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雨中的祭奠（散文）_江山文学网

红色沧桑



作者：石维

阅读：1965发表时间：2020-07-07 14:34:36

摘要：英雄在不断锻造，英雄也从来不会过时。崇尚英雄的时代，我们必须走近英雄。

庚子仲夏的雨，总下得有点莫名。似乎知道我此次的去意，一个下午的飘打心绪，让我的陂下之行步履沉沉。

　　
陂下，我去过多次。这座赣江支流富水河畔的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不光古祠林立、古风依依，更是人文蔚起、英才辈出，著名抗日英烈胡发坚即是其中代表。

　　
说及胡发坚烈士，我最初的认知只停留在“烈士”二字，他是吉安青原4600多名革命烈士中的一位。我偶与在深圳创业的胡发坚烈士嗣孙胡小安结识，聊及他的老家，聊及他的爷爷，我心生一种冲动。随着史料的涉猎、情感的加注，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敬与短视，一尊让人景仰而又叹惜的形象渐次鲜活，我想走近这位英烈。

　　
此番专为胡发坚而来。胡发坚（1906-1939），1927年参加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929年转入中国共产党。1930年参加吉（安）泰（和）游击队，同年10月，编入红军，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团政委。1934年10月长征开始后，调任红一军团一师一团参谋长，协同团长杨得志，参加了四渡赤水、强渡乌江、抢渡大渡河等著名战斗，胜利完成开路先锋任务。到达陕北后，任红一师副参谋长、参谋长，参加了直罗镇战斗和东征、西征战役。1937年1月，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1938年2月，调任陈毅为司令员的新四军一支队参谋长。1939年1月，奉命出任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三路副司令员，主持全面工作，率部转战于沪宁铁路武进至无锡段西侧，开辟抗日游击根据地。同年3月15日，在武进县洛阳乡指挥部队瓦解与收缴土匪武装大刀会的枪械时，不幸中弹牺牲，年仅33岁。2014年9月，名列民政部公布的第一批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依小安提供的电话，胡发坚烈士嗣子胡加瑜冒雨在陂下胡氏宗祠朝天门牌坊前迎候。这位年过花甲的烈士后代，身披半身雨衣，脚穿拖鞋，一幅极普通的农家老汉打扮。我的感动不止于此。

　　
胡加瑜为胡发坚胞弟胡发堡之子。胡小安为胡加瑜之子。在富水河流域，自古有着“长子无子，次子无后”的传统。在胡发坚牺牲后，胡加瑜按宗族规矩，入祧胡发坚，并奉养胡发坚妻子曾春英至老。

　　
1954年出生的胡加瑜对于嗣父胡发坚的认知，大多来自嗣母曾春英的回忆。

　　
在胡氏宗祠敦仁堂内，我们一边避雨，一边重温祠堂两侧的红色陂下经典展览，一边开启关于胡发坚的点滴交谈。这座开基于北宋的村落，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繁衍成近300户的大村。“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风云际会，这里连同它所处的东固革命根据地，成了赣西南革命根据地和中央革命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了中共党史上著名的坐标点。此村曾是公略县委驻扎地，中共赣西南第一次代表大会在敦仁堂召开，朱德、毛泽东曾在敦仁堂开办中国工农红军学校，分别担任校长、政委。全村参加红军的有100多人，曾担任过各级苏区干部的20多人，长征干部4人，代表者胡立教，有名有姓的革命烈士58人，代表者胡发坚。

　　
“我父亲就他们两兄弟，生父小嗣父十岁。那年月，家庭贫苦，嗣父小时候勉强读了两年书，后就在家放牛，不久，又拜师学习裁缝。他在参加红军游击队前就已入团、入党。思想已经先进，更何况这一带闹红。那时祖父母为了留人留心，为他娶了媳妇曾春英，岂料三天后，嗣父不辞而别，从此未曾归家。嗣母三寸金莲，守望到老，1985年正月过世。我为她养老送终,同时尽到了做养子的责任。”

　　
胡加瑜言辞平缓，却穿越时空，似在告白一个有志青年的果敢坚持，又似在讲述一对青年夫妻的凄美爱情。雨又何妨。不等雨停，我们移步胡发坚故居，去往胡加瑜家中。

　　
胡发坚故居座落于陂下村西南方，为清同治年间胡发坚祖辈所建。宗祠中所展照片为前些年所拍，房屋尚为完整，实地一睹，尤在雨中，心即苍凉。一与周边青砖老宅比，老宅即便坍塌，也仍显当年的富有。而此故居全为土砖砌成，纵然一栋三直，终不及邻居一角。二见故居右直倾塌，内外长满荆树野草，雨中，草与叶的青亮更衬房的破落。现场的胡加瑜带我绕行村巷，观故居的前后境况，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欲言又止。

　　
迎雨又行几分钟，入胡加瑜宅。这个家，与主人一样厚道朴素，房四周没有硬化的水泥路面，雨中登其室，我小心着脚下的泥土，打量着房屋的内在结构和建造时间，推测与主人的回答接近。胡加瑜妻子刘新华在门口迎接。厅堂略叙，夫妻二人应我所请，从房间里取出一床毛毯一叠女工，一本画册一卷史书。

　　
毛毯为胡加瑜家存的胡发坚珍贵遗物。打开观瞻，但见黄色底料，配印青色花纹，花样为五叶、七叶荆状，虽历经百年看似陈旧厚重，却不失浓浓的乡土色彩。毛毯中间有几块补丁，为刘新华针线。当我询问起这床毛毯的来历，这位女主人用清亮的嗓音向我讲述了一段惊心又缠绵的故事。

　　
男人并非个个铁石心肠。一日夫妻百日恩。离家革命的胡发坚，自然在暇余会念及自己在老家的父母妻子。1938年春，出任新四军一支队参谋长的胡发坚，至赣南一带收编粤赣边红军游击队，返程走水路秘密经过吉安，托人捎信曾春英在吉安水东见上一面。得信的曾春英何其欣喜，多年未见朝思暮想的夫君马上就在眼前，纵然小脚，她也全然不顾，赶九十里路如期应约。江边等待，等待。天色渐黑，已暗。在担忧中祈盼。一艘船靠近岸边。胡发坚纵跃岸上，夫妻应声相拥。在船上，胡发坚直白离家缘故征战历程，询及父母家人的状况，曾春英笑含泪光，一一回答。夜半，为防游击队行踪被泄，招来麻烦，胡发坚按约定出发时间，毅然放下个人之卿我，脱下身上红色毛衣，并将随身的一床毛毯交给妻子留作念想，同时递上三张印有新四军一支队参谋长的名片，送曾春英上岸后，率队迅速离开。此番见面，留给了曾春英更多的牵挂和相思。多年后，情忧之中的曾春英得到的是丈夫牺牲的噩耗。这位传统的胡家媳妇在等待中坚守着自己的名节，年轻时侍奉公婆，年壮时疼爱嗣子，年老时含饴弄孙。她多想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她一直坚持做着女工活，孩帽、孩鞋、颈挂、香包，色彩造型讲究，针脚密实耐用。此举一来补贴家用，二为寄托思念。尤其那组分别绣有“夫”“妇”“齐”“眉”的香包，花饰精美，用心良苦，让人睹之泪目。这些，连同曾春英当年结婚的嫁妆老式壁柜、床头柜、针线柜，刘新华接续保存如初，已成家传珍物。

　　
好男儿志在四方。为穷人打天下，胡发坚策马扬鞭。无奈，身在外，信难通，英雄碧血战苏南，捐驱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当时的境况，家中无从留下胡发坚的只字半信，甚至解放后多年，关于胡发坚烈士的英雄事迹仍然尘封。幸有历史对死难烈士的尊重，幸有共产党人的不忘初心和使命，幸有两位与胡发坚过命而念念不忘的战友。

　　
画册为解放军出版社2010年12月出版的《杨得志画传》，史书为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杨得志回忆录》。地方党史和军史资料记载，1930年，胡发坚和同村的胡发鑫等六名青年一起参加吉泰游击队。数月后，游击队编入红四军第十一师第二团。胡发坚随部队转战赣西南，参加中央苏区粉碎国民党军“围剿”作战，因多次勇敢而机智地完成任务，很快由班长升任排长、连长。是年冬，一手举枪、一手攀扶峭石杂树的胡发坚带领连队向敌展开反复拼杀，火速夺回被敌占领的九寸岭、观音崖制高点，此山就在他的家乡富田和邻乡东固之间。有学者研究，胡发坚祖上三代务农，原本他也会是一个农民，然而，他的命运却因为共产党而改变了。虽然没有上过正规军校，但军事能力不俗，常常以少胜多，立下赫赫战功，在短短的一年之内，胡发坚便升为团政委，这在当时也是非常罕见的。在战争中成长才干，在战争中学会战争，胡发坚堪为军中典范。

　　
胡发坚与杨得志将军关系特好，长征途中，两人搭档红一团，可谓同生共死共患难。在《回忆录》中，将军有较大篇幅忆及战友胡发坚，其中两段感人至深。一是用烈士拐棍立墓碑故事。1935年7月，为掩护和保障中央军委直属队过草地，团长杨得志率红一团从松藩毛儿盖出发，向草地进军。茫茫草地，一望无际，没有树林，没有人烟，到处是黑油油的野草浸泡在黑黝黝的水地里。一天拂晓，参谋长胡发坚跑来报告，昨晚有一个班的同志全部牺牲在草地上！赶过去，只见一处稍高的草地上，这些战士整整齐齐的两人一组，背靠背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枪像熟睡的样子。胡发坚难过地面向杨得志：“他们太疲劳了，已经全部牺牲了。”挥泪掩埋牺牲的战友，在草地上竟找不到一块做墓碑的石头，只好将这些战友的军帽安放在墓前。想到这些战友将长眠于这荒无人烟的草地，连名字也不能留下，杨得志、胡发坚和在场的红军战士心里都不是滋味。将烈士的拐棍找来，在上面刻上烈士的名字，立在墓前。“我们知道，一根根的拐棍，在茫茫的大草地又能存多久？”时任团侦察参谋、开国少将肖思明也如是回忆。然而，这奇特的见证苦难征程的“拐棍碑”，永远立在了人民军队的煌煌史册里。

　　
另一段是在哈达铺，红军右路军整编为陕甘支队，杨得志改任一纵队第一大队大队长，胡发坚由参谋长改任作战参谋的故事。《回忆录》写道：

　　
按现在的说法是“降职使用”了。在当时的红军中这样的情况虽然常有，但并不是每一个同志都能正确对待。胡发坚是位老同志。1931年第三次反“围剿”时，我们在一个战场上作过战，那时他就是团政委。记得他到红一团任参谋长时，我曾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老胡，文武双全呐！”他笑着说：“什么文武双全哟！我当红军前在家里是学裁缝的。要是找不到红军，不参加党，顶破天我不过是个蹩脚的裁缝。”我把组织上的决定告诉他后，他沉默了。我说：“有什么问题你讲嘛！”他凝视着我，深藏若虚地说：“部队扩大，任务更重了。作战参谋这个工作对我比较合适。”他毫无勉强，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职务。胡发坚就是这样一位好同志。

　　
读罢这段文字，我面前立马映出一个立体的、高大的胡发坚。胡加瑜一直苦于未见嗣父真面目。苍天有心。杨得志将军之子杨建华赠送的《杨得志画传》里，恰有一张1937年6月同在延安抗大学习时杨得志与胡发坚的清晰合影。眼前的胡发坚，身着戎装，高大魁伟，俊朗坚毅。胡加瑜将合影复制放大，供奉于家中香案桌上。抗大分别后，杨得志纵横华北，胡发坚跃马江南，两人一直未能再见面。1945年4月，在延安参加党的七大时，杨得志才打听到这位牵挂的战友已光荣殉国。多年后，他如此深情地写道：“耳闻目睹流血牺牲，对我虽是惯常的事，但听到胡发坚同志牺牲的消息，我还是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

　　
惦念胡发坚的，还有共和国元帅陈毅。在新四军一支队，胡发坚俨然陈毅的左膀右臂。1938年6月，胡发坚协同陈毅率部进击苏南茅山地区，以伏击、袭击、近战、夜战等形式开展抗日游击战，创建了以茅山为中心的苏南敌后根据地。7月1日，胡发坚率二团一营隐蔽接近新丰车站，指挥部队突然发起猛烈攻击。守站日军据屋顽抗，胡发坚当机立断，采用火攻，全歼敌人。8月，胡发坚又组织指挥夜袭句容城战斗，与陈毅一道，团结争取当地社会名流和实力派，在镇江、句容、金坛、丹阳县建立镇句金丹四县抗日总会，为根据地的政权建立打下了坚实基础。天妒英才。1939年3月，胡发坚的不幸牺牲，陈毅元帅深为悲痛，称胡发坚烈士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胡发坚烈士的遗体被就近安葬在了武进县洛阳乡谈家头村。新中国成立后，在陈毅元帅亲自提议下，江苏当地政府为胡发坚烈士立碑作传，以纪念他对革命作出的重大贡献。1984年动工，1985年揭碑，在烈士牺牲地，高约6米的“胡发坚烈士纪念碑”庄严落成。曾担任江苏、江西两地省委第一书记的新四军战友、革命家江渭清亲自题写了碑文。时至今日，每年清明节，都会有大批军人、干部、学生和市民或组织或自发来到谈家头村，为胡发坚烈士敬献花圈花篮。常州市武进区洛阳镇中心小学五(7)班“胡发坚英雄中队”，2009年创建以来，年年坚持开展祭祀活动，与烈士后人通信往来，传承英烈精神。而我眼前的胡加瑜，纵然年事渐高，这些年也依然坚持携胡小安等儿孙前往祭扫，参与中队小学生和当地政府的一些纪念活动，以表对烈士嗣父的崇敬和缅怀。

　　
雨还在下个不停……

　　
我的思绪被胡发坚烈士的高尚灵魂而感染，心底湿漉漉的。趁我查阅史料时，不善言辞的胡加瑜再次从房内取出一卷墨宝，展于厅堂。“初征献捷战旗红，烈士殒身挺进中。壮志牺牲殉热土，豪情浴血立丰功。随军抗敌冲天勇，拥党爱民战地雄。青史留名春秋范，万人礼赞向苍穹。”题诗书法的，是陈毅元帅长子陈昊苏。2019年9月，胡加瑜与陈昊苏相会于北京新四军研究会。在得知烈士后人有意愿申请对烈士故居进行修缮时，这位新四军传人欣然赋诗缅怀。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和期待？

　　
我愈发明了在烈士故居前胡加瑜脸上的愁思了。雨的滴答声似乎越来越重。由雨而泪，我想到几个月来全民众志成城应对的这场疫情国难，想到八十多年前，全民族慨然赴死御敌的那场战争。

　　
“泪水顿作倾盆雨”，“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英雄在不断锻造，英雄也从来不会过时。崇尚英雄的时代，我们必须走近英雄。

　　
在烈士故乡，我思忖着一个严肃的命题。下吧，那串串雨珠，或是我心中别样的祭奠。

　　







【编者按】文章描写了仲夏里的雨天，赶往陂下瞻仰历史胡发坚。胡发坚烈士嗣子胡加瑜冒雨在陂下胡氏宗祠迎候，这位花甲烈士之后，身披雨衣，穿拖鞋，一幅老农打扮。在胡氏宗祠敦仁堂内，重温经典展览，此村参加红军有100多人。胡发坚结婚三天后，便丢下父母、妻子，不辞而别，从此未曾归家。在革命队伍里，他先后担任了排长、连长、营长、团政委、团参谋长等等。当进入胡加瑜宅第时，胡加瑜妻子刘新华拿出一床毛毯一叠女工，一本画册与一卷史书，这是烈士的遗物，藏着感人的故事。其中画册是《杨得志画传》里面珍藏着胡发坚唯一的一张与杨得志将军的合影。在将军的《回忆录》里描写了过草地时胡发坚发现一个班的同志牺牲的消息，这便是“拐棍碑”的来历，也将永远立在人民军队的史册里。1939年3月，胡发坚牺牲后，陈毅元帅提议下“胡发坚烈士纪念碑”庄严落成，这些年来当地政府组织了一些纪念活动。雨一直下，冥冥之中也代表着“泪水顿作倾盆雨”“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那串串雨珠，“或是我心中别样的祭奠”……一篇感人的文章，抒发了对烈士胡发坚的敬仰之情，缅怀烈士。文章情感真挚感人，文笔老道，文字精美，足见作者文学功底之深厚。好文章，推荐共赏，感谢赐稿八一社团，期待更多精彩。问好老师，祝创作愉快。【编辑：黄金珊瑚】【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007120002】





图片来源：北京新四军研究会北京军部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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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辛丑牛年 辛卯月《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