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一生的汪叔叔 --我身边的那些人那些事

深谷幽兰

<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汪叔叔是我家湖北老乡,一九五八年国家建设山区时被招工来江西时,与我父母亲同一条船在长江上认识的。那时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山区通路、通水、通电、厂房等基本建设完工后,我的父母分配在造纸厂,而汪叔叔则分配在十里外紧贴着大山的林场,究其原因,或许与汪叔叔的家庭出身不好有很大的关系。听父母和老乡在家里说起,汪叔叔其实很冤:汪叔叔的父亲是大地主,刚解放时被镇压了,那时他才十二、三岁;我们家那一带属大别山原中央苏区,解放得早些,那里的群众革命热情更高,有些过火;他家的地主生活也很节俭,也得下地干活。没享什么福。汪叔叔从小就被打入另册,受人白眼。</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记得小时候,汪叔叔常来我家,多年过去了,他仍是形影相吊,孑然一身。据说到了该成家的年龄,别人为他介绍对象时,他说,算了吧,别再生产出“狗崽子”,连累了后代。一拖再拖,到三十多岁“文革”期间,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把他从工人阶级队伍中清理回了老家农村。“文革”后期,落实政策才又从农村回来办理繁杂的复职手续。办理手续期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汪叔叔常来往我家,我的父母都尽力给他帮助。再后来,他重新上岗为林场工人。</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汪叔叔的冤还体现在他其貌不扬的容颜和不敢恭维的体型上。通常有钱人有条件娶容貌姣好的妻子,代代相传,后代中男的气宇轩昂,伟岸挺拔,女的花容月貌,婀娜多姿。而汪叔叔这大地主的后代,天生就没有“富二代”的长相。大概也就一米五的身高,兴许是自觉低人一头吧,似乎从来就没有挺直过腰板。还显得有些困难的是长了“天包地”的牙。由于牙齿的缺损,镶了假牙,张嘴未曾出言就露出亮闪闪的金牙,在那个年代,这是露富的亮点,也足以显现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富足状态。</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我们眼里,那时候汪叔叔也是极富有的。我的父母两人工资要养育七个孩子。而汪叔叔的收入只供自己花销。他可以吃食堂供应的最好的饭菜,也吃不完林业工人高定量的粮食,穿衣通常只需定期更换蓝布工作服。我们家住在国道旁,是汪叔叔走出大山的必经之地,他去县市里、回老家必定要在这里开始搭车。因此,他是我家的常客,到我家来歇脚、吃饭后再赶路。我们家没钱给孩子看病,没粮票买米什么的,总向汪叔叔借个粮票及十元、二十元的,借了还,还了借,汪叔叔都是有求必应的,甚至会主动询问:近期需要借钱吗?</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家与汪叔叔走得很近。我们姊妹常去林场附近砍柴,在林场的花生地里拣落下来的花生,在林场边打猪草卖。有时也替父母去传口信邀请汪叔叔来家过年过节。有意去找或偶遇汪叔叔,他都会借来碗筷,到食堂打来足够让我们撑饱一顿的饭菜。这在那时也是难得的享受。林场木材多,他送过床头柜、鞋柜、脸盆架等木制小物件给我家。许多年后我生孩子在家里做月子时,他还送过一小木盆给我,说洗尿布实用。</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记得有年秋天,母亲与厂里的一个阿姨张罗着给年近四十的汪叔叔成个家,我很好奇地关注着。女方是近百里处的一寡妇,有三个孩子。那未亡人说,只图找个人帮衬着拉扯大孩子。那阿姨虽为媒妁,也疑虑汪叔叔偌大年龄不近女色,莫不是有生理缺陷啊?那女人说,即便是他不能尽男人之事,走出去是夫妻,关起门来是兄妹也无妨。汪叔叔还是拒绝了,说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习惯了。</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汪叔叔为老年生活也是有过计划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他即将退休时,向单位提出请求,将老家农村的侄儿收为养子,顶替他的工作,日后为他养老送终。单位批准了他的申请,侄儿在林场工作了。汪叔叔开始尽做父亲的责任,照顾侄儿的生活起居,托人为侄儿找对象,向老乡借钱为他筹办婚事。那时我突然发现,许多年过去,我家的孩子陆续参加工作,家境逐年好转,借贷双方发生了转换,现在是汪叔叔开始向我家借钱了。汪叔叔借钱先是为侄儿娶妻,贴补养育侄孙儿,后是为侄儿在国道旁开了间小副食品店,退休后自己看店。我以为汪叔叔的日子从此会过得更踏实,更有依靠了。可有次回家时,正好姐姐从外面回来说汪叔叔在整理擦洗货架时,不慎打碎了一瓶酒,那侄儿在严厉训斥汪叔叔呢。母亲急忙出去为汪叔叔解围,事后也听邻居说了汪叔叔的窘态。那时我知道了,别人的肉是贴不到自己身上的,汪叔叔过得并不好。几年后,南下打工潮兴起,那侄儿不甘心在山里艰苦生活,去了深圳一带闯世界,后来许多年也没见他在山里现身。</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也许是人到老年怕孤独,进入老年后,汪叔叔试着与一奶奶级别的寡妇交往,也似乎找到了有人关心、有人在意的感觉。然而造物弄人,命运与他开了个玩笑。才没多久“奶奶”就中风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汪叔叔落得责无旁贷地去服侍。偶尔他与她的儿子喃喃地:我总在这里不太好,别人会说闲话的。她的儿子梗着脖子说:哪个嚼舌头我砍死他!汪叔叔再无二话,精心照料“奶奶”至离开人世。好在她的儿女还好,平日里敬重汪叔叔,在以后的几年里,还为汪叔叔过了几次生日。</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全家人对汪叔叔当年的救穷救急是感恩的,年节里父母总想着接他来同聚。我与弟弟在市里工作后,也曾多次说接他到城里来享几天福,但他说晕车厉害,难以成行。前些年,他到市里赶火车回老家时电话告诉了弟弟,因时间仓促,又是工作日,弟弟和我都没有时间把他接到家里去。弟弟请他在酒店晚餐,我与弟媳、小妹陪同。到酒店门口他驻足不前,说没必要到这么豪华的酒店去破费,随便去哪个排档就好:你们求别人帮忙办事时再到这样的地方来吧,别浪费钱。弟弟怔住了,与我对视了片刻,连忙说我们常来这里家庭聚餐的。饭后离开时,他四下环顾酒店,说他从来没有到过这样高档的地方吃饭。我和弟弟听了心里酸酸的,眼眶湿润了。在火车站前道别时,我与弟弟给了他点钱,反复说要他旅途中记着吃饭,别饿着。看着他年迈佝偻的身驱走远时,我们的心里沉甸甸的。我们知道,他是想到老家寻找养老送终的归属地,经此一别,也许永远也见不着了。</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听说他又回到林场来独居了。离林场距离最近的姐姐去看过他几次,说了他的近况:生活很寒酸。那个林场至今不通班车,交通基本靠步行,我与弟弟念了很久,也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他。今年清明时节,我们姊妹一道回去,恰姐夫有车方便,便一同前往。</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任我怎么想象,汪叔叔的生活都不应该是这样一番景象:一眼望去,红砖平房周围就没见硬化的路面,门前就是杂草,踩上去浸着泥水,门右边码着一摞劈柴,左边地上随意扔着几个搪瓷碗,上面满是污垢,像是农村喂鸡喂狗的食具,而我们确认他没有饲养家禽家畜。进得门来,房内不如农民工的窝棚,看不出颜色的蚊帐,同样看不出颜色的铺盖,电饭煲里大约两勺稀饭,旁边一小碗头天没吃完的蔬菜,一个没洗的饭碗。问了下,用水得去远处提。更令我意料外的是,屋中央挂着没有灯泡的灯头,低头看看,桌上有半截满是“泪痕”的蜡烛。我问汪叔叔:“怎么没有照明电呢?”“灯泡坏了,还没出山去买。”汪叔叔似乎对自己的生活状态有些羞涩,他告诉我们,他没有收拾房间是因为过几天他的侄儿会来接他回老家农村。看着汪叔叔苍老的模样,心里计算着,汪叔叔也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此去老家,是想终老还乡,落叶归根的意思了。但分析得出来,他已几次往返了,回老家也是不得已,而且只能估摸着在离最后的日子最近的时候才回去,他没有更好的选择。这种“少小离家老大归”又别有一番凄楚。</span></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对他抱以深深地同情,但也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汪叔叔有退休工资,维持基本物质生活应该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没有亲人,没有亲情的慰藉。在他这里直系亲情链断了,在他年老不能动弹时,面临没人端汤送水、伺奉床前的困境和精神上的孤独。</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每每想到汪叔叔,都为他孤独寂寞的一生感慨叹息,心中也不免划过失独丧偶老人落寞的身影,但愿自己的晚年不会像他这样吧!</span></h1><h1><br></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h1><br></h1><h1><br></h1><h1><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5年6月13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