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写点什么给威尼斯的

林曼

威尼斯是个大迷宫。
每条巷、每座桥、每个转角，都惊人的相似。自认为在长期旅途中已些许锻炼出来的一点方向感在这里完全失效。来之前也有所听闻---威尼斯是地图都不管用的地方，刚刚的民宿之寻没想到立马便做实了这一说法。跟随着GPS定位下的民宿位置，竟几次都是走着走着前方突现一片水域而再无前进的可能…
最后在绝望中抓住的救命稻草是路过的日本女孩---她在威尼斯留学中,我也是这时才知威尼斯竟然还有大学呢。更没想到的是女孩的同伴竟然是一位可以中日语言自由转换、超级大脑的意大利男生。女孩向我说道：“虽然她已来了大半年，但至今也还没弄清楚威尼斯的路。”她的话让我可怜的方向感有了些安慰。
靠着超级大脑我终于来到民宿门前--一条狭长的巷道里一户普通人家的一扇铁门前，望着这扇冰冷的铁门，我倒吸了口冷气，深深感到凭己之力我恐怕是无法到达吧。
温馨可喜的民宿驱散了我一半的疲惫，另一半急需留给饥肠辘辘的肚子来填补。无论如何，今晚我决心要好好享用一顿美食了，同屋台湾女孩也刚好要去觅食，自然而然地我们便一同来到了水边的餐厅。

餐厅在一处拐角处，暖黄色的灯光勾人食欲。餐厅外檐下并排着两张座椅，紧贴着的是大水道--穿行于威尼斯的主水路。此时，可以看到它黑黝黝水面上星星点点闪烁的灯火，鼻腔里不时飘入水的浓郁气息。
店老板红扑扑的脸，已似喝醉。夸张的神情和动作一边向我们推荐菜单、一边和店里的客人欢快地聊天，意大利人的热情似火和爱说话的特性，让我再次感受到他们Latin拉丁系的血液。
这样的夜晚是一定想要些酒精的。我点了香槟,台湾女孩点了Spritz---一种意大利人极爱的鸡尾酒：色泽橘红，香味浓烈，用普罗塞柯起泡酒、苏打水（或纯净水）、阿佩罗（Aperol）或金巴利（Campari）烈酒调配而成。在等食物的间隙里，我们碰杯，随意闲聊。
旅途中，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这么简单地、自然而然地相识、聚或散，不带任何繁琐的前奏和过渡。旅途中的人随和、真实，脱去一切社会属性的外衣，只有人与人之间萍水相逢的坦诚。你可以从所有人那里吸取养分、获得见闻，甚至可以窥见她/他思想内核的一隅，这是我喜欢的事情。渐渐的我发现到：我喜欢了解人，对人有无限的好奇心。

食物上来了。摆在我面前的是番茄酱底的海鲜粗条意面，硕大的海蛎丰肥饱满，海鲜味和番茄味调和出一种极其丰富的口感层次。我的同伴点了意面定番的番茄肉酱粗面。我们坐在餐厅外面的藤椅上，面朝海，吹着风,香槟的气泡扑打着玻璃杯内壁，发出嗞嗞声响，仿佛在欢庆着被释放的自由…

威尼斯的第一个晚上，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无数次在心里跟自己确认:
我在威尼斯，在那个威尼斯啊！

从机场坐水巴士入城，扑面而来的水城感觉，还久久无法从五感上消褪…
满鼻子都是水的味道，船有时候摇得像摇篮，水巴士上大白胡子船长活脱脱地像从小时候的卡通书里走了出来。难得的好天气，金色夕阳光芒万丈在水面上聚合又破碎，一会儿就变成一个橘子般的形状掉入了海底。
进入水城后大家都迫不及待起来，个个脑袋都伸出船外，变成了孩童，是否乘坐着时光飞船倒回了过去？哎！只怪外面的景象太好玩太新鲜太有趣。

夜色渐深，灯火渐明，波光摇曳、鬼魅迷离。一轮新月增添着神秘，人落入梦境，水中仿佛有个宫殿。

狭小的弄堂里老旧砖墙的古老气息夹杂着水腥气，仿佛已有上百年的沉重木门在黑夜里吱吱呀呀被打开又合上。昏黄光线里，橱窗里摆放的各式古董折射出久远而精致的光芒，它们似乎也摆了好几个世纪…

原来它在这里，都在这里，脑海里的那些画面…
我意识到，我对翡冷翠所寄予的期待奇迹般竟然在威尼斯出现了。翡冷翠比我想象中太大太散太难抓住精要，而威尼斯是浓缩的，似乎把五脏六腑一下都聚集在此，并尘封了起来,几百年来仿佛从未曾改变。它固守着传统、保留着古老，它的古老样子让我心潮澎湃。

威尼斯，这座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兴的城。亚得里亚海上的明珠，马可波罗的家乡，拿破仑爱不释手抢走的城，一座提香得以功成名就的城…
没有寸土、没有一树、以舟代车、以桥代路、鸽子与海鸥同飞、一座永远迷路的迷宫。
而威尼斯的两日里我未曾想到，我最大收获竟然会是--美食！这份缘起还是要从刚才那位台湾的朋友--婷开始说起。婷很cool，不多说话，温和，好心肠,确是一名名副其实的吃货。她酷爱美食，对美食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我一直都不是美食控，旅途中的饮食对于我来说也一直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以便可以精力充沛地行走，而婷却是致力于吃遍天下美食的劲儿。知道我从罗马一路走来,她一顿“吃过这个吗吃过那个吗？”的连番叩问,换来的都是我的茫然摆头的她不禁直呼浪费。确实，比起英国、德国、奥地利等偏北的欧洲国家单调的肉食+土豆，意大利的美食确实是极其有魅力的。我有限地仅仅知道它的意面和披萨，没想到还有那么多没有听过名字的美食。我开始渐渐滋生出一股对于“吃在意大利”美誉的些许愧意起来。

于是我决定这两天跟她“混”了，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她极强的方向感！凭我那点可怜的方向感和无网络的手机，畅游迷宫般的威尼斯对我来说是太高难度了。

白天的威尼斯，比其夜晚稍微逊色，有点失掉了它夜色中那神秘莫测、古老忧郁的气质，行人中只有游客的身影，据说本地人已不多见，这是商业观光旅游发展的必然结局吧；它的样貌虽然看起来没太多变化，但内里结构还是被改变着。很多事情都是被一些无形的力量拉扯着走，很多无能为力，也很难两全。
而我也许该庆幸了。起码，它还保有着昨夜我窥见一隅的古老情怀。跟着婷穿梭在无数长相酷似的小街、小巷、小桥、小广场之间，七拐八绕，有时钻进只够一人擦墙而过的隘巷里，带着前方是否有路的疑虑，谁知却总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个转角后，总有意想不到的景色在前面等着，应接不暇。

我们的早餐是在一家咖啡店的吧台上站着解决的，我喝上了在意大利最好喝的一杯卡布奇诺，就着香喷喷的面包，跟着婷，我知道我的口福来了。也是在这时，我知道了威尼斯坐着喝咖啡和站着喝的价格竟有一倍的差异，不愧是寸土寸金的威尼斯昂贵的服务费啊！

很多小广场有盖着严实井盖的水井，感觉上都被荒废了，没有在使用。在一处河道，有一根绳索牵于两旁的建筑之间，上面整整齐齐地用夹子晾晒着衣物，便是这样一份日常里不足为奇的景色，在威尼斯却好像变成了稀奇之事。完完全全已化为观光城市的威尼斯，原住民已鲜少居住于此，他们不愿自己的生活被全世界纷纷嚷嚷的游客不断打扰，于是把房屋出租了出去，赚取高额的租金，离开威尼斯，舒适地住在他处。甚至日夜在威尼斯为全世界游客服务的人们也都不住在这里，因为付不起高额的房租，他们住在威尼斯周边的陆地城市，往返通勤。于是，这样的晾晒衣物的光景便是难得，很快就成为了摄影爱好者列队观摩和拍摄的对象。

又有一些在沿河桥底处，撑着大大太阳伞的露天咖啡座。人们眯缝着眼享受着难得的日光浴，口里不时啜饮着大红酒杯里颜色绚丽的液体，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威尼斯据说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好天气了，我的“晴女”运好似在这里又得到了印证，很是感谢太阳。

当历经水路十八弯，圣马可教堂所在的圣马可广场突然出现在眼前时，眼里又掀起了新的一澜视觉冲击波。

马可波罗广场自由、开阔的气象让人雀跃。鸽子和海鸥在头顶上方快乐地盘旋。

一路上，看了无数的、各式各样的教堂，可充满着浓郁拜占庭风味的圣马可还是再次点燃了我的视觉激情。它好美、好特别、好异域风。拜占庭风味的它有着伊斯兰建筑里最典型的洋葱头，据说模仿着君士坦丁堡圣索菲大教堂的五个洋葱头。白色的洋葱头群和金色的塔尖远看有如富丽堂皇的城堡，彰显着威尼斯曾经的富足。

室内挂着波斯风情吊灯、两侧有阿拉伯风情亭榭。地面上铺贴着彩色大理石，拱券和穹顶面贴着以金箔为背景的玻璃马赛克壁画，玻璃块往往有意略作不同方向的倾斜，造成闪烁的效果。这种风格和哥特风格一样有种神秘感，但这种神秘感更有东方异域情调，扑朔迷离。壁画上的圣母圣徒像容揭示着圣马可教堂古老的拜占庭血统。

之后登上教堂旁的钟塔，第一次不再需要用脚慢慢攀爬而是乘坐直达的电梯。整个威尼斯城在脚下展开，视线的远方是亚得里亚海湛蓝的海域，眼下是一片橙红的陶瓦屋顶。亚洲人喜好白墙黑瓦的冷色调搭配，而欧洲人却偏爱这暖色调的红色陶瓦，美感的不同造就着各有特色的不同景观，而人总倾向于看到自己未曾有的东西，所以，欧洲人总爱跑亚洲，亚洲人也总憧憬着欧洲。

在一处狭小的弄堂里，我们找到婷“美食攻略”里的Tapas塔帕斯店，一直以为塔帕斯只是专属于西班牙的美食，没想到在威尼斯也是有如此的人气。

这应该是一家很local的店，小小的店内充斥着热闹的本地人，还没入内，我便已经被里面流泄出来的食物香气和热气腾腾的人气所感染，那是一种很催人食欲的气氛。人们一手夹着tapas一口啜饮着红酒，还有他们最擅长的-闹瞌，简直是过节般的气氛。我暗自在心里揣测，意大利人应该很少人会有精神抑郁方面的问题吧。他们开朗乐观，再烦闷苦恼的事，经过这样整日整夜的与人交谈也定会自然而然地排解掉吧，况且还有美食和酒精的助阵。

当然，吃货的敏锐力是绝不会错的。这家店的味道一点儿也不辜负我们的费力寻找。我这个对美食本无太大兴趣的人的热情也完全被它点燃。面包片上健硕肥美的章鱼腿确实诱人，而我的吃货小伙伴早已兴奋得无法自拔，她眼里分明闪着光，紧紧盯着章鱼腿的她一再重复道：“你看这脚多么漂亮啊…”，那是她有点酷酷的造型被美食破解的时刻。
好吃的章鱼面包在口里回味无穷，红酒是最好的伴侣。也是在此时，我了解到，意大利人的酒原来从中午就开始了的。酒量惊人的婷，在喝完一杯后，又续杯了。

微醺的我们，继续探访着我们的威尼斯。跨过威尼斯象征之一的里亚托桥， 在一栋古旧的高楼建筑里，看到各种有关建筑的装置，时值威尼斯双年展的建筑展，这里展示的是一些可以免费观赏的作品。又在一栋巴洛克式风格的房子里，看到了达芬奇尝试科学的很多模型。
逛累了的我们，走入甜店作坊店，买了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在这里，我尝到了意大利人喜爱的开心果点心--Cannolo 西西里奶酪卷，香脆的酥皮包裹着甜而不腻的意大利软奶酪，两头沾满了开心果屑。
我们在夕阳中圣马克广场的石椅上打开了收刮来的甜点纸袋，喝着拿铁，看着和早晨路过时没有两样的人潮涌动。暮色里钟声当、当、当被敲响，久久回荡在夕阳渐染的五色天幕里，空气里有种抒情式的浪漫。

夜色里，摇曳在水道间的贡多拉船，载着游客的水手，唱起抒情的船歌Barcarolle；船歌的独特韵律委婉优美，又似乎有一丝伤感的情愫，倾诉着一种内生的深情。

第二日，美食仍然在继续。
清晨，海边的可颂和卡布奇诺。
中午，一家一家的Tapas小店。
晚上，深藏不露的私房餐厅。

我们也已经完全掌握了意大利人中午喝红酒，晚上喝鸡尾酒的暗默规则。最终，我还是没有尝试鸡尾酒Spritz。后来想想有点可惜，这奥匈帝国传来的酒，最先传入意大利的地方，便是这最靠近奥地利的北边城市--威尼斯。

两日后，和婷依依不舍地分道扬镳。她要继续向意大利的南部行去，而我则要往相反方向进入北边的欧洲国家。威尼斯到奥地利的列车上，我的胃出了些问题，看来在威尼斯的美食巡礼里我的放肆，给胃带来了负担。
无论怎样，威尼斯这一微小的邂逅，给了我一种全新的游览方式和感受。

△婷

想想，一切随性、随心、便蛮好的。

无论在哪，做过什么，它都会成为仅属于你的独特经历，无法复制。

便是这样，我离开了威尼斯，在奔驰的列车里朝他挥了挥手，心里觉得很满足。

2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