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花开

谦克

梵高名作《鸢尾花》 在洛杉矶市区西北方向的圣莫妮卡山脉的崖坡上,矗立着一群别样的建筑:它依山就势,舒缓地坐落在两峰之间的山坡谷地,并优雅地延伸到两侧的山崖。这便是一般的旅游人很少抵达,却收藏着世界顶级艺术宝藏的私人博物馆:盖蒂中心。这座总资耗达十亿美元的现代化建筑,处处彰显着设计者独特的理念:低调的张扬,朴素的奢华。雅净的米白是裙楼唯一的色彩,她包裹在蓝天碧树之中,像是一尊巨型的暖色的白玉。为了防止参观者的车流打破山谷的宁静,来访者的所有车辆必须停放在距建筑五分钟车程的坡下车库,精心铺设的轨道电车,源源不断地把访客从坡口载往腹地,带入这座不露声色地掩映在翠绿丛中的玉色裙楼。 盖蒂中心米白色的裙楼 在盖蒂中心裙楼一角远眺洛杉矶市中心 盖蒂中心的休闲区域 对于这座1997年才初现倪端的艺术殿堂,我是因艺术大师梵高的“鸢尾花”才闻其名。这幅曾以5390万美元拍得的世界名画,当年曾雄踞天价之首,如今,“第一天价”的美誉虽被同为梵高杰作的《嘉舍医生画像》(成交价8250万美元)夺得,但“鸢尾花”仍在世界美苑之中散发着无以伦比的独特幽香。 初识鸢尾 我造访盖蒂中心的第一原因,便是零距离地瞻仰我心目中神圣的“鸢尾花”。其实,还在半个世纪以前,我便读到了“鸢尾花”——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在N.Y中学教初中美术的邹溢青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她一向很喜欢我,可这次,她指着我的花卉写生,连连叫道: “太暗,太脏了!你瞧瞧人家的颜色,明亮,畅快!”随即,她掏出一本杂志,封面上便是这一丛在我的意念中栽种了五十余年的“鸢尾花”。 “你看他那紫罗兰的花瓣,你看他那粉绿的筋叶,你看他那背景处金黄的雏菊,那么纯美,干净,哪里有一丝杂色?要知道,他在完成这幅作品时,还是个意识混沌的病人!” 于是,在我还很苍白的知识库存中,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名字——梵高。 邹老师向我展示了一系列的梵高作品:那在纯净的蓝天下映现着赤金般亮色的克罗麦田,那用炽烈的元色和粗旷的笔触点染的阿尔勒鲜花,那用绵延不绝的细琐笔触铺陈的迎风颤栗的朵芯尼庄园,还有,那用常人无法企及的骚动和愁思堆垒而成的流动着的星空和月夜,无不呈现着这位清醒和扭曲浑然交织的一代奇才的旷世才情和多舛人生。然而,我根本无法领悟隐匿期间的深层含义,我只是看到了艺术巨匠外化在画布上的心中的色彩——绚丽,通透,辉煌,灿烂! 阿尔勒鲜花盛开的花园 克罗麦田 朵芯尼庄园 星月夜 不过,在那个时候见到的梵高的作品中,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丛优雅、高贵的“鸢尾花”。就上一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印刷水平,梵高那出自的灵魂的色彩被印成了一团蓝灰。邹老师自然不会满足于呈现在纸面上的“鸢尾花”的躯壳,她按照自己对作品的理解,重新在自己的画布上,倾情演绎了那一丛丛幽绿托起的一片片紫色的蝴蝶。邹老师把临摹作品搁置在写生架上,面对着她崇敬的“鸢尾花”,娓娓诉说起梵高的故事。然而,那时的我太小了,稚嫩的心灵实在无法承载梵高和他的作品所包涵的沉重。但是,那蝴蝶的紫,那筋叶的绿,那雏菊的黄,还有,邹老师倾注其间的某种不合时宜的痴情和天真,全都深深地嵌入了我的心中。 血色鸢尾 我第二次见到这丛紫色的“鸢尾”,是在三年后的1966年——一个炽烈似血的夏日。那时,我已离开“N.Y”,就读于“S.Z”。应同学之邀,我回到初中母校“投身”运动。昔日素雅的校园,已全然包裹在怵目的红色之中。空气里滚动着的语录歌的旋律,锁住了人们内心尚存的良知,却唤起了潜意识中封存的兽欲。佩戴着红袖章“无知者”们,冲上了神圣的讲坛,对着为自己开启知识窗户的恩师,发动了一次又一次从精神到肉体的残酷的蹂躏。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我又看到了那一片曾给我带来无限美好的紫色。鸢尾花,鸢尾花,邹老师用心临摹的“鸢尾花”,被碾落惨烈的血色中! 一群头戴纸制高帽的“牛鬼蛇神”,被身着军装的“红卫兵小将”反剪双手,踉踉跄跄地“拖行”在校园的石子路上。一张已被划破了画布的画框,象一具沉重的木枷,死死地扣在一个首当其冲的“犯人”的脖颈。画框扭裂了,在那一片冷极了的紫色的裂口之中,竟然是邹老师的那张蓬头垢面的鬼魅般的脸。我的心被狠狠地抽上了一鞭:原本文雅而热情的邹老师,已完全失去了人形。一名“威武”的“战士”,一手扯起她那散乱的头髮,一手用剃刀从她额头的髮际狠狠地推往脑后,残忍地留下了一道无以复加的耻辱的痕迹!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口号,愤怒中竟夹杂着一丝暴虐的快感。我望着这位少年时代同在美术班的学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半年前我还见过他,细皮白肉,吴音软语,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已全然颠覆了昔日的形象,裂变成了暴戾的狂徒!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受虐者的眼睛。我所熟悉的秀郎架眼镜早就不见了,没有任何遮蔽的双眸就像两潭死水,不见一丝活着的光亮。斯文扫地,尊严扫地,人性扫地!她象没有任何感知的畜生,任人推揉,任人践踏,任人殴虐,行进在一条带血的耶路撒冷圣墓教堂前的“受难之路”!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直到今天,当我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当时所见时,心口依然在流血。后来,我知道邹老师终于躲过了劫难,并且安享天年。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依然不敢去看她。因为,我目睹了她被人象畜生般蹂躏的惨剧。我敢肯定,直到她死,她都不敢直面这生不如死的一幕。人,最宝贵的,是做人的尊严。人,最卑劣的,是剥夺他人享有尊严的权利。在那个年代,狂热的崇拜取代了崇高的信仰,龌蹉的谎言泯灭了纯真的良知,于是,在这一片古老的土地上,上演了一出又一出颠覆了现代青年人任何想象的摧残传统、摧残文化、摧残人权的悲剧。也许,人们可以轻松地把 “暴虐者”们的“卑劣”归咎于政治的煽动和年少的无知,但是,扪心自问,卑劣的自身根源,除了愚昧,难道不是潜藏在人潜意识中的某一种“兽欲”的膨胀?我不是生物学者、心理学者和社会学者,我无从在理论上对此作任何深层次的探究,但是,无法否认,除了“人”存活于世的社会原因,我们回避不了“人”作为个体的生理原因,心理原因,文化原因和道德原因。我并不否认社会原因对人性中善恶的抑扬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但我还认为:教育,修养和宗教的崇拜能够张扬起人性中善良的光辉,无知,放任和信仰的沦丧更能毁灭良知,而将潜藏在人欲中的兽心推向极致。 话题似乎扯得太远了:当年不可一世的红卫兵,如今全已老了。动荡的生活,变迁的人世,让每个人都五味陈杂地反思着自己跌宕的人生。师道被毁,文明被摧,在这场红色的劫难中,或多或少,或轻或重,每个人都以自己的点滴交汇着其中不光彩的一页。不管你是否承认,红卫兵这个整体,都必须背负历史的骂名。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在以后的人生中,都经历了无尽的苦痛,冥冥之中,这或是一种罪孽的报应? 重见鸢尾 重见鸢尾,已是在二十七年后的那个百废待兴的春天。那一年,座落在福州路上的艺术品画廊,展出了一批国外印制的限量版世界名画,并以昂贵的价格出售。毋庸置疑,这在尚属闭塞的艺术圈外围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和其他美术爱好者们一样,我也慕名而来,争睹这些精致的复制品的风采。我不得不佩服印制者们高超的技术手段和对原作精准的理解,他们如此逼真地把这些传世珍宝还原于纸面:油画色富有质感的层层堆积,居然在这平面的画纸上得到了厚重的凸显,我甚至可以从笔触的空隙中窥见一百年前麻质画布的丝丝缕缕。这画廊毕竟是个商业场所,空间不大,画作几乎占据了墙面的每一个角落。在橱窗大玻璃明晃晃的折映下,眼前的色彩似乎过于炫目:塞尚的奥维尔小镇,哈萨姆的英格兰集市,西斯莱的玛丽港洪水,以及莫奈的印象日出,一齐集聚于这闹市的斗室,争奇斗艳,熠熠生辉。然而,我还是下意识地搜寻着为我启蒙的那一片久违了的紫色:不言而喻,我心中的“鸢尾花”正娴静地绽放在艺术巨匠们共同营造的辉煌的斑斓中。 尽管,这是我第三次见到鸢尾,但我还是惊艳于她的美丽。初见鸢尾,我还太小。邹老师以她对梵高的理解,力图再现鸢尾的灵魂。但是,即使她的思想再深邃,技巧再娴熟,都无法还原画作最原始的色彩。在我心中留下的,只是一片幼稚的纯净;二见鸢尾,正值文革,残酷的血色模糊了我对美的一切概念。在以后的二十余年里,每每念及鸢尾,就会想起当年的暴虐。纯净的少年时代,在一片虚无和恐怖中缓缓落幕。从少年进入青年,甚至中年,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起伏。在我们意念的画板上,留下了纷繁的杂色。如果,要我再见鸢尾,是否还会有同等的感受?然而,三见鸢尾,她还是美的——美得清新,美得脱俗。她摈弃了原先印制者们的曲解和蒙蔽,以最鲜亮和真实的姿态再现于世。只是,透过画作形体的节奏和色彩的韵律,我更多地听到了梵高心里的声音:那承载鸢尾的土壤,似乎在原先的赭石和橘红的交织里,渗透了一丝殷红的血色;那托起花朵的筋叶,似乎在原先的舒展与平和的缠绕中,潜藏着一种隐忍和挣扎;那凝聚精华的紫色,似乎也失去了先天的骄傲,汇入了更多的清冷、孤独以及一种难以排解的凄凉。也许,我真的已经大了,甚至老了,原先看不到的东西,清了;原先悟不出的道理,明了。 我决定买下梵高的限量印制品“鸢尾花”——价值确实不菲,要花去我当时两个月的全部工资,但我还是买了。一个念头一直萦绕着我,我要带着这幅“鸢尾花”去见见邹老师——这个因鸢尾而备受凌辱的老人。 梦中鸢尾 少年时代,我曾不止一次地叩开过邹老师家的大门,它座落于S.N路和F.X中路交界之处。文革之前,邹老师住着小洋楼的一个层面,之后,他们全家被赶到楼下汽车间的一角。文革后,由于种种原因,也未能恢复原先的状态,只能栖身于二楼的一个单间。所幸的是,小楼外有一个精致的花园,这便是邹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钟爱的一个空间。 夕阳的暖色透过了法国梧桐的层层浓荫,斑驳地铺撒在草、叶交缠的院落。深秋了,受阳处依然沁透着暖意。我轻轻地推开了黑漆铁门,周边仿佛还是儿时的记忆,只是一切的一切都附上了岁月的年轮。门旧了,砖旧了,就连院内的石凳也悄悄爬上了幽绿的苔痕。时过境迁,旧日不再,原先静谧的院落变得嘈杂起来。也难怪,当年这个院子才住两户读书人家,而今一下子新增了六户,这倒也在落寞的书香中注入了时代的生气。院落里,铺开了两张牌桌,周围挤堆着两拨牌友,他们叫嚷着,嬉笑着,尽情享受着小额输赢带来的近乎神经质的欢乐。我有点不屑这样的娱乐,正准备向内走去,却一下子瞥见了院落边缘枇杷树下的一个坐着轮椅的侧影。 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头发完全白了,很稀疏,却丝纹不乱,齐齐地梳理在耳朵的两侧。清癯的鼻骨正正地托着一副无框眼镜,精巧,别致;圆点的丝巾掩藏在毛衣领内,文静,高雅。她似乎没有听到周边的任何嘈杂,只是微微地仰着头,凝神静望着只属于她自己的天空。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片纯粹极了的灿烂:夕阳那暖彻心扉的橘色,透过梧桐枯焦的叶背,映现着透明之极的金黄。秋叶和秋叶的交接处,又挤进了银白的光亮,这带着光晕的亮色,一丝丝,一缕缕,由强至弱,最终消逝在枝叶交缠的浓荫中。猛然间,我想起了梵高的“克罗麦田”,眼前的一切,也是这般的明净,通透,这橘红,这橙黄,还有这浸润着夕阳的暖绿,万花筒般地搭建着秋日梧桐的缤纷;而那穿透秋叶的光的丝缕,多像教堂拱顶的七彩玻璃递送的来自天国的圣光! 我看清了,这位老人就是邹老师!我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她,而她,却还徜徉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缓缓地弯下腰去,细细地端详着这一张二十七年不见的脸庞。岁月和经历带来了太多的叫人感伤的东西,然而,我依然从她那黄浊的眼睛里,读到了那一份只属于她的不合时宜的痴情和天真。她还沉醉在那一片片浸染着夕阳的秋叶里,她的世界,和这茫茫尘世悬隔着一条无可逾越的天河。 总算,她回过了神,目光慢慢地落到了我的脸上。她眯缝着眼睛,半晌,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邹老师,您仔细看看我!” 对方一片茫然。 “我真有这么老吗?再仔细看看,我是您的学生!” 她依旧淡淡地望着我,呆滞的眼神中泛显不出一丝意识的波光,微微撅起的嘴唇蠕动着,最终,还是三个字:“你是谁?” 我绝望了。猛然间,我想起了随身携带的那幅精致的图画。她可能会忘记了我,但绝不会忘记她心中最爱的鸢尾花! 我把它举到了她的眼前。慢慢地,慢慢地,邹老师的眼睛闪光了。我从她无框的镜片中看到了反射出的一抹抹绚烂的紫色,紫色背后,我更看到了一丝丝灵光的跳跃。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抬起头来望了望我,又像孩子般地笑了。我敢肯定,在这个时候,鸢尾花为她牵来了她曾有过的对生活,对艺术的全部热情,全部真诚,全部希望。 “鸢—尾—花,鸢—尾—花!” 这是邹老师的声音,一字一顿,不甚清晰,却甚亲切!我知道,这一朵朵来自天国的鸢尾和她的灵魂交汇了。 …… 那天晚上,我和邹老师的女儿谈了很久。文革后期,她便被落实了政策,还是当她的美术老师。但是她的身体已大不如前,记忆力也严重衰退,而且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起来。她从不愿意提起当年受辱的经历,甚至拒绝接受施虐者的任何歉意。五十岁后她便养病在家,足不出户。或许,她已经预感到自己在晚年将面临的际遇,便给女儿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 我的脑子越来越混沌不清了,也许,我会忘记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这是件坏事,它会让我忘记我钟爱的艺术,忘记所有的亲人;但也是件好事 ,它会让我与世事无争,与痛苦无争,与邪恶无争。我累了,真的很累了,我不怕这一天的来临。如果,如果这一天真的到了,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们得让我每天穿着得整齐,干净,你们得让我在尊严之中度过余下的人生。” ······ 在我们交谈的时候,邹老师已经安然入睡了,“鸢尾花”就挂在她睡床对面的墙上。女儿真是妈妈最贴身的棉袄,在邹老师睡床的四周,挂满了她意识清晰时钟爱的画作:有梵高的,有莫奈的,也有雷诺阿的,她们在邹老师无记忆的世界里,装点着美丽,装点着温馨,装点着她在混沌之中仍要捍卫的做人的尊严······ 鸢尾花开 又是一个二十年过去了。2012年6月,在“鸢尾花”的栖身之地——洛杉矶盖蒂艺术中心,我与心中的圣花直接谋面了。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五十年,整整五十年了。不曾想过,那张上一世纪六十年代初印制在杂志封面的蓝灰色小画,伴随着我启蒙的恩师,居然如此深刻镌刻在我的心上。少年,青年,中年,以至暮年,在我每一个标志性的成长时段,鸢尾花都飘溢出了别样的芬芳。少年的纯净,青年的俏丽,中年的火热,暮年的温暖,或许都会给观摩者们的眼睛蒙上不一的色彩。六十三岁的我,面对着企盼了五十年的真真实实的鸢尾,又会发出何等的感慨? 在朴素、幽静的展览厅里,鸢尾花与我近在咫尺。这幅价值万金的名画,镶嵌在一个陈旧的画框里,低调,内敛;画作的色彩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鲜亮,却在含蓄、凝重中散发出一种极具韵味的俏丽。一切,是这样的平易,平易得就像直面着一位相知的故友。作画者的灵魂早就抽离画布,驾鹤西去,然而,他的精神并没有消逝,那驻留在层层笔触中的醇厚油色,承载着主人全部的思想和才情,永恒地凝固在这一方简朴的丝缕里。一百多年来,这一方小小的画布,除了扶摇直上的身价,一刻都没有变过。而我,却在五十年的变迁中渐渐老去。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造化弄人。梵高离世之后,他的作品价值连城。而在他的在世之年,却一直陷于窘迫。他画了无数幅天才之作,但仅有一幅卖出,他从不趋炎附势,迎合潮流,他和他的作品从未得到过当时社会的尊重和承认,而那失控的精神疾病更让他丧失了作为人的最基本的尊严。然而,梵高还是幸福的,至少,在作画的时候。他可以傲视世俗,把真实的自我无遮无拦地张扬于世,他疯狂的热情,他变态的执拗,他奇异的敏感,他超凡的天资,都淋漓精致地凸显在自己所钟爱的艺术创作之中。上天创造了先天质地的梵高,又让他体验了后天铺设的人生。他以自己迥异于常人的思维和感知,创造了这个世界艺术史上的唯一。无人能经历过他在世时的苦痛,也无人能企及他离世后的光辉。也许,只有经历了不安和骚动,才能读懂梵高画作中的扭曲和挣扎,只有经历了黑暗和痛苦,才能理解梵高画作中的温暖和光明。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在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邹老师。直到她谢世,她的意识一直处于浑沌,但我相信,浑沌,解脱了她的痛苦,浑沌,也创造了她的幸福。在邹老师老年痴呆的那几年里,她一直喜欢凝望着落日余光和梧桐树叶相向辉映的世界,也许,在这里,她找到了超然脱世的桃花源头。而梵高,在他清醒、懵懂和错乱浑然交织的最后几年里,进入了他创作的巅峰:他在克罗麦田、阿尔勒鲜花和朵芯尼庄园里呈现的色彩,通透和单纯得恰似孩堤时代的童话。梵高是巨匠,而邹老师,还仅是一位梵高艺术执著的痴迷者。但不管怎样,他们一定在精神上得到了隔世的交流和沟通。 我还是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鸢尾花。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默念起了邹老师五十年前说过的那段话: “小鬼头,鸢尾花的'鸢’字该怎么念?不知道了吧!鸢,Y-U-A-N, 鸢。跟你说个故事吧。鸢尾花,在英语里被读作爱丽丝(IRIS)。爱丽丝是海神的孙女,她非常美丽。每当善良人们离开人世,她都会从彩虹桥下凡,将逝者的灵魂带往天国······” ······ 我缓缓地走出展厅,绕行于玉色裙楼坡下的花的长廊。风中摇弋的奇花异草在加利福尼亚明丽的艳阳中映现出夺目的光彩。那高贵的紫色,那热情的黄色,那生命的绿色,还有那宽仁的赭色,共同绘绣着巨玉脚下的那一围绚烂的织锦,而这织锦,恰恰象是这千千万万朵含苞怒放的鸢尾花簇拥而成! 我突然觉得,梵高是幸运的,鸢尾花也是幸运的。她被低调而又奢华地包围在游客们由衷的赞美和尊重中。梵高的时代过去了,而梵高的精神和艺术留了下来;一切践踏文明,践踏艺术,践踏教育,践踏尊严的时代已经或正在过去,我们的世界一定将是姹紫嫣红的鸢尾花的天国。 盖蒂艺术中心花园一角 201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