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记忆

半个河套人

<h1> <br> <b>前言</b><br> 乌加河(五加河),在内蒙西部,后套北部,原为黄河主流,后因流沙浸入和狼山山洪冲积,河床抬高而淤断,黄河主流南移。清末河套灌溉,河道开掘后成为排水渠,后也称总排干。<br> 总排干是后套灌区排水系统的骨干工程,西起杭锦后旗太阳庙公社,向东流经六个旗县,东进乌梁素海,再向南跨包兰铁路至三湖河口进入黄河,全长248km,控制灌区排水面积约1140万亩,控制山洪面积1.3万平方公里。<br> 由于排灌整体不配套,排水不畅,处于有灌无排的后套地区的地下水位急剧上升,像患了“水臌症”,至使土地盐碱化日益严重,严重阻碍了后套农业发展。1975年冬,全巴盟地区举洪荒之力,对这条阴山脚下,因淤堵而废弃的总排干进行了大规模大范围地疏浚挖通,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挖总排干的热潮,先后有15万人走向工地,天寒地冻,机械化水平极低,工程土方庞大,环境恶劣,条件艰苦,全靠锹挖,人背,肩挑,鏖战70天扩建和疏通了总排干,这就是总排干大会战。<br> 总干渠(二黄河),总排干是巴盟地区的两大水利工程(一灌一排),这两大水利工程的建成,才使得河套地区成为米粮川,成为塞外江南。<br> “一代人,两条渠”,全盟人民在这两大水利工程的建设中,那种自立更生,艰苦奋斗,坚韧不拨,排除万难,吃苦耐劳,苦干实干的精神称之为“总干精神”。<br> </h1> <h1> <b>  难以忘却的记忆</b><br> 1975年冬,总排干工地。<br> 晨曦,一弯残月还挂在天上,工地上的人就渐多了起来,人们把那些担烂的箩头,压断的担杖笼成篝火照亮着工地,远远近近地散落在的渠壕两侧,绵延逶迤,横亘在这广袤无垠的塞外平原上。<br> 大锤撞击钢钎的叮当声,铁锹碰到冻土时的哗哗声,担杖(扁担),箩头被压得吱呀声,人们挑或背时,发出粗且急的喘息声,挑担上渠陂时咚咚的脚步声,远处工地指挥部喇叭传来的歌曲声,这些声音加杂在了一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br> “割麦子累断腰筋,挖排干拨断儿根”,割麦,挖渠在后套是两大苦重营生,在当地有这样一种说法,挖过大渠的人才能算个壮劳力,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人。<br> 下乡插队才三个多月,我就要求队里派我去河工挖大渠,自以为手上曾磨了几个血泡,打过几个老茧,担过几担泥土,已算个壮劳力了。生活条件的艰苦,风吹日晒,蚊虫叮咬,喝有小虫游动的渠沟水……这些对我已不算什么难事苦事了,以为自己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然而,头一次出河工就赶上挖七排干,深深的渠壕,陡陡的斜坡,高高的旱台,四人一组,一人挖土供三人担,凭才干农活时间不长的我,这点力气绝对供不上三个人担土,只能操起担杖担,一根担杖压在肩头,一百二三十斤担着,一天少则七八个钟头,在渠陂上上上下下,一天下来身子像散了架,晚上躺下辗转反侧,几天下来肩膀肿得像面包,开始是火辣辣的痛,后来肩头渗出的血水与衣服粘在一起,结成血痂,收工后先用水浸湿衣服,再把衣服从肩上慢慢扯下来,扯得滿眼是泪,撕心裂肺的痛。看到暗红的血渍上还沾着一块块指盖大小的皮肉,虽看不到肩头,但也覚那里肯定是一片血肉模糊了。</h1><h3><br></h3> <h1>  夜深了,躺在被窝里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所有的苦涩一起涌了上来,像极了滔滔的洪水,刹那便会淹过头顶,肆意的眼泪满脸流淌,咸咸的,苦苦的,不光因为肩痛,更因为想家。不知道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还在被批斗,还在打扫厕所吗?母亲在学校里被剪成的阴阳头,那已斑白的头发又长起来了吗?……有一种无法诉说的牵挂在心中回荡,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悲伤与惆帐。<br>  第二天,接着肩上再架上担杖,压上土担,有如针扎,也只能紧咬牙关硬挺着,队长劝我回去。当逃兵,那不是我的性格,就这样肩膀烂了好,好了又烂,(幸好没感染)时间一久肩头反而压出一块死肉来,像队里耕牛的癃头。(癃头~耕牛脖颈上的肌肉卷起的疙瘩,可架上牛轭耕地。牛轭~图中架在牛脖颈肌肉上那条弯曲的木棒,老乡叫牛样弯。)手摸上去皱巴巴硬邦邦,不痛不痒,已毫无知覚了。 此时才有了一种重新活出来的感覚,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一次救赎。</h1> <h1>  1975年冬,是我“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第六个半年头。<br>  这年冬天,天冷得货真价实。“霜降阴不开,立冬封死海”土层被冻得结结实实,要先用大锤和钢纤揭开冻土,块大的背出去,块小的再用箩筐抬。二个小伙用力抬起一块半尺厚,小门扇大的冻块,扫了一眼恐怕有二百来斤,周围几个人没人敢钻在下面背,我犹豫了一下,钻在下面背了起来,弯着腰,盯着面前湿滑的小道,吃力地朝陂顶上走去。<br>  虽然“风头如刀面如割”,我却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头滚下来,双腿颤抖,步子蹒跚,只要一个趔趄,这二百来斤拍下来不死即伤,来总排干工地时,女儿刚出生三天,站稳,默默嘱咐自己千万不能倒下,我还想听到女儿叫我一声爸爸呢。牙关紧咬,慢慢挪到渠陂顶,走过旱台,一侧身卸下冻块,望着隆隆作响的冻块滚下旱台另一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在心头还有一更大更重的冻块却无法卸去,多年来是它一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h1><h3><br></h3> <h1>  “文革”中,父亲被打成“黑五类”(死不改悔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漏网右派,历史反革命,地主子女),我也順理成章地成了“黑五类”的“狗崽子”,被打入另册,不用说选调,就连“可教育的子女”也沾不上边,在农村小学当个挣工分的代课老师也不允许(大队书记曾对我说:怕我把贫下中农子女教反动了)。虽然1973年我参加了高考,而且考试成绩在县里名列前茅,然而却碰上个圪疱(当地一句骂人的话)交白卷的张铁生,打碎了我的求学之梦。后来看到那些被推荐上大学的人中有的连a+b括号的平方等于甚也不会,我想这个大学不上也罢。</h1><h1>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h1><h1>  “饭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思绪被打断。朝四周望了望,天还未大亮,阳婆(太阳)似乎也被这寒冷冻在地平线下,迟迟不肯露面。</h1><h1>  饭来了,大伙拥了上去,每人手中举着根削尖的柳棍,像糖堆儿似的串着一串儿馒头,另一手端上一大碗漂油花的土豆酸菜汤,圪蹴(蹲)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饭下肚,阳婆也升起来了,刚才被汗水浸透变得冰冷的身子终于又暖和了过来。站起身,放眼望去,整个工地上没有旌旗招展,也没有口号震天,更没有机械轰鸣,有的只是在渠底,渠陂上铺满了的人,在凛冽寒风中如蚁群上上下下不停地蠕动。</h1><h1>  这一年的冬天,天冷得毫不含乎。</h1><h1>  人们把冻土层揭掉,就是担泥,那几乎是从水里捞出的河澄泥,装在箩头里,开始水还能从箩头缝中淌出,担上三五担,箩头就被糊成泥疙瘩,冻得像个铁疙瘩,这时就得把箩头扣过来,用担杖敲下冻在底上的冻块,嘭嘭嘭…此起彼伏,从早到晚不绝于耳。这敲击声常常被敲成有节奏的鼓点,有点像扭秧歌的那种,一群人同时敲,却也十分雄壮有力,人们踩着“鼓点”担起担子,背起冻土块覚着轻松了许多,这也成了大会战的一道风景。</h1><h1>  年轻小伙们似乎有使不完的劲,累了坐下歇一会,抽棒烟,又浑身是劲,那年我二十六七岁,常常也和几个后生发股砍劲,吼吼喊喊,咋咋呼呼,把箩头上得擦系擦系的,一担少说一百五六十斤,三个担土的上下跑得似流星赶月,一个上土的铁锹要得上下翻飞,工程进度明显加快,箩头担杖却损坏不少。在自己也咔嚓咔嚓担断几根手臂粗细的担杖后,望着满地狼籍的断木残筐隐隐产生: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h1><h1>  当年县里的动员口号之一是:人有冻死的,也有饿死的,不会有累死的。活着干,死了算。随着渠壕被挖深,地下水也越渗越多,有时不得不赤脚站在漂着冰碴子的水中干活,我年青,是生产副队长,更重要的是共产党员,此时我不带头下这个地狱,让谁来下?必须带头,尽管双脚冻得由通红变惨白,浑身冻得瑟瑟发抖。</h1><h1>  “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孟子)</h1><p class="ql-block"><br></p> <h1>  为了赶工期,全大队所有的壮劳力全都上了工地,连一些身体好的大老婆们(指年龄在三四十岁的妇女),年轻小媳妇,大姑娘也到工地上抬筐,帮厨。还是老队长有挖过二黄河(总干渠)的经验,提前到工地附近找下住处,来晚了只能住凉房,柴棚,场面,猪羊圈了。用几块席子围个厕所,这么大一群人,几天下来就摆得连个下脚处也没了,好在是冬天,冻得硬邦邦的,味也不大。</h1><h1>  我只能到处摱野肚子(去荒野地里方便),“戗风屙屎,顺风尿”了,老乡们見这情景失笑地说:这真应了穿大鞋,放响屁,场面屙屎,滩里睡,后套的这“四大宽展”了。</h1><h1>  全大队的男人们住在离工地还有四五里远一间四面透风的旧教室里,伙盘就在不远处的老师办公室里,女人们住那儿。教室门窗上几乎 没几块囫囵玻璃,只能糊些窗户纸挡风寒,阴冷的地上铺一层麦柴,每人二尺宽,真是:小伙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屋里生两个炉子,就是合着身子睡下,前半夜还好些,后半夜常常被冻醒,墙上有裂缝的地方总是挂着一层厚厚的白花花的霜,就这条件,这在当时就算住上了五星级宾馆一般。</h1><h1>  炉盖上总烤着些人们吃剩下的馍,炉子周围放着几把长条凳,凳上下摆滿挖渠时被浸湿的破手套,臭袜子(袜子是老乡们用八吊子手拈的生羊毛织成的)和烂棉鞋,尤其是炉中崩出的火星子掉在那些毛袜上,“嘶~”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此时烤馍的香味,燎毛的焦味,劣质的旱烟味,人们长时间不洗的脚臭味……混在一起,屋里顿时充满一种怪怪的味道。</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 <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夜里,人们刚刚睡下,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一段哇,于是众人们也一起吼了起来,冰冷的屋里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不用人们再哄,毫不扭捏,两根木棒一碰,“邦邦…”便紧三慢四有板有眼地道出了开场白,接着嘚落落抖起一段二人台:</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nbsp;&nbsp;&nbsp;&nbsp;“一对对绵羊并排排走,</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哥哥甚时能拉上妹妹的手,</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哥哥有情,妹妹有意,</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咱们二人不分离。</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要拉你的手,</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还要亲你的口,</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拉手手,亲口口,</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咱们俩圪崂崂里走……”</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趷圪崂崂里做甚个哇”,不知谁突然坏坏地冒出一句,逗得满屋人哄笑起来。</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各生产队都有唱二人台,信天游的好手,此时往往各队比着唱,像«走西口»«打樱桃»«五哥放羊»«挂红灯»……都是经常唱的段子,一人装男,一人扮女,荤素搭配,打情骂俏的道白,原汁原味,抑扬顿挫的唱腔,听得大伙如痴如醉。</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好!”人们大声喝彩……</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夜深了,屋里响起鼾声,干这么重的活儿,每天只有六七个小时睡覚,人们恐怕连做梦的力气也没有了,太累了,五明头(指天不亮)又要到工地去。</span></h1><h1 style="text-align: justify;"><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队里上总排干的有二十几人,一天三顿饭至少有两顿在工地上吃,每天是糜子米饭,玉米窝头或馒头,后套人有早上吃面条的习惯,到工地十几天就有人吼着要吃顿面条,伙盘上的两个妇女头摇得像拨浪鼓,“顾不上,想吃挖完渠回个吃哇。”想想也是,一大早就凭这两个人用手擀出二十几人吃的面条是困难些,又过了五六天,吼要吃面条的人更多了,看这架势再吃不上一顿面条也许就会有人罢工了,我和老队长商量了一下,从工地上抽两个抬筐的妇女去伙盘上帮忙,并宣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听到消息后大伙欢呼,有个小伙子立马跳起,振聋发聩地吼了一声:“*****!”后来虽然也吃过好多种面,什么北京炸酱面,四川担担面,兰州拉面,银川清拌面,山西扯面,疙锅子面……,而在工地上的那顿羊肉臊子面,那才叫一个香哇,至今还回味无穷。</span></h1><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赶工期,也为破开冻土的“荐子”不再被冻硬(冻硬就挖不动了),几乎每天晚上要挑灯夜战,隆冬的苍茫大地上,点起一堆又一堆的篝火,点亮一柄又一柄的火把,蜿蜒曲折照亮整个工地。湿泥土上结着晶莹的冰碴,一锹下去咔咔地响,挖起长长的条条,不软不硬,像大块的京糕条,一只箩头恰放两条,一担四条,足有一百二三十斤重,人们相互吼喊着,口中呼着白气,发稍上结着一绺一绺冰凌茬子,沿渠陂担上去,人影在火光中晃动穿梭,反而比白天热闹了许多,一幅冰火两重天的壮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渠陂頂上,我仰望满天繁星,回望身后留下的脚印,插队六年多来我一直在艰难地跋涉,绝望、彷徨、苦闷、寂寞、无助地一遍遍呐喊,然而面前似乎只有崎岖坎坷,羊肠阡陌。凝望点点篝火,有种幻想、有种渴望、有种期盼……,而我知道无论如何,路要自己走,苦要自己吃,别人无法帮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经两个多月的战严寒,斗风霜,挖冻土,队里挖渠任务终于胜利完成,回到村时那真是:远看像群讨饭的,近看像群逃难的,仔细一看是群挖排干的。虽然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内心确充满着无比的骄傲与自豪。</span></p><p class="ql-block"><br></p> <h1>  会战后,人们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无论你是哪里人,挖过总排干,你就成了真正的后套人;无论你年纪大小,挖过总排干,你就成为真正的汉子。</h1><h1>  在后套,能全程挖总排干的知青,不多,其中有我。我可十分自豪地大声说:我为挖总排干流过汗,出过力,拚过命。我在我的第二故乡留下过坚实的脚印。</h1><h1>  有理由相信,对所有挖过总排干的知青们,这也会是他们多舛人生中一段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经历。</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