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

太白

　　村子只剩下一个名字和一座老门楼，孤零零的坐在城市繁华的街头。

村子拆迁后留下了这座老门楼，青瓦屋顶，伸出青砖檐头，瓦脊上前前后后对称的蹲着几只砖雕小兽。门墩石上两头狮子怒目而视，门廊里的青条石留下了昨日的痕迹。两扇紧闭的大木门，从后看，一道门插紧插门里。从正门看，泡钉整齐的排列，门环掉在胸前，像两只干瘪的乳房。一把黄铜锁锁住了乡愁，这是把再也无法打开的门，孤零零的门楼像一枚印章盖在城市里，印文是“某某村印”。

　　春天里的一场雪，厚厚的盖在青瓦上，给门楼戴上了一顶白色的帽子。红男绿女们兴奋的在门楼前摆着各种各样的pose，门楼成了他们的背景。门楼无法快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戏耍的猴子，绳子牵在主人手里，锣声一响他就得按照要求，跑跳坐卧，呲牙咧嘴，做出各种让人发笑的怪动作。“当”又一声锣响，猴子就马上得收拢了坐在场边，主人会扔一块苹果，任他咀嚼，倘不听话，手里的鞭子就会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

门楼怀念自由自在的乡村生活。夏夜南天之上月明星繁，老人摇着蒲扇围坐门前，地上铺着凉席，孩子们或坐或躺，透过老槐树的叶缝数星星，一颗流星突然划过，就叽叽喳喳的反复强调自己看见了。毛毛虫吐着丝，从树上吊下来，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眼尖的凑着月光看，尖叫着，用中指把毛毛虫弹飞。噙在老人嘴里的烟袋锅火光时隐时现。突然几声“咕咕喵”猫头鹰的叫声从远方传来，孩子吓得不敢出声，这是不吉利的声音。秦腔《周仁回府》哭坟一段就有，“凄惨惨鸱枭叫几声”的唱词，烘托凄凉的气氛，夏夜猫头鹰的叫声让人心惊。

　　门楼前朱先生被叫出人群，“老朱说一哈，你给地主张文秀当长工，他是咋样剥削你的？”，朱先生是解放前从南山一带流落到村里来的，懂一点简单的医术，能给人看个头疼脑热的病，村里人把医生称先生，所以就叫他朱先生。“我知不道说啥”“实话实说”“哦，那我就说，过去夏忙的时候，东家蒸两种馍，黑馍和白馍”，主持批斗的队长一听有戏，就打断朱先生的话引导说：“朱先生说的好，大家看地主哈不哈？”他暗示地主剥削雇农。“得是给你吃的黑馍？”队长问，“不是，我喔东家人好，给我吃的白馍，黑馍他……”人群轰的一下笑了起来。“闭嘴，胡说啥里？”队长立即阻拦，“大家安静，安静一哈，地主哪有个好东西？这个老朱觉悟低的很，受了剥削还不敢说，张文秀就是给你吃白馍也是为了更好的剥削你”，“我说的是实话”朱先生补充说，“下去！”队长厉声制止着，把朱先生撵下了台。“给你说话简直是给驴奉琴哩”队长说。没文化的队长不知从哪听来的词，把对牛弹琴说成了给驴奉琴。看热闹的娃娃们听不懂，东头的有个婆大名叫余凤琴，余凤琴与驴奉琴音近，娃们就喊：“给你说话是给于凤琴里”，再次惹的全场炸了锅，这句话就这样传开了。

　　年龄大的老婆们背语录，背着背着就乱了。段志国的老婆背：“不管什么地方出现了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本来就没记清，加上紧张老婆漏掉了语录中“反革命”的“反”字，这还了得，简直是反革命分子。段志国在下面听的清清楚楚，脸都吓白了，蹭的一下蹿上台，一脚把老婆踹倒，劈头盖脸就打，老婆号啕大哭，反应神速的志国叔把重大错误演变成了夫妻打架，大家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这才逃过一劫。这样的错误如果上岗上线是致命的。自那时起可怜的老婆只要一提背语录就哆哩哆嗦。还是村里插队的知识青年们有文化，他们给老婆教“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句语录不管咋背都不会出错，即使错了也不会有啥问题，老婆把这句语录背的滚瓜烂熟。赶集路上设着关卡，背语录才能通过，老婆每次就背这一条，后来守卡的人就互相传说“凡是段志国老婆背的我们就要放过！”。

其实门楼也不安生，村里的革命小将破四旧，把大门上的铜门栓门环门泡钉都扣下来破掉了，门楼四角的小兽也用长竹竿敲掉，后来还想下手进行更大的破除，被大队书记拦住了。书记觉得开会坐在门楼前心里踏实。中央搞集会党和国家领导人还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呢，群众大会背后有个门楼能遮风挡雨，雨一来桌子往后一撤就到门楼里了。至于群众嘛，必须在风雨中经受锻炼！正因为如此，门楼才从动乱的岁月里安安稳稳的走了过来！

　　改革开放后，门楼连同院子又回到了地主的子孙手里。也许是脉气的事，他们迅速发家致富，于是张罗着盖新房，儿子们商量拆掉门楼，老大坚决反对说：“门楼就是张家的门面，那么难肠的岁月都挺过来了，咱张家这门面说啥都不能拆！”就这样，院里的房子拆掉了，门楼留了下来，找人新打了铜门栓铜门环铜泡钉，找回了铜锁，门楼就安安静静的在村里呆了下来，“张家门楼”成了村里最古老的建筑物。

门楼透着古风，传统的庄户人家是盖不起这样的门楼的。门楼建于清朝后期，虽经冲击并未受大损伤。张氏先祖在四川经商，以贩茶为业，茶从陕南运往川康，锱铢累积富甲一方，在成都陕西街建有府第，为康定城里有名的商号。张氏虽富不弃家园，小儿子被留在故里，筑好宅院修高门楼睦邻乡里，以示不忘本，这就是老门楼的来历。

　　门楼也因高古雄浑成了村里人的记忆，孩子的童年是在门楼前的石刻上爬上爬下过来的。城市快速扩张，拔地而起的楼房迅速吞没田地，吞没村庄，吞没人们的记忆。拆除村庄时，有人出高价要买走门楼，被张家拒绝，脸面怎么能卖？后来村里人共议保留门楼作为村庄的记忆，开发商也看中了这座门楼，于是与张家及村人商议，开发商买下门楼，文物部门来进行了整修，门楼留存原址不动。这样门楼成为了曾经村庄的门面，永远留在了城市里。而村庄如风一般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可怜的名字作为地名！

门楼就是方印章，钤盖着人和村庄的历史。门楼是块碑，镌刻着欢乐与痛苦，叙述着曾经的田野里谷物成熟的味道，让我们一遍一遍地回味流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