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字内容均是原创,内容属实)</p> <p class="ql-block">(这篇文章是我2001年在老师祭日写于内蒙古大学图书馆,仅存的唯一的与老师合影留念近日突然发现找不到了,不翼而飞,只剩下这点稚嫩文字,心里万分难过,无以言表。)</p> <p class="ql-block"> 师的名字并非有多少人知晓,师的事情也未必有多少人记得,但我晓得,我记得,并且一生铭记。</p><p class="ql-block"> 师的名字叫任嘉禾,他是1936年出生于北京的一个特殊家庭。其父亲大人有着特殊的身份—张学良的私人医生。父亲的这种身份,让他拥有优裕童年生活的同时也注定他日后会遭受一番折磨与苦痛,因为中国后来的现实国情使他老人家难以逃此一劫—文化大革命。我与师交往是“大二”的时候,师为全校学生上公共选修课—《中国文化概论》,这门课是由五位老师分别讲述,师负责讲述明清时期的“诗词曲赋”部分,我负责每周六晚上接送师(这门课每周六晚上开课)。因师年纪六十有余,因为多次患病,行走不便,需人扶持。</p> <p class="ql-block"> 师身体虽不甚健康,但讲起课来趣味丛生,言之有物,声情并貌。生动自不必说了,以至于他讲的那段内容结束时,大家都拼命鼓掌,拼命点头致意。师颤颤微微的站起来微笑着:再见,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大家上课,感谢大家来听我的课……那一刻他老人家眼里带着一份不舍,是对学生,也是对那神圣的三尺讲台。师在同学们的掌声中被我扶着走出教室的。师问我:“你看我的课是不是讲的不太成功,声音是不是不太洪亮?……然后 注视着我,眼神中急于探求到答案的光芒让我有点发慌,我怕,我真的怕一不小心哪句话说错了伤害了这位饱经磨砺和沧桑的老人。我稍迟疑了一下:老师,您讲的很好,声音虽小了点,但大家能理解,因您有病在身……师沉默了,眼神中闪过一丝失落和伤感,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当时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那节课对师的意义,更无法猜度师那一刻的心情, 然而事隔两年的今天,也就是师去逝的祭日(6月13日)我才明了师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种复杂而百感交集的心情。他觉的为人之师应该在完美中结束,想想有那么一点不足(声音不够洪亮)便难免遗憾。而这份迟悟的清醒于我于师都毫无意义了,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或许于我也尚有些意义,或可令我在日后与人交谈时先经过一点思想的过滤,防止再去无意的伤害一些脆弱但却善良可贵的心灵,由此观之,于世还有一些补救吧﹗师在世的时候为人怪诞,这是和他遭受的迫害有扯不断的缘由的。师因身份之嫌(张学良私人医生的儿子),他从“北大”毕业后到内蒙呼和浩特撒拉旗教书时,便被打成“右派”,师曾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对我讲起这段不堪回首却又历历在目的遭遇。</p> <p class="ql-block"> 那晚送师回家,如往常一样将师扶至床上便告辞欲走,师却微笑着语气中略带一点恳求:海玉,再坐一会吧,我一个人很闷﹗我于是安然静坐,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揭开了师“独身贵族”之迷。我斗胆询问师为什么独身,师苦笑了一下,眨了眨他那戴着高度近视镜的眼睛,我忽然看见他的眼睛上蒙上了一层泪雾,我为师取下眼镜,镜上灰尘很多,显然许久没有擦拭过了,我低头认真擦镜片,师则喃喃地讲述那段惨痛的经历:师当时是“北大”四大才子之一,名声显赫一时,初到学校,女教师中自少不了“才女佳人”她们都很仰慕师的才华学识和不羁之脾性,他一时不知如何定度哪位“才女”可与自己共度此生,于是想出一计,他故意将自己的个人材料放置到办公桌案之上,据师说姓张和姓李的女士自看了他是“右派”之后,立刻对他敬而远之,而这两位恰恰是师从前无法选择无法放弃的人选,现在一并去了,而且对师形同陌路 ,师苦笑了一下:我倒少费周折了,她们居然对政治有那么清醒的认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师即而又宽厚的笑了,“我不怪她们,但我却嘲笑她们的浅见”。师喝了一口我为他泡的茶。接着讲:海玉,你看我后来无论怎样都不敢谈什么爱情了,爱情是什么?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它只是有闲阶级的一种奢侈和浪漫,于我而言它像洪水猛兽,我稍不慎或许便会被“爱情”杀死,我还是很幸运的躲过这一场可以焚毁我心灵的烈火,也熄灭了我对爱情的一切向往,一切于我都是灰飞烟灭了。所以师便与书为伴。他说书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故他的屋子里最多的便是书,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有,而师也渐渐的在书的世界里被熏染成一个学者。师平静的讲述,平静的让我觉得他似乎在讲述别人的经历,这种超然于物外的心境我是无法企及的。</p> <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便觉得他是一个情感不幸的人,然而师说非但如此,他说他是一个没有真正体会到亲情﹑友情和爱情的孤独行者,我在同情他的同时也惊异于他给自己下的结论:而后来师讲述的一切证实了师并非言过其实,相反恰恰是名副其实。师5岁时,其父便与母亲分居,师虽年幼,但听奶妈告诉自己说:爸爸不要自己和母亲了,便觉得天塌下来了(这是他现在的描述)师当时是无法想出“天塌下来”这个词的,总之师便孤僻无语,虽然他5岁便能出口吟词,如此聪明可爱的儿子却无法挽留父亲的心。以至师到“北大”上写作课时会以纯客观冷静的笔触这样描写其父:抗战胜利了,阔别了八年的父亲带着“光复”夫人(据师说他父亲有三位夫人:师的亲生母亲叫“原配夫人”,北京沦陷时父亲的第二个夫人被称为“沦陷夫人”,收复北京时父亲又娶了一位夫人叫“光复夫人” )回来了。师描写其父婉若描写别人的父亲,他的神情充满了淡漠和凄苦,还有那已经被岁月涤荡的所剩不多的恨意,虽然那恨意只是淡淡的,但我依然会感受到它是永不会消逝的。</p> <p class="ql-block"> 师对亲情的失望除了其父的原因,还有他的同胞妹妹,他的妹妹文化大革命时与他划清界限,以致他在最需要心灵援助的时候却被妹妹伤害,他无法吾亦无法释怀,“患难见真情”如今患难已经不再了,但真情也没有回归,因为师不会原谅其妹的无情和冷酷。师性情多疑,并非天性,而且因后来文革对其迫害所致,许多人能够理解,但不能原谅,而我因长期与师相处既理解了,原谅显然自不必说了,否则理解便变的毫无意义了。还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我陪师一起到内蒙古大学奥都快餐吃饭,因师经常光顾,故而奥都经理赠送师一碗颇富营养价值的“蛇龟汤”,据服务员说是“延年益寿,滋补身体的上等佳品”,而师却低低的对我说:“海玉,你喝了它吧﹗”我急忙解释:老师,我真的不能喝,我身体很好,这是给您补身体的。师不再说话,师终究也未喝,饭罢,我在扶师回家的路上问师:为什么不喝蛇龟汤,师笑了:我猜想有毒﹗我愕然并愤怒:“老师,你明明知道有毒,为什么让我以身试毒”?他却不气,仍笑眯眯的:“你不是没喝吗,何况怎么会有毒呢”?我不再与师计较,因为他这一段时间已表现出严重的老年精神分裂症,如果他在路上走,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他就会站在原地拿着拐杖吹胡子瞪眼愤怒地大喊:“你看我还不死你不高兴啊?”甚至我有时去到他家里给他烧水他会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说:“你想把我的煤气弄爆炸了把我炸死啊!”我没必要和一个精神失常的老人再论是非,我原谅他了,所以我依然如往常一样,周六周日依然会为他去晾被子打扫房间,有时帮他洗洗衣服……只是由这些小事让我更深刻的体会到他的多疑和对别人的不信任。这件事已被我渐渐忘却,而师却没有,到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仍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仍认为我没有原谅他。</p> <p class="ql-block">因为他病重时我未能去探望,师不知道我已经因手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师离开之时,恰是我做手术的第二日,师走了,我很遗憾,遗憾没有向他说明我已经原谅他,让他安心的走,如果上天能够有灵,愿你能告之吾师:您的学生真的原谅您了,希望您能安心,另外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您临终之际尽一个学生的职分,愿您别怪我﹗虽然您什么话也没留下,只是听别人说您在那一刻念出我的名字,足够了。师,这足以证明师并非无情之人,师的怪诞因其有了缘由而变的正常,师我能理解你,并深深的敬重您,否则也不会一直照顾您。如果您能听见,您能感知,这篇文章是我对您的悼念与追怀,无论您能否知晓,这篇文章都是写给您的,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了解您,记住您﹗ ( 笔者注:本文写于2001年6月13日内蒙古大学图书馆,虽已相去20年但觉心中之事历历在目,谨以此文悼念吾师)笔者:是其所是 邮箱:dingdongzuoxiang@163.com</p> <p class="ql-block">(因为我与老师唯一的合影丢失了所以只能把老师生前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内蒙古大学的一些图片插入文中,以此寻得一点安慰。图片来自网络特此致谢作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