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酒会诗

山人

阳羡书生梦醒，除《鹅笼记》，又得酒故事两则，觉甚是奇幻，便尝试记之。但他又想，其实相比完美的梦，记下文字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了另一个世界，聆听了非我的讯息，并无尽套叠下去，人生何事不鹅笼呢。而诗与酒，本身就是让心灵做梦的绝佳载体，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故能梦而记之，倒是真不在意写了些什么，遣词中若有一丝诗韵酒意，那便是今生所幸了。

一一题记

仪狄会杜康

史前，酒神仪狄一直于云端酿酒，几亿年得过，可每年酿出的醇酒，甫一开坛，却总即刻幻为酒云，于坛外徘徊数日，兀自升腾而去。

酒自是醇酒，当已具仙气，飞升而去自是必然。可酒神仪狄颇多奈然一一辛苦每年的酒只能闻闻酒香。然而他又发现，酒云最终变为酒雨，每年总落入同一片人间的稻田，那片稻远观气象万千，必然难以归于寂静。

一日，仪狄好奇，化作凡夫，降至这片稻田，欲见识人间何种气象。

但见田边溪泉淙淙，有一石屋，一老者逐泉而居，鹤发童颜，怡然自得。

仪狄问知，此屋乃谷帘酒馆，老者名谓杜康，为酿世间第一美酒久居于此。之前，他曾遍访天下诸名泉，终奉茶圣陆羽所评之谷帘泉为天下第一泉，又见泉边稻谷清奇穗满，遂意决在此起灶酿酒，至今已逾百年。

两圣相见，自是一见如故，杜康遂拿出百年陈酿待与仪狄。酒至半酣，杜康言及酒史，称酒为他于松花间无意得之，一日偶见松花熟透，无意遇雨，松花异香涌动，杜康趋前品之，甘醇香醉，松花酒已然天成。​​​杜康欲得其意而为松花酒，奈何松花量少，遂遍试天下瓜果菜蔬，遍品世间饕餮至味，始才发现，好酒至酿，无非稻谷。​​​于是，他缘采溪边至稻，四季轮回，毫无停歇，端午踩曲、重阳下沙，九蒸八晒七出，终生以酿酒为业，把个酒酿得蜿蜒曲折，险象环生，每一滴都历经春夏秋冬，顺遍天时地利人和，全将春夏秋冬悉数酿于酒中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执念呢？酒神仪狄听完杜康的酿酒史后在想。因为真正的酒，是征得了天地同意，取自于万物精华，而非一事一物所执得。杜康虽然认真朴讷，然他却不知，他一直在用酒曲与粮食来勾兑酒韵，这样的酒，牵强而浮华，实则为压榨稻田灵魂，且不必说稻谷实为酒云幻化而成。仪狄又听外院喧哗，但见酒馆外酒客醉意阑珊，使酒骂座，少有端肃之态，便知杜康所酿之酒虽醇却躁，诱人执念，酒不醉人人亦醉全然失去了酒之本意。

而仪狄也慢慢始才发现，原来因他自己的随缘通达，使所酿之云中酒晓通了万物，全然感知了生命勃发的历程与轮回，于是，成酒之时，酒亦随即完成了涅槃。

于是，仪狄决意要把酿酒的要义传与杜康，告诉他，人间的酒，显然为众生执念幻化之产物，因世人皆被套在虚伪的规矩与戒律里，逾越一步即为另类，而杜康之酒却只能使人短暂地放浪形骸，知道现实中的可笑与卑微。

杜康当然不知，只要放开心怀，世间一切皆可成酒，至酒可助人跳脱皮囊，恰在的酒中人，可喝到最豪放的酒一一今朝在身，魏晋在心，可把大海装进杯子，喝四海的佳酿美酒，更可与宇宙苍穹为友聚饮。

杜康亦自是没有见到，酒神仪狄曾把四海的残花，趁夜悉数洒入大海，大海顿时浪漾着花香酒香，所有海中的鱼儿，心归美好，一夕得度。

好酒，自有神性，既可以深刻隽永，又能够酒意滔滔。

最后，仪狄深切地对杜康说: 其实我相比于你，没有高明多少。我只是知道自己真正是谁，故而没用执心去酿酒，而是在关爱美酒们。我知道他们生命本来的样子，并善待与宽恕了酿酒过程中任何不快乐的事，让一切都发自内心，静心去体认酒的感觉，酒即是我，我即是酒，并一直以此为容耀，学会了真正的聆听与关爱，进而实现了全然的开放与施予。

杜康顿悟，瞬时随仪狄幻化而去。

王维会李白

平生诗与酒， 自得会仙家。

诗与酒，均皆发端于山水。酒，是水做出来的诗，奇酒如诗。

酒仙李白自是深谙其间奥妙，半生嗜酒，遍阅山水，而要知道，敢以酒入诗者，需要极大的才力与定力方可为之。

然而，唐诗中，李白的诗却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应是王维的诗。王维名维，字摩诘，名字皆出自《维摩诘经》，其为大乘佛法著名在家菩萨维摩诘居士化身，乃佛陀时代第一居士。 ​​​王维终生事禅，其诗禅意盎然，解放因果，处处与俗世绝缘，洞穿纯粹本相。其诗清敛通达、清气孤绝至仿佛天地里只他一人。相较之下，李诗虽然大气浪漫，惜乎他动了人间真感情，“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如此傲娇自珍里，分明也透出几分浮惗。

无论酒源自何方，酒却与诗的功效等同，异曲同工成为人类启图升维与穿越的工具，如同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精神通天塔。常无事静观那些汗牛充栋的诗句，在我看来，分明就是人类无奈遗忘自身神性的本能找寻史。穿行在对自我的启发、暗示与幻化里，诗与酒，神魂交错而颠倒，成为诗人与酒仙们竞相攀爬升维的悬梯。

真正的好诗，是真真切切感觉到笔底来自万物与心灵的，大可不必如李白般大动干戈。因为好诗旨在道破世间的奥义与玄机，一旦悟透道尽，那必得要全然搁笔，道可道，非常道，真不可如老僧般重复讲经，看似真爱施舍，其实全然没有了意义。

好酒，也同别人理解不了的孤独，亦如那些读不懂的诗，兀自知道了一个绝世的天机或秘密，却不知从何说起。放眼看看，似乎妙诗绝句，均可神奇地能入能出，入是观照，出是超脱。

正如好酒，品来的那些气象万千，既释放了心性，又旷达了心灵，谓之可看，可闻，可鉴，可品，言传意会，言传心会，心领神会。

上好的诗人，也是不能单品他的诗的，还要同时赏他的好样子: 干净、飘逸、雅致，清纯。心地干净至眉目间全是人间的正气，既端庄，又喜悦，既有趣，又有料，气节高古，绮丽疏野，看似波澜不惊，心中却已大雪纷飞，是可谓练达洒脱，一派天真。

看到一则好笔记，我择而记之，可堪反复回味，大意是: 友人偶访，多时未见，必是寒暄几番，四目相对，始觉家徒四壁，碗内空空，自觉不妥，遍寻不见吃食，唯有自家菜地。于是乎，随缘择之清炒，应时小蔬，清酒两杯，拉拉家常，谈诗颂赋，一日如此得过。 ​​​

还有一友忽在群内呼我，喂，突然觉得你应该是袁枚呵，一碟一碗，小菜点心，饭粥茶酒，看似流水絮叨，实则热煮江湖，金边护身符，可随性加持，难得无虑无忧呵。我自笑笑，感觉极是受用。

写得这些，是想表达什么呢？好象应该是个随缘的度态吧，正当时的执着杜康，遇到了颇多困惑的酒神仪狄，互为启发，相得益彰，明白了更多事理。

每个人，其实都是别人的牧者。你会在无意间，为他人带来疗愈与关爱。

李白梦中传话王维: 喂，你听说过有一种酒吗？名谓“醉生梦死”，此乃酒之极品，产于边疆秘土，饮后可忘却人世忧烦。 ​​

王维笑曰，日上山红，月来水白，至真至性才是人间大好呵。

人生如此拿酒来，李白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