想生活,而破坏这个世界的规则?”小青大叫道:“讨厌,姐,你和所有的人都是一丘之貉,难道爱都是有性的吗?!”</p><p class="ql-block"> 小青的这句话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以后若干年虽然我们见面甚少,可我闲暇时总会想起她眼里闪动着的那种异样神情。听说小青终于离开了那个医生,缘于医生夫人是个知性而又宽厚女教师,不耻下踏,来看小青,并给她留了封长信。小青也写了一封短信给我,同城传书,曾令我心起微澜:“姐,我结婚了,非常幸福,不是那个谢顶的医生,而是一个英俊未婚的中年男人,在他母亲的亲切监督下,我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放心好啦!姐,你怀念我的小屋吗?反正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保重身体,想喝鸡汤时找我,上次你生气没喝完呀!”她的字写得凌乱硕大,对她的婚姻,我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p><p class="ql-block"> 今天是清明节,小青,我在想你。</p><p class="ql-block"> 我刚知道你精心服伺的丈夫,终因肝硬化离开了你,半生缘份竟未给你留下一男半女。这是宿命吗?为什么我所喜欢的朋友都这么命苦?是我影响和改变了你的一生吗?当我听说你的婆婆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长年与你的丈夫同睡一床而分开你与他时,我难以想象无数漫长凄苦的夜你是如何度过?就是这样,你也不曾动过离开他的念头,因为他对你好,每晚你都会给他做好吃的,而他都会给你读爱情小说,直到慈眉善目的婆婆将你们分开。小青,你恨我吗?无情而又自私的妮姐又为你做了什么?小青,想必你现在又有了一间小屋,缥缈着音乐,纱幔,射灯,还有瓶中那纯洁的百合花香。小青,你为什么不再打电话给我,你学会了上网浏览了吗,你是如何打发你过于富裕的时光?真想告诉你我的博客地址呀,在那里我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屋,玫瑰色的梦境中,恰同学少年,我与你穿越了时空隧道彼岸相遇,嫣然一笑,你还会在我额前留下那个濡润的初吻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吴侬软语无锡话</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乍到江南,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向窗外眺望:云层那么样地低垂着,冬日的细雨似有似无地飘洒,连绵的稻田蒙蒙胧胧,道旁的树木迅速向后移去,整个人仿佛穿梭于一幅水墨画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列车员们开始说起方言来,当时在我听来,上海话、苏州话、无锡话都是一耳地吴侬软语,如小鸟鸣啭,动听却是难解得很呢。 “我伲无锡到嘞”。这句我听懂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随着川流的人群,我同家人走出了雨幕中的火车站,无锡,这块即将让我栖身立命的土地,舒缓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比起京都的大手笔,无锡的城市节奏明显地慢了许多。湿漉漉的小街陌巷,纵横交错的水泽河道,犹如一曲小提琴的旋律,表现出它的柔肠。那临水的,栉次鳞比,高矮错落的屋檐,宛若吴贯中笔下的浓墨渲染,美得有些惆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军车进了人武部大门,站岗的战士打了个立正。全家到了6号楼前,不远处围了一群人,见政委来了有个干事前来请示,说什么我没注意,只是伸长脖子听着那些人说吴语。“滑得过去滑滑不过去不要滑”, 反正是这个语调,就像韩语中“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的精典语调那样好听,极富韵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转去的那所初中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小河浜,上有一桥名西门桥。七十年代中期,它的水质清澈见底,鱼潜涟漪。妇人们举着木杵在石阶上洗衣,晨曦中嬉笑有声,柳叶间燕语呢喃。沐浴着料峭的春寒,堤岸上踽踽孤行的我,望着不结冰的小河,不禁怀念起同学少年的京都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忽听一人唤我,夹生的普通话,原来是同院的怀怀奔来与我同行。多亏怀怀与我同班,开学第一天,老师哇啦叽瓜,像说日本话。同学们抱着条凳纷纷起身向外走,我懵里懵懂聋子似地被晾在教室里,不知所云,不知何故,更不知所向何处。无锡的人好冷漠,外乡的我暗自感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怀怀凑了过来,告诉我是去开大会。陌生的同学见怀怀与我一起,娃娃娃娃直叫,向她打听什么。怀怀到了他们嘴里怎么就成了娃娃?唉,初到京城时的那位老师,京腔我能听八九,人家那般热心;吴语我一字不通,却遭冷遇。恐怕南北方人的区别也就在这人情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有吴娃做翻译,尚能勉强就读。我弟就苦了,每次他上体育课时都被傻傻晾在操场边,没人和他交谈,没人邀他打球,我看得心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他缠着我要我帮他伪造假条时,我极爽快。 于是我缠着爸:爸呀,您的字那么好,也教教我吧。爸一听,喜上眉梢,一手硬笔书法还未曾有继承人呢。他总评论我们兄妹三人的字:老大纤细无力,老二连滚带爬,老三歪歪扭扭。我反驳:我是龙飞凤舞。爸说:就你还可再造。于是我问他:家、事、病、请、假怎么写。当然得拐弯摸角,不能让他起疑。搞到这些字后,我就把它们贴在窗玻璃上用空白纸去描,拼成一张足可乱真的假条,盖上父母的印章,交予弟去混水摸鱼。后来我抽屉里的版本越来越多,病事假都开,字也练得不错,颇有家父书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发现了此事,双眉竖起。弟申辩:这里的老师不说普通话听不懂。再说每天还让我带农肥到校,我找不到,不敢去上学。农肥?爸疑惑了。就是大粪!弟夸张地说。爸顿时打起官腔:怎么回事,胡闹吗。带农肥不假,是自家烧的煤渣。我家经常吃食堂,没有。娃娃到垃圾箱去扒些来送给我,那可真是臭不可闻,我还得宝贝似地用篮子装了去学校交差。后门外的河道里停着运农肥的小船,专人负责登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也是听不明白无锡方言,尽闹误会。下面一干事请假,说亲娘去世了,爸一听给了三天假。有其他领导说:你批假太松,太好说话。爸不高兴了:人家的亲娘都去世了,三天不多。他弄不清,这亲娘在无锡话中是奶奶的意思。再有一回爸又糊涂了:我们王干事的伯伯(姑姑)来了,去车站接回来的怎么是个女的?到食堂打饭就更逗了,要白菜给菠菜,爸也只好不较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无锡的小孩发育大概比较晚些,班里都是小洋鸡,我走进教室时,他们总是爆发出一阵怪声。我目不斜视,鹤立鸡群,他们真是没有见识。没想到,班里选举班委,他们竟一致投我的票,认定我做他们的文体宣传委员。年级里出板报,学校里播音员,我还挺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的我不太随和,虽然吟诗作画都在行,就是不愿意为集体服务。先前还勉强做着,一次早操时,学校纠查队到我们班操书包,搜出了我的手抄《红楼梦》诗集。他们大惊小怪地告到爸那儿。爸说:毛主席也提倡读这本书吗!把他们顶回去了。为此我挺感激老爸的,对学校可就结下了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渐渐的,无锡话我已听懂大半,可我装听不懂,省得与人搭腔,因此弄得现如今没有一个来往的同学,更不会去参加什么校友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里初高中只有四年,学制比北京短,我比京城的同学早毕业,又因为哥去当了兵,我就早早派工上班了。真是生不逢时呀,高考恢复后我已是有单位的人了。单位领导天天开会,会上总数落那些企图借高考跳槽的年轻人,听了有点怕怕的。如果闹个天翻地覆,领导也不敢不同意你考,可万一考砸了,这辈子日子就难过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压力还来自兄弟们。哥当了二年兵,为了高考提前回锡。弟这个旷课精,在家时间多于在校时间,这样倒也看了不少课外书。高考时弟即不去文科班也不去理科班,他去外语班的目的恐怕是与其在文理班听外语,不如到外语班听外语。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哥俩同年考上大学,而弟竟是无锡的文科状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们上大学我上班,这个格局因为种种原因很难打开我的心结。我还是成天沉迷于自己的精神世界,杜撰着柏拉图式的爱情,常在夜深人静时起身写我的小说,因之放弃了考学这条路。弟上了莘莘学子憧憬的北大,临行时他嘱咐我:不要放弃高考,要先学而后行呀。我没听他的,天真地认为,曲折坎坷的道路反而对我有利。回想起来,是我的固执改变了我的人生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正让我动心去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还是儿子。婚后生子,我已不再作梦,也搁下了笔,但我不想丢下心爱的书本。为了孩子我也不应该再漠视文凭,超凡脱俗只能一无所有,对儿子,我得有个交待呀。我一年报六门,上半年三门下半年三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般我都是自己看书,到考试时才去听南师大老师的辅导。要说这中文自考,最难的是古汉语。许多人考几年也通不过,我虽说两年就能轻松通过全部课程,这门课我还是比较重视的。因为我的辅导老师吓唬我,说其中要考音律,你一个弯舌头的北方人,能辫别古音吗? 他说的是入声字,此音有一部分现已归入现代汉语拼音的阴平阳平中,而在古诗词格律中它是仄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好像听弟说过:无锡方言也有它的妙处。弟学的专业就是古汉语,他的导师钱老先生也是无锡人,钱老说无锡话对于学习古汉语是很有帮助的。无锡话保留了大量的古音,要想辫别一个字是平是仄只要用无锡话去试读。 我的辅导老师指着“国”、“阁”这样在普通话中拉长音的所谓平声字考我。我偷偷用无锡话一试,立刻判定是入声属仄声的,老师颇感意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古汉语我考了80多分,辅导老师喜不自禁,至今还与我保持着联系。虽说他劳苦功高,而真正老师却是那千古流芳的吴侬软语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孩子都不愿说无锡话,说无锡话不上台面,又土气又难听,儿子更是一句都不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倒是我操起了洋泾浜,同事们笑着学我的怪腔,学就学呗。学现代汉语那会我就知道,从小说北方方言的舌头要想朝吴越方言顺遛,要想说得纯正,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像南京人分不清前后鼻音,广东人不会发ZCS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说实在的,这无锡话真要从地球上消失,就好像中国古老文化消失了一般,会令熟悉它的人心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日久生情,如果有朝一日我离开了无锡,我想它必会继南京北京之后,成为我的第三故乡,那柔中带刚的无锡话也会化成一绺绺魂牵梦绕的乡音的。 </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雪鸥的哲学</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_</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4岁的少女苏菲某天放学回家,发现了神秘的一封信。----你是谁?----世界从哪里来?就这样,在一位神秘导师的指引下,苏菲开始思索从古希腊到康德,从祁克果到佛洛伊德等各位大师所思考的根本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年级的雪鸥整天捧着这本《苏菲的日记》沉浸在她的臆想世界里,书角都被她翻得卷了起来。我好奇怪,哲学是思想成熟的人玩的学问,她一个小丫头能领悟其中的玄妙吗?她自己读得有味,又让哥哥海梦读。海梦从小就怵这个小他十天的妹妹,不敢不读。没看几页,海梦就呼呼睡去,雪鸥拿过她心爱的书,脑袋摇摇:真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呀。我笑道:正因为哥哥简单,他才快乐,一张小邮票,一辆四驱车都能使他快乐起来。雪鸥又叹:我可是个痛苦的人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入夜,她与我同睡一床,喃喃地说着她的痛苦。她想出家去做尼姑,她向往庙宇中的清净虚无。这是一个11岁女孩说出的话吗?我不禁认真起来,感应到她身上发散着少女时代的我的心声。于是我睡意全销,用我的经历告诉她现实是无法逃避的,那怕走到一望无垠的天际,喧嚣与烦恼依然存在于你的生活,只有你的内心世界,阒无一人,形影相吊。躲进去吧,它给你的不过片刻的安宁和自我。见我也曾有遁世之念,她一下子心闸开启,我们聊到了天亮,我深为有这么个抑郁的侄女而忧心忡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爸,也就是我哥在南大读博士,她妈也去了上海读研,她暂由我照看一年,原以为她只不过是个如她外表所展示的:一个个性较强,口齿伶俐的普通女孩,不成想她的心理好像出现了问题,这在海梦身上重未有过,我一时还真是手足无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雪鸥幼时就很叛逆,软硬不吃,因为这样,家人不是很亲近她。两三岁时,她与海梦同在奶奶家。奶奶对海梦的态度十分和蔼,对她则有些急躁。她乜斜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奶奶,你对哥哥这么温柔,对我,就像一只大灰狼!说的我们楞住了,继而大笑起来。她打起哥哥来,专掐脖子,她还陈述理由:天冷穿得厚,脖子没遮的,那才会疼。我问:你为什么打哥哥,他又没招你。她白眼一翻不睬我了。后来大点,有一回她搂着哥哥耳语:哥哥你别去画画,你不画我就和你好。噢,我明白了,她是反感大人们总拿她和哥哥比,她是她,她有与众不同的魅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和哥哥最亲热的时候,总是在讨论什么答案。她对人从哪里来非常着迷。她跟着哥哥去小便,蹲下身仰脖看哥哥的小鸡鸡。她奇怪,为什么两人的不一样。哥哥一拍胸脯说:我知道,爸爸是种子,妈妈是土地,种子种在土地上,一直浇水就有了我。奶奶一听就火了,她个山东人大喝一声:丑死了,是谁说的!海梦吓得小脸煞白,我说是我,妈骂我吃饱没事干,我不服气,早期教育中性知识是要正面回答的呀。雪鸥明白了人是怎么来的以后,就翻出奶奶的医书,与海梦看那上面的彩色插图。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呢?她又发问,真是打破砂锅璺到底呀。她还对重男轻女深恶痛绝,她总怀疑奶奶给哥哥的一份点心好些,她会把哥哥的一份拖到自己面前,并用唾沫做个记号。爷爷煮牛奶时,先给海梦倒满一杯再给她倒,老人吗,不舍得锅底的余奶,用开水荡了又倒在她杯子里,她立刻恼了:爷爷你偏心!爷爷解释说:你是孙女自家人,哥哥是客人。她这才消了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母去美国探亲时,我住在他们那儿。雪鸥和我生活了一年光景。为了让她和海梦明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我在妈留下的自留地里种上了毛豆。小苗发芽时,海梦兴奋极了,而雪鸥却面无表情。除草施肥海梦跟我跑前忙后的,她小嘴一撇:这是人干得活吗?毛豆成熟了,我一摸,荚是瘪的,自打圆场说:等它长老些我们再收获。毛豆都变成了黄豆,荚还是瘪的,这回我和海梦真泄气了。这小丫头片子把腰一插说:这说明十分耕耘一分收获也没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爸不在家,自然是我去开家长会。老师听说是姑,状照样告得昏天黑地。我不生气,倒有几分安慰。原来天下也有和海梦一样不受待见的孩子呀。只是老师告状的内容有点不一样。说她打人狠,说她批评不得,说她能嚎得一个楼面都上不成课。她也有老师夸赞的地方:她看的课外书特多,甚至看《唐璜》,这书我们大学里才读呀!老师叹道。雪鸥因此很能写,一篇作文要求写500字,她洋洋洒洒写上2000字还不收手。当她听我讲她爸初中时写章回小说的事,她也摩拳擦掌起来,以至学习成绩下降,被她老子娘训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哥回来后我和他谈了雪鸥的心理发育情况,毕竟他是哲学博士,还兼修心理学。哥听了我的一番介绍,不知和女儿说了什么,雪鸥以后再看到我就生分起来。一次,我买了带小锁的笔记本给她(她妈总偷看她的日记,恼时甚至撕掉她的本子)。哥看我这么关爱了解女儿,就说:雪鸥呀,姑姑对你多好。她鼻子一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上中学后,我和她的接触就更少了。中考时,她在操场上跑800米,我去给她加油!同学们问:那是谁呀?她自豪地说:我姑!我远远听了,心里暖暖的,毕竟是血脉相连呀,虽然我曾“出卖”过她,可她与我是多么的相像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中考一结束,雪鸥就随父母去了英国。在英国她成了一个自信而又快乐的少女。她说:真没想到我是这么优秀的学生。在中国读书,她总处于中游,没有老师欣赏她,她也很自卑。而在英国读书,她成了老师的宠儿,同学们的偶像,她是个天才。课余时她去打工挣零用钱,舀冰淇淋舀的手臂都肿了,但她能吃苦,她高兴:这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她生在圣诞节,一位教堂里的老牧师开车看见个衣衫单薄的女孩,在伦敦寒冷的街上踽踽独行,风刮起她的衣角,她裹紧身子继续前行。老人问:你为什么不坐车?她答:我没买月票。这是上帝的孩子。老人说。因而特别喜欢她,主动来照顾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的生存能力是超级的。不久,她口算能力出众,老板让她收银;很快,她又做起了餐厅下单员。她的英语越来越捧,连她父母都自叹不如。人家打工是5英磅一小时,她是7英磅一小时,她独立到甚至可以自己租房单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成年后的雪鸥考上了剑桥,因为学费太贵,她又去考了英国伦敦经济学院(撒切尔夫人的母校)。读完第一年她休学打工,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任职。赚足了学费,她一人背上行李包去游历欧洲,住青年旅社,吃清水面包,如她小时梦想的那样走向天涯。世界展示给她的是炫丽多姿的一面,她再不是那个勘破红尘的“小我”了。她今天去土尔其,明天在意大得利,后天又到了荷兰,她的生命真是太丰富太精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这是她的宿命,又谁能解释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海梦谐语</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海梦三四岁时不苟言笑,一张小脸雪白紧绷,没什么表情。他三妈一见他便说:“小老虎(乳名)怎么不笑?嗨,谁欠你钱啦?”回家路上他问:“妈妈,有人欠我的钱吗?”“没有,我们自己也没钱,属于穷人,谁会欠我们的呢。”他锁着眉头沉思了一下:“那,什么地方可以买到钱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一日,我在厨房里跺肉,他悄悄立在身后看着,忽然问:“这是什么肉呀?”我吓了一跳,回头见他一脸严肃,不觉发笑:“当然是猪肉啦。”他小脑袋一歪:“你说人是什么做的?”我逗他:“人是肉做的。”他惊得瞪大眼睛:“是猪肉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楼下的孤老太信佛,每逢初一月半在房门前烧香。他立在楼梯口久久凝视,问:“老奶奶烧筷子干嘛?”“她是在烧香。”“她吃饭不香?” “不是,老奶奶是在求佛保佑她。”“噢,”海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原来是在保佑她两个人。” “什么两个人?”轮到我奇怪了。“你傻呀,你没看见她总是一个人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有时候我问他,他在画画,不太高兴搭理我。“海梦,你是哪国人呀。”“中国人。""中国在哪个洲呢?"我学着他的样歪脖斜睨,假装思索。他头也不抬:"在亚洲。""可,这亚洲在何方哩?"他不耐烦了,将我一拽:"呶,亚洲在墙上。"妈呀,墙上挂着张世界地图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没上幼儿园前,海梦就是个漫画高手,勾勾点点圈圈皆成作品,有时看得我大为崇拜,不禁地搂着天才儿子想入非非:"海梦,你今后肯定是个大漫画家哩。"他听了,叹了口气:"可我不会画慢画呀,我只会画快画,怎么办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上幼儿园后,我天天早晨用自行车送他,一路上絮絮叨叨给他讲各种自然常识。一天我在说小鸟不会走路,他突然打断我:"妈妈,我手冷,要穿手套。"我赶紧纠正:"不是穿是戴。"他不客气地反诘:"我又不是手套,你干嘛带(戴)我?“真不可理喻,我沉默以示生气。他忽然说:“你说小鸟不会走路不对,小鸟是并拢脚向前跳着走的,唠,像这样。"自行车猛地摇晃起来,吓得我连喊投降,不敢再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在幼儿园,他是个小哑巴,与人无争,什么事他比别人先知,又沉不住气要显摆的时候就付注行动。一天,老师将小黑板写好1+1=,1+2=,2+2=,2+3=,3+3=,4+1=……准备计算课上用。海梦看见了,乘人不备,遛过去迅速写上答案:11,12,22,23,33,4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海梦三岁进国画班,记得有一堂课是画梧桐树的叶子,像孩子的小手掌。国画老师说:"到了秋天,树上的叶子就会掉下来,那时你们捡来夹在书页里,多美呀。"当时正值夏季,一场暴雨刚过,海梦吱遛出去了,吱遛又回来了,把捡来的树叶轻轻放在讲台上,什么意思?现在是秋天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我拉过他的小手:"海梦你再这样,妈妈要打手心了。"他缩回手,不停地在耳朵上抚弄,须臾,愁眉苦脸地说:“妈妈,我的手心为什么不跳呢,我是不是‘欲断魂’了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他自从学了这首唐诗,"欲断魂"就常挂在嘴上,连菜烧辣了他都会欲断魂。清明节扫墓,他问我坟里埋的是谁。我说是爷爷。他听了愣愣的,一脸悲戚之色。从墓地回来,海梦一进屋看见了外公,瞠目结舌:"咦,爷爷怎么还在?"从会说话起,海梦就喊外公“爷爷”,因为亲爷爷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把外公叫成爷爷他是真得懂得什么叫"欲断魂"了。从此他改口再也不肯喊外公“爷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聪明的小孩有异相。海梦的后脖梗上生有一大团胎记,黑团团地像云,上面还长着茸毛。他奶奶说是兽皮痣,他属虎,奶名小老虎,是兽中之王呢。听到此言,海梦颇为自豪,不以为丑。没料到,有一日回来,怒目圆睁,云:"快点把这团墨铲了。"怪怪窿地洞,这是肉长的,那能随便铲呢。他说国画班里每个人都说:"哎呀,海梦脖子染上墨了。"近看,非也,这个好奇,那个摸摸,还扯他痣上的茸毛,痛得他呲牙咧嘴,岂能不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海梦除了关心电线上有电,小鸟为什么站在上面;风没有手怎么会关窗;还关心自己喝的是白开水,为什么撒出的是黄色的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有段日子海梦挺爱劳动,帮妈妈择菜:"青菜干嘛要择呀。"妈妈说:"叶子有洞的不能吃,那是被虫咬了,叶子发黄的也不能吃,那是老了。”海梦拿了一颗菜,左观察右端详,掰一瓣扔了,又掰一瓣扔了,最后手里空空:“妈妈,外边的叶子有洞洞,里面的叶子发黄了,青菜吃什么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海梦在一片笑声中真得生妈妈的气了,妈妈鬼鬼祟祟总出他的洋相,不和她好了。五岁了,海梦懂事了,以后不许再编排他的趣事,至此为止吧。</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nbsp; &nbsp; 海梦,生于1986年12月15日,以上谐语皆出自1990年底之前,因白纸黑字记在妈妈的育儿日记上,全且算做有凭有据,之后,海梦语录应具著作权,未经同意不得发表,妈妈也不可例外,特此,要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牛年考趣</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俺就很勤勉,品学兼优,好人好事不断,人家一表扬俺俺弟就嘀咕:“有啥了不起的,猪~”俺听了那个义愤填膺哟,可没法子,谁让俺属猪,他属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邻居老太太抱着白胖孙子在和人聊天呢,俺姐弟在一旁逗那个笑嘻嘻的孩子玩,孩子突然就大哭起来,俺弟拉俺赶紧溜,老太太在身后用南京话跺着小脚骂:“小炮仔仔大炮仔仔掐小兵唵~~”呵呵,像唱山歌一样。反正不是俺属猪的干滴,那是属牛的干滴?俺不敢想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就弄不懂,属牛的咋这么聪明,屁大点就会利用属猪的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月“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点油”,俺家是军人,每月有补助,不怎么缺油,可俺爸妈还是喜欢攒油,不舍得多吃一点点。他们攒了一大瓶菜籽油,那个瓶可大了,足有10来斤吧,藏在闲置的竹鸡笼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放学到烧晚饭的一段时间,保姆总会偷空串门子不在家,俺弟就窜啜俺给他油炸馒头片吃。俺朝铁锅里倒了二两油,等半晌没动静,心想这菜油该冒烟的,回回看保姆炒菜都是滋喇一声,有很腥的菜籽香。俺弟说:“你倒的一定是酱油吧,又不是叫你做酱油汤!猪~”我一听赶紧倒了,正好保姆进来看见:“妮子,没开炉门油怎么会冒烟?作孽呀,浪费这许多油。”晚饭时不解恨又向俺爸妈告状,把俺这通训哟,才知道这油是留给老家的生肺病的爷爷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些天,俺弟故伎重演,拉开鸡笼让俺偷大瓶里的油炸馒头片,说是动了小油瓶里的保姆会察觉。得逞了几次,俺爸发现大油瓶里的油少了,很奇怪。问保姆,不知,俺弟接口答:“热胀冷缩,油自己挥发了吧。”俺爸一个劲点头,分明是夸他活学活用;俺不服气,可也不敢揭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油瓶爆炸了,我至今不明白油瓶怎么会自爆,那个油流的哟,俺爸妈心都痛碎了! 俺寻思是不是俺弟偷油时闯的祸?不然他怎么会对俺叹息:“早知油瓶会爆,天天炸馒头好了!”后来俺学了首儿歌:“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奶奶抱猫来,老鼠吓得吱吱叫;叽里咕噜滚下来滚下来。”俺开始怀疑他不是属牛的是属鼠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同学的妹妹,农历正月初二生日,阳历比俺弟还小8天。俺屈指一算,他是子年腊月23生的,分明是只鼠!俺兴奋地发狂,从此翻身得解放。虽然俺弟还是在嫉妒俺时骂俺“猪八戒”,俺可以立刻理直气壮地回骂“贼眉鼠眼”、“鼠肚鸡肠”、“痴鼠拖姜“、“老鼠过街——人人喊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爸不乐意了:“妮子骂的这么顺溜,和鼠相关的成语知道的不老少吗!你爸也是属牛的,也是阳历2月生的,你给考证考证,我是不是个‘老鼠上秤锤’?”俺吓的嚣张气焰顿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若干年后,俺开始怀疑俺爸的属相也有问题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到夏季夜晚,俺闺房的窗外隔三差五就会传来猫崽的哀嚎声。暑天里出生的是偎灶猫,长大后怕冷不捉老鼠,而且稀毛拉撒容易生虱,大多被主人遗弃,就连生下它们的母猫也冷眼旁观,过路的人只会摇头说“可怜”,没谁肯搭救这些孱弱的小生命。俺那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噢,被闹的左颤右抖,七搅八绕;凄惨之声入耳,辗转悱恻不眠。仗着老爸对俺的那份宠爱,百媚千娇地哄他开心,总算是把一只偎灶猫捡回了家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爸天生就不待见猫,一见猫就浑身发痒不自在,直起红皮疙瘩;那猫也怕俺爸,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哆嗦,晕头转向,慌不择路。俺不吃鱼,俺妈硬说俺眼睛斜视逼俺吃鱼,俺就假装吃了,头一低嘴一松,桌下的猫“啊呜啊呜”忘了隐匿,大快朵颐。俺爸一跺脚,那猫大惊失色,反而一头撞在俺爸脚上,俺爸也吓了一跳,一屁股坐翻板凳,额角撞在墙上,疼的大叫“混仗东西”,吹胡子瞪眼,俺顿时起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莫非俺爸也是属鼠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入秋,偎灶猫果然上了锅台,任凭俺爸如何恐吓,它三番五次犯禁,态度坚决。后来更不像话了,隔壁的来告状,说夜间偎灶猫竟然钻到他女儿的被窝里去了,分明是只色胆包天的缺德猫。俺爸一听脸都气白了,这还了得,被别人说三道四了,这猫又不是俺家的小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天礼拜天,天朦朦亮,俺爸和俺妈叮叮当当了一阵,又悉悉窣窣了一阵,隐约听得:“别吵醒了这臭妮子。”俺翻身睡觉没理这个茬。早上起来俺爸眉毛上挂着霜进了门:“哎哟,累死了,我跑到郊外锻炼去了。”俺妈问:“远不远?”俺爸答:“远!”两人会意地笑,我还是没回过味来,属猪的吗,老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的偎灶猫失踪了,俺白天找,晚上找,梦里也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俺爸生病了,从俺记事起俺爸从未生过病,那次他还住了院,脸色苍白苍白,是缺铁性贫血。出院后他说:“妮子,你要养猫就养吧,再抱一只爸不反对了。”俺抱着俺的“孺子牛”嘤嘤而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真相大白的时候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爸听见窗口有猫叫,向外一探头:“妮子,快看,是不是咱家的偎灶猫?”我一看,可不是吧,灰头土脸,身上的毛都成瘌痢,瘦得脱了形,只有那双怯生生的黄眸子俺还熟悉:“迷子,是你吗?”嗳~~~“它应。俺爸失声道:“我把你扔那么远你是怎么找到家的呀?”看着俺幽怨的眼神,俺爸赶快掩饰:“哈嗬,神猫,下次我再也不惹它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从搞到本万年历,俺第一个查俺爸的生日:“阳历2月17是农历正月廿五,是属牛,没错呀,那您干嘛和猫过不去呢?”老爸不甘心地问:“你弟呢?”我一查:“他的确是农历腊月23生的,属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老爸还坚持说:“我家祖孙三代属牛,我36岁生了小三子,小三子36岁生了凯文,你看你看,我72岁才有了个宝贝孙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俺弟为了让他的儿子名正言顺地属牛,选了个金秋十月让凯文出生。没有异议,一头真正的牛,头顶有两个发旋,连眉梢都打着旋呢。不过他已不是中国牛了,美国公民没有属相一说,</p><p class="ql-block"> 哈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我的写作之路</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蹦蹦跳跳地度过我的童年的……我总是坐在夕照中的石阶上,埋头看我能搜罗到的各种小画书,倦时我会抬头望望天边如血的残阳,想那日是宇宙的日,想那风是洪荒的风,想我会在哪一天飘逝在永恒的黑洞,迷茫中我会无由地抽泣起来,害怕那夜幕的降临,害怕我佝偻在冰凉被窝中的身体,害怕那旧座钟”嘀嘀哒哒“的声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这些湿人气质真是与生俱来的呀,酝酿到8岁,我第一次接触到写作。记得老师让写批判稿,我问爸该怎么下笔。爸正在看报,他拔出上衣袋中的钢笔,在报纸上划着,然后扔给了我。我拿过报纸,就这么坐在小桌边上写了起来,我会认许多字,写许多字,有些甚至是繁体字,都是无师自通。写好稿子,爸伸手,我递过去,他边看边点头,一字未改又还给我,整个过程就像是哑剧,我们俩没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5岁那年,我看了一本苏联小说《古丽娅的道路》,压抑已久的激情蠢蠢欲动,忽然就在沉默中小小地暴发了出来。古丽娅3岁当电影演员,15岁为国捐躯,而我3岁没遇上伯乐,15岁游荡在文革的阴霾中,我觉得我是朵褪白的梅花,在风和雨中,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不能如此平庸地了此一生呃,怀揣一颗名垂青史的雄心,开始了我鬼鬼祟祟的写作道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窃得爸一笔记本,呵,可不是手提,是一寸厚的精装笔记本,不过这在当时来说,也是不小的罪行呃,况且我还把爸的重要笔录给撕了。我白天不能写,上课呗,两眼直瞪瞪地看着老师,脑子里群魔乱舞。老师是受宠若惊,居然台下有一漂亮女生,神情如此专注地凝视于已,莫不是看上俺哩,脑子里自然也是群魔乱舞。那年月,晚上没有娱乐,家家是吹灯拔蜡,早早入梦,夜里醒了,我便悄没声气地遛到阳台上,打开微弱的顶灯,把我白天所想记录在爸的笔记本上,日复一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天哥叫我烧带鱼,这玩艺他嫌臭,不肯捣持,我更嫌脏,他是老大,理应他烧。凭票购物的年月,买到条带鱼可不易呀。哥说:你烧不烧?我说:不烧!他又说:好你个老妹,那我去告诉爸,你”半夜鸡叫“!我一愣,这个瞌睡虫如何发现的?看他狡笑,只得气软,哦哟,那时我就发明了水煮鱼,可惜没动做厨师的念头,不然现在怎么说也是个一级厨师哩。我倒上清水和酱油,我就去看闲书,老妈回家看见,好吗,逢人就说:“我闺女拙啊,烧个鱼放半锅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哥有一个专记好词好句的本子,是他从《古代汉语》上摘录的。借来的好书,他总是先睹为快,边看边抄,一连霸占几天,就到了还书时间,我和弟眼巴巴地瞅着,没福汲取,因此他的宝典成了我觊觎的对象。一次我借了本《红楼梦》(二),那书一开头袭人就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哥看得眉飞色舞。我一伸手:“本子交换。”事后才知道吃了大亏。我抄他的文言格律,语句艰涩,用在作文里无人能懂,成了孔老二孝子贤孙。他抄得浓词艳曲,改换门帘倒也可以歌颂祖国气象,用处颇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爸毕竟是个读书人,欣赏我的小暴发,专门腾只抽屉予我,还配上把小锁。我哥我弟那叫眼热哟,回回放学回来,看见他俩慌慌张张从我房里出来,一脸坏样。原来趁我不在家,两人拱到桌下,从抽屉与桌面的间隙里掏我的本子,又是铁钩又是夹子,两人忙的是不亦乐乎,本子磨掉了皮,终于大功告成,看到了我的内心秘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晕,以后一吵架,哥就说:郑立明那小子的笑靥是粉红色的,呃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七年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我真是恨自己生不逢时哟,早实行二十年,叫老爸不生我哥我弟,只留我一个,我也不会把我15岁写得那些诗付之一炬,兴许那些诗中有一两首如徐志摩式的传世佳作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恢复高考,人人都道是邓爷爷做了件好事,不拘一格选拔人才,而对我来说,真是沉默中暴发的一大契机呢。18岁的我不知着了什么魔杖,起五更睡半夜快赶上莫泊桑了,窗前的灯也仿佛成了塞纳河上灯塔。仅有的两个月时间,借着复习的名义,我是肆无忌惮,疯狂至极,写了部20万字的小说,天啦,现在从储藏室里找出来,我都有点叹为观止,里面的插图全是我亲手绘制。我画美人有一绝,从小就崇拜王叔晖,一本《西厢记》我竟打上格子逐张描绘放大,然后再小心地上色,保留至今,只可惜当时用的是普通的信纸,如今发脆,翻都不敢翻哩。记得自考那会上夜课,有一小女生,画些动漫美女折成鸟儿背着老师满教室飞掷,目标都是小男生,一次不慎飞到我这,我看着来气,刷刷刷也涂一张朝她掷去,她打开一看傻了,下次只要看我来上课,她肯定不敢显摆。那场大暴发至今想来后悔不迭呀,那时还没有博客,作品无缘发表,只能长眠于尘封已久的纸箱里,沉默中记录了我少女时代的情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待字闺中的若干年,兄弟们在外求学,我一人独占书橱,过了一段张爱玲式的书香日子。那时下班就去市图书馆,借我喜爱的书籍,一本《离骚》,生僻字无数,我捧着外公留下的,又黄又破的四角号码老字典,路上枕上厕上,硬是把屈原给啃下来了,呵呵。我尽情地遨游书海,通宵达旦,如饥似渴,从外国文学到古典文学,从古代汉语到现在汉语,活生生把我读成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泊淡女人,我是越读越慵懒,越读越超脱,好一种清静无为的心境,好一付野鹤闲云的做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岁月如棱,沉默日久,接下去我不说各位也明白:向晚意不适,信手敲键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