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冬季

鸿彬讲人物

绿皮火车轰隆隆的往前开，要到第二天早上六点才能到达终点站上海。对于柯文来讲，这是他第一次去在电视上看到的大城市上海，陌生又好奇的大城市。车厢中间走廊，车厢外面挤满了人，甚至洗手间都有人。车厢里的汗味、臭袜子味，方便面味与列车员机械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在空气里四处游荡。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啊！来让一下，让一下，说的是你呢，耳朵不好使吗？柯文被邻座的姑娘推了一把，这才从站立的瞌睡中缓过神来，你来坐吧，也好让人家车过去，我正好活动活动。说着姑娘起身让座，引起周围好几个男乘客诡异的眼神。为了省钱柯文只买了一张硬座票还是站票的，票价56元，无座车票也不便宜，站了四五个小时，实在太累了，本能的坐下来，连忙向姑娘道声谢谢。请问你到哪里啊？我到上海，是真的啊，我也到上海，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啊？柯文问道。姑娘说，我叫王海燕，叫我海燕就好。两个20岁出头的青年男女就这样愉快的聊起天来，这是天然的男女之间的魅力。

海燕，你来坐吧，饿不饿，我包里还有青岛饼干，说着柯文站起来从包里掏出饼干给海燕。海燕说，我们一起坐，往里挤一挤，实在坐累了我们就换一换，站起来活动活动也好。你的饼干真好吃，脆脆的，我小时候和弟弟只有生病了才有饼干吃，我弟弟也在上海打工，就在我们服装厂不远的汽车修理厂做学徒，我有一瓶哇哈哈矿泉水，已经喝过的，你不介意的话，一起喝，海燕对柯文说。谢谢，我不渴。柯文一是不好意思，二是担心水喝多了去厕所不方便。我们在家插稻秧，割麦子，摘棉花，累了就坐在地上歇会喝口水，吃的是从家里带的饼，我看你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一定是读过书的人，没有吃过苦，你很像我们村远方亲戚陈诚哥，现在还在读大学呢，也只有寒假了才能见到，说着海燕眼神里有种莫名的感伤。柯文也不好问，只能静静的听着海燕讲。这次回家是帮厂子招工，像现在11月份这个季节很难找的，一般都要开年后的二三月份最好招工，我们是小服装厂，老板很抠， 加班加点一个月才四五百块钱，每月还要邮给家里，攒钱盖房子给弟弟娶媳妇。

        

柯文看着眼前这个女生，心里满是敬意，很佩服她懂江湖上一些规矩，很善良，很直爽，很难干，只是有个细节不清楚，为啥提到她远房亲戚眼里会有陌生的感伤。正在胡乱猜想，听到海燕说：柯文哥哥，我刚刚啰啰嗦嗦的讲了很多，你不会很烦吧，看你一直没怎么讲话，是不是我哪里让你生气了。你为啥要去上海啊？上海有老乡同学吗？明天会有人接你吗？

        

海燕一连窜的问题，让柯文陷入迷茫困境中，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因为根本没有人接，更不知道会在哪里落脚。其实柯文来上海闯荡，完全是因为一封信，信是柯文女朋友小美爸爸写给她的，信里的话刺痛了柯文。小美爱女：我们家是书香门第，讲究门当户对，柯文出生卑微，家境贫寒，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工作，你王叔叔家小儿子明年也毕业了，你们从小玩到大，青梅竹马，我们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明年你们都毕业了直接来县一中教书，以你王叔叔的位置和我多年积累的人脉，一定会妥善安排好你们的工作。爸爸只是希望你能远离柯文，整天晃荡，像个混世青年，我们无法接受，希望女儿你好自为之。…… 

柯文看到这里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在苏北老家没有关系很难找到好企业，于是柯文想到房东的儿子在北京读书，想着去北京投奔房东儿子，但是想想北京太冷了，柯文一直怕冷，每年秋天都会感冒。柯文知道的大城市就是北京，上海，广州，听说广州治安不好很乱，那就去上海吧。于是瞒着女朋友小美去火车站买了去上海的车票，小美看到柯文收拾行李，再三追问，于是柯文说出了去上海闯荡的想法并且说已经买好了车票。小美说：上海你人不生地不熟的，你投奔谁啊，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同学，完全就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不管，就要去大城市闯一闯，混出个人样，让你爸瞧瞧我柯文不是混世青年。小美安慰说，我父亲是很通情达理的人，不太了解你，等过段时间，你工作安顿好了，等老爸气消了，我们再看看，反正我们感情好是最重要的，你要相信我。

柯文现在是听不进劝的，小美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心想可能是一时兴起，口袋里又没有多少钱，等冷静下来，应该不会去。小美下午四点还有一节计算机课，火车是下午五点半。出发前，柯文给小美留了一张纸条。小美：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当你看到留言时，我已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知道前方的路太凄迷，请为我祝福吧，等我安顿好了给你写信，勿念！文。火车的轰鸣声把柯文的思绪拉回到满是臭味的车厢里，也提示着离上海越来越近，已经到深夜十点钟，硬座车厢是不熄灯的。海燕还在等着柯文呢？柯文哥哥，你想什么呢。柯文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等明天再说。就这样，他们在满是异味的拥挤的车厢里趴在桌上睡着了，说是睡着，也是迷迷糊糊的，中途有人上下车，要看好自己的行李。

柯文哥哥，我们到啦，到上海了，快醒醒。柯文被海燕叫醒，这时外面已微微亮，柯文和海燕拖着行李，被裹挟在人群中，顺着人潮往前走。上海可真繁华啊，火车站很大，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的眼神，有的满是期待，有落魄无助，大家都急着离开。正这样傻傻的看着，海燕说：柯文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有人接你吗？你要去哪里啊？外面很吵，我们又拿着行李，大包小包的非常不方便，这样，柯文哥，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再出发。柯文本来就没有地方可去也不知道去哪里，肚子也很饿，于是和海燕一起去火车站附近的早餐店。吃饭时海燕从桌底下递给柯文50元，意思是让柯文买单，海燕的早熟和善良让柯文很感动，只是这钱是万不能要的，其实柯文口袋里只有不到50元。在海燕的催促下，柯文先拿着钱把单买了。

柯文哥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怎么打算啊？柯文不想麻烦人家海燕，也不想把原由讲给海燕，毕竟是很伤自尊的，只是看到海燕期待的眼神，柯文实在不忍心，就把原因讲了。来上海完全是凭一股子冲劲或是冲动吧，反正不混个人样打死也不回去。海燕讲，现在首要的是找个落脚的地方，包吃住，先安顿下来，我在上海宝山有个朋友在饭店做服务员，包吃住，一个月也有四五百呢，要不我带你去那边看看。海燕虽然没有读过大学，十五六岁就出来打工了，很有社会经验，做事非常干练，柯文只能按海燕的思路来办。于是海燕打着车，从上海火车站到宝山一个饭店，出租车走在南北高架路，沿途的高楼大厦震撼到了柯文，毕竟在小城市没有见过这世面。请你帮帮忙，对老板说说，人家柯文哥是第一次来上海，我们帮一下吧，算我求你了。海燕乞求着对她的朋友说，可惜她的朋友不知道为啥，无动于衷，直接拒绝了。看到海燕沮丧的样子，柯文安慰她说，上海这么大，一定有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这家不行我们还有下家呢。

        

因为海燕要去公司报到，不能久留，于是一起坐公交车去海燕打工的服装厂，倒了好几路公交车，花了半天的时间，具体到哪里现在柯文也已经记不起来了，到工厂已是傍晚六七点，天已黑。服装厂女工多，保安不让进工厂，去修车店找小弟，不在门店去修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时是没有电话的。只能回到工厂附近想办法，先住下来，第二天再想法子。海燕想到去附近的农民房，与当地人商量，叽叽咕咕的上海话好像日本话一样，完全听不懂，反正当地人满是瞧不起和不情愿。最后海燕给了钱，睡在做饭的灶间，临时搭个床板，海燕从宿舍拿了被褥和一些洗漱用品。

        

柯文哥哥今晚委屈你了，睡这个地方，工厂里实在不方便，等明天再去弟弟那边想想办法，海燕一直关心柯文。柯文对海燕说：海燕，有的地方住就已经很好了，我不挑的，只是辛苦你了，跑来跑去。火车上，你提到你远房的亲戚叫陈什么来着？陈诚，海燕说。怎么我看到你眼神里有不开心。说着说着海燕就流下泪水，哭的很伤心和委屈，都哭出声了，柯文慌了，不知道怎么安慰，也担心房东听到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情呢。

等海燕平复下来，海燕说：她的远房亲戚是她初中同学，儿时两家还有来往，他们算是青梅竹马。那时亲戚学习成绩很好，考上了高中，只是家里很穷，学费都是东拼西凑的，平时生活费更是少的可怜，他们在读初中时彼此有好感，后来我去工厂打工了，虽然每个月工资少的可怜，反正厂子里包吃包住除了给家里，平时省吃俭用还能攒点钱，从高二时就时不时的把攒下来的钱邮寄给远方亲戚，后来他考上了大学，依旧会邮寄点钱给他，虽然不多，都是我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加班，一分一分攒下来的辛苦钱。有一次利用休息天时间去看他，买了他喜欢吃的水果，在宿舍等了半天才回来，他很嫌弃的说，这是大学，你穿的这样破破烂烂的就是一个工厂出来的打工妹，同学怎么看我？以后还是不要来了，说到这里，海燕伤心的泣不成声。柯文只能安慰她，他能想象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怀着对爱情的向往，怀着对状元郎的崇拜，满是热情，换来的是无情的抛弃。海燕说看到柯文，就想到她那负心郎，只是她没有读大学，心里一直很遗憾，经常做梦梦到考大学。虽然与那负心郎已恩断义绝，只是海燕内心是柔软的，看到柯文这样的读书人，还是想帮一把。说着已是深夜十一点，海燕要回宿舍，第二天中午才能来，临走时海燕留下100块钱，说是第二天买点东西吃。

中午他们一起找小弟，小弟那边也不方便，海燕要上班，小弟要修车，房东那边只容许再住一晚。海燕说：柯文哥，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和弟弟也帮不了你，怎么样？柯文想，来了还没有呆几天就回去了心有不甘啊，只是现在口袋里加起来才150元不到，吃饭的钱偷偷塞进海燕包里了，算上昨天晚上海燕给的100元，也就120元，早餐吃了点饼干，没有舍得花钱买饭吃。只是如今的情况必须要面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柯文应声说：海燕、小弟，你们都是好人，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不知道以后如何报答，不说这些了，海燕讲。第二天我和弟弟送你去上海火车站。随后海燕和小弟都上班去了，留下柯文一个人，百无聊赖，满是感伤。不远处，路边传来歌声，露天ktv ，一台电视机，两个音响，三四个人围在一起，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让柯文想到了老家的恋人小美。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在冬季。每一个旋律每一个歌词都在戳着柯文的心，心想就这样回去，真的很不甘心，问苍天怎么办？

        

晚上，海燕来看看柯文，因为第二天要离别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两个人都依依不舍，算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吧，海燕喊着泪对柯文说：柯文哥哥，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好，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事业有成，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证明给小美姐她爸看，哥哥你不是混世青年，起码在我心里哥哥你是最厉害的人。说着从左手把玉镯取下来，送给柯文。我也没有啥东西能送给你的，这个玉镯陪我三四年了，我刚打工时赚的钱买的，给我带来很多好运气，陪我经历了无数次的加班，每当我不开心都会摸摸它，有人说玉是有灵气的，这灵气同样的会保佑你。柯文哥，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的地址，等你安顿好了，给我写信。说着说着，哭成了泪人，那时柯文23岁，海燕也就19岁，都是单纯的孩子。

第二天，姐弟俩陪着柯文一起去火车站，小弟还向他的朋友借了钱，帮柯文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又给了50元，路上应急用，让柯文再次感动的是，小弟借的不是现金，而是他朋友给了他存折，拿着存折去银行取了钱。离别总是伤感的，很多情分这辈子只有一次，再也不会重逢。临走时，海燕讲：柯文哥，你是明天早上的火车，还可以在市区看一看，既然来了不能白来。记得回来的路，这里火车站有南北两个广场，我们走了，你多保重，回到家给我写信报个平安。说着，姐弟俩上了公交车，只留下远去的背景。

       

后来柯文在上海大展宏图，事业做的风生水起，从酒店拉门的门童开始，做过服务员，做过业务员，一步步成为上市公司投行部老大，在浦东外滩88层上海中心投行总部办公室，看着夜上海的璀璨和喧哗，就会想起当年那个叫海燕的姑娘。此时心里又响起了当年路边的那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的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在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