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浩： 从观音井走过——择井而居之一

老妖

（观音井巷聂浩摄影）

从观音井走过

——择井而居之一

聂浩

回溯六十年，长沙是座遍布水井的老城，一眼水井静藏深巷之里，两眼水井多在百步之内，四眼水井常见两街之交。五十年代末，城中建立了自来水站，这些历史幽深的水井才被喜新厌旧的人们毫无念想地逐渐填埋了。

老长沙的水井跟其它地方的水井大不相同，两眼水井最普遍。也许是长沙丁字湾盛产麻石，水井少有井围，多为两条厚重的长条麻石组成，挖出两个半圆，拼合成两个枷锁形状的井口。两个半圆的麻石板中间有一拳宽的缝隙，是吊水时用来移换井眼，过水桶绳索的。

　　历史的老水井美貌绝伦，井面的麻石，成年累月被井水冲洗踩踏成了泛亮的田黄色，井口沿经过吊绳不尽的厮磨，有如熠熠生辉的玉镯。酷似大地之眼——水灵灵的，真是美不胜收的“水风井”。

　　从繁华的黄兴路步行街中部，顺着人民路往东走七八十米，左边是条有名无实的小巷叫“观音井”。五十年代初，巷里有观音菩萨也有井，是我童年记忆的源头，有如最早投进心扉的晨曦，幼灵初启，一生都亮在心头。得闲我总爱从观音井走过。

近来观音井阔绰了，巷口盖起了“观音井”牌坊。热闹了，巷内民居装饰成翘脚飞檐的酒楼。修缮者借恢复小巷的历史，启动了此地的商业价值？然而，这却不是观音井的历史相貌。

（近来观音井阔绰了，巷口盖起了“观音井”牌坊。聂浩摄影）

有谁还记得观音井独特的历史风情？我那些旧时储存的记忆顿时被激活，真想把长沙人掉落在水井中一同掩埋了的小巷历史影像打捞起来。

观音井巷呈“丫”字形。丫字的下面（南）是修人民路而消失的古老宽阔的织机街。这里原来是历史长沙的主街，有作坊、剧院、官府、店铺。与后修建贯通的黄兴南路相接，曾经是长沙最热闹的地方。刚解放前几年，长沙的代步工具主要是黄包车。我随祖母乘黄包车回观音井，车到巷口就得下来，巷子并不窄，却进不去。与织机街不同，观音井巷口是民居，房屋面积很小，屋里只能容下床铺和灶台，一般人的活动空间都在屋外，闲时都坐在门口。房门板上下两个臼，随时取下架起来刷衣服，晒萝卜豆角做浸菜。家家屋檐下摆着浸菜的坛坛罐罐，也摆着马桶。走进观音井，就得从活动的居民中穿行，巷口这一段恰如观音菩萨宝瓶的瓶颈。

　　（巷口这一段恰如观音菩萨宝瓶的瓶颈。网络照片）

观音井“丫”字右拐，越向东走公馆越多越气派。公馆的格局是进门有方天井，正面两层楼，住户一般是有余钱剩米的人。向前便是一弯水绕的小瀛洲，看长沙老地图的详细标绘，可以想象小瀛洲之美，占地面积之大。从清朝起那里就是，青楼纵情地，烟花醉梦乡。越靠近小瀛洲，公馆越大越气派，环绕周边有好几座古井。四九年后小瀛洲几经改造，最后蔡锷南路的延长，完全抹去了那里暧昧的遗存。

（这是观音井东面与小瀛洲相接的巷口，蔡锷南路的延长，完全抹去了那里暧昧的遗存。聂浩摄影）

观音井丫字左拐，北边是二十余步的断头路，尽头摆着一尊五尺高的石头观音雕像，每天都有信众来给观音菩萨上香。香消之后，红红绿绿的竹签棍还在，捡香棍是我儿时的乐趣，香棍也是孩童们花样百出的玩具。

（观音井巷丫字的中心。聂浩摄影）

观音井巷丫字的中心，就是名实俱有的双眼水井了。巷中心的面积比现在大得多，高出路面的井台几乎占了路的一半位置。井边有一所公共厕所，靠井台下摆满马桶，五颜六色，从马桶就可以看出各家的贫富。人们白天都上公厕，晚上才把马桶提回家。

当年我家租住在离井最近的公馆内，四岁多的我天天围着井台转。最惊险的守望是，探头看井中的空水桶翻过身来装满水下沉，吊起水来。这过程的精彩是欣赏吊水人摆动吊绳的小技巧。人离不开水，择井而居；水依恋井，想要取水，放吊桶是要点本事的。

这本事还是有不行的人，牵着吊绳横摆竖甩就是弄不翻水中的木桶，只好把木桶倒过来，口朝下扔进井中。像扔炸弹，轰的一声，回声袅袅。要是木桶散架了，或绳子断了木桶掉到井中，井台就热闹了。大家呼邻唤友，帮着用带铁钩的长竹篙打捞。那年代都穷，瓷碗裂了，会用铜钉铆起来用，何况一个木桶，每年用桐油油了又油，更是一家重要的财产，自然不会轻易丢弃。即便木桶散落，也要一块一块捞上来，拼起来再用。

井台上竖着一条半人高有眼的麻石，粗大的棕绳拴着一个有三道鉄箍的吊水桶是公共设施。水桶很重，下井就沉，但吊起来要力气，这个水桶吊起来的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有人以帮助吊水为生，他把井水倒在瓦碗里，从观音井走过，路人可以尽量随便喝。

井水怎么那样甘甜清醇啊！人们说是观音菩萨宝瓶里面倒出来的，是世上最好的水，喝了这个井里的水可以得到菩萨的保佑，所以取水的人络绎不绝。

观音井醒得早，当晨曦初露，井旁早已被靠洗衣谋生的妇女一人一个圆圆的大木脚盆把井台团团地围住。井台边欢声笑语，打情骂俏，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有甘美的井水润泽，有菩萨保佑，有粗壮的男人和健美的女人晾晒青春，有老着的闲人烘托气场，有儿童发疯地嬉戏。故事在这里抒发，逸闻在这里流变。何处可择到这么一块老百姓的福地？

街巷沧桑的风景，多凝聚在那些遍布全城的古老水井边。否则，市井文化从何而来？

（街巷沧桑的风景，多凝聚在那些遍布全城的古老水井边。否则，市井文化从何而来？聂浩摄影）

人生这种晨曦般最早的记忆最清晰，没齿不忘。我坐在公馆门前石阶小板凳上。太阳出来了，阳光落在对面公馆的石阶上，有一个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小女孩，也穿着和我一样的圆圆的白色布兜，也坐在小板凳上。大人笑着议论，哟，多好的一对呀！有个女人说，你们来，去给观音菩萨敬个香，拜个天地。

她给我和女孩一人一根翠绿色的香，带我们走到观音菩萨前，插上香，跪下，磕头。我们高兴得咯咯笑不停，真好玩！顺势捡起许多烧过的翠绿的胭红的香棍，四根五根七根……

大人哄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以把她娶回家了。

我担心地问，她会带马桶来我家吗？

小女孩慌张了，说家里没有马桶。一面跑，一面说去问妈妈。返回拿起小板凳，跑进了她家公馆，慌忙推上大木门。

以后，我就坐在门前等她。以后的以后我再没有看见她。

老了，前两年我从观音井走过，当然，观音菩萨和水井六十年前就消失了。我家租住过的公馆也改建了，小女孩住的公馆还在。我把照相机对准门楼，透过天井，从楼上下来一个四五十岁风韵犹存的女人。我问她在这里住多久了。她说从小就住在这里。

我问还有住的时间更长的人吗？她说，楼下有位老娭毑在这里一直住了六七十年，今天好像是去开福寺进香了。

我想着，她说的娭毑也许就是那个小女孩吧？也许不是。

（小女孩住的公馆还在。聂浩摄影）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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