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佛罗伦萨

老坦儿

<h3>我去过佛罗伦萨两次,第一次是华灯初上的傍晚。<br>漫步街头,看到的是柔淡的路灯和并不耀眼的店铺窗灯,衬托着来往行人的悠闲,让夜晚的佛罗伦萨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难怪徐志摩会一下子涌出那份浓浓的浪漫情思。不过徐志摩那首《翡冷翠的一夜》虽说是在佛罗伦萨写的,但一个字儿都没写佛罗伦萨。诗写的很小资,通篇是对陆小曼的思念,顾不上审视这座作为文艺复兴发源地的意大利名城,难怪胡适评价说“此集内好诗甚少,今天重读了,颇失望。”<br></h3> <h3>我到佛罗伦萨的那个晚上,不巧赶上市政厅广场正在维修,那些著名的雕像都被用苫布遮挡了起来,什么都看不到,于是索性走到了那座著名的旧桥。当时很奇怪桥上竟然有那么多的珠宝商店。这些店铺的外部装饰并不奢华耀眼,随便走进一家,但见满屋的珠宝钻石晶莹剔透,绚丽夺目,灿若星斗,立刻让你眼花缭乱。后来才知道,十四十五世纪的时候,桥上原是铁匠、屠夫和皮革商的商店,由于脏乱臭,被美第奇家族的一个公爵赶走,改由珠宝店及金匠来承租,一直延续到今天。</h3> <h3>旧桥很古老,虽然二战时期经过德国多次的轰炸,这条阿诺尔河上的9座桥都毁于战火,但唯独旧桥丝毫未损。希特勒还下令从佛罗伦萨撤军时一定要绕过旧桥。这位战争狂人想改写历史但不想毁灭历史,不像是斯大林把柏林炸成废墟满目疮痍。</h3> <h3>第二次去佛罗伦萨是十五年后的随团旅游,那是一个明朗的白天。<br>由于时间仓促,我们没能去成展示意大利绘画精华的乌菲齐和皮提美术馆以及举世闻名的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很是遗憾。<br></h3> <h3>参观过圣母百花大教堂后,再次来到佛罗伦萨市政厅广场,终于看到了清晰的大卫,海神波塞冬,赫拉克勒斯和卡庫斯等等那些雕像。匆匆看过几眼后,我离开人群走到市政厅广场的另一端,找了一个石墩坐下来,回头凝望着那座曾经是美第奇家族府邸的市政厅大楼和楼前广场上的科西莫一世骑马青铜像。我身旁恰好有一位像是吉普赛人的老者在拉琴,听不出是哪首曲子,悠扬的琴声似乎在诉说着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那段二百多年兴衰交替不失辉煌的历史。</h3> <h3>五六百年前,佛罗伦萨这座城市不算太大,但和今天的纽约一样,是那个时代的世界经济中心。佛罗伦萨建筑大观,市井繁华,而且充满了艺术气息。人们所熟知的波提切利、达·芬奇、拉菲尔、米开朗基罗、提香等等这些文艺复兴的巨匠,当年都是在美第奇家族雄厚资金支持下完成的那些旷世之作。那座被称为世界第四大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也是复兴美第奇家族的第一代掌门人乔万尼投入巨资完成的。很难想象没有美第奇家族的十几代人的跌宕起伏,佛罗伦萨会有今天在世界历史上的显赫地位。看过余秋雨先生在他的《行者无疆》中对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所做的详尽介绍,但这个家族兴衰的一头一尾应当补充一下。</h3> <h3>美第奇家族的祖先原为托斯卡纳的农民,后来经商致富。但是人们一般不知道,他们最早经营的生意是兑换货币。门口摆张桌子,招呼来往的生意人,也就是所谓倒腾外汇的“黄牛”,如同今天香港,台北,首尔那些遍布街头的货币兑换小商店和一些私人的地下交易。十二,十三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掠夺了中东耶路撒冷和拜占庭君士坦丁堡的大量财富,金银珠宝和当地的钱币被转移到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商人和军人手里的金币银币或者铜币都要换成能够在意大利应用的货币,而珠宝除了被收藏,如果拿出来交易也要变现,这就给美第奇们提供了赚钱的机会。他们头脑聪明,交易灵活,很早就开始异地和远期汇兑业务,比著名的山西平遥日升昌票号早了四五百年。</h3> <h3>美第奇家族金融业务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认人不认钱,意思是只和认准了值得信任的人进行金钱来往,这样一来美第奇家族就有了一个庞大而又可靠的朋友圈。精准的业务手段和广泛的人脉关系,促成了美第奇家族的渐渐富有,甚至买了爵位并进入佛罗伦萨的政府参与了政治。</h3> <h3>在这期间,美第奇家族不过是意大利诸多贵族门阀之一,也经历过兴衰的曲折,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是到了十四世纪末十五世纪初,乔凡尼・美第奇作为家族的掌门进行了一场豪赌,使美第奇家族一举成为佛罗伦萨的首富。那时候天主教已经处在中世纪末期的混乱之中,教皇的推选完全凭借候选人金钱的多寡。乔万尼・美第奇看准了机会,利用雄厚的财力把一个曾经当过海盗后来皈依宗教的巴尔塔萨・科萨推上了教皇的宝座。乔万尼的儿子科西莫・美第奇则接管了教皇的财政,把教会的全部金融业务并入了自家的银行。</h3> <h3>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战国时期大商人吕不韦在赵国时候对子楚(后来的秦庄襄王)的投入。和乔万尼不同的是,吕不韦不仅送上了金银财宝,还送上了自己已经怀孕的女人。最后,吕不韦成了秦始皇的宰相,嬴政对他言听计从。同为商人的乔万尼和吕不韦都看出“奇货可居”,手段如出一辙。不过中国人玩儿这手活儿的时间要比意大利人早了一千六百多年。</h3> <h3>在此之后,美第奇家族除了经营庞大的工商业并控制佛罗伦萨的政治以外,还出了三位教皇、两位法国皇后。美第奇家族那种“奇货可居”的识人本领,似乎是血缘中的遗传本能。比如,科西莫之孙洛伦佐・美第奇继任家族掌门后,于1489年收养了年仅十四岁米开朗基罗,培养他最后成为举世闻名的艺术巨匠。而在十七世纪美第奇家族后期没落的时候,则和另外一个科学史上著名人物伽利略相关。</h3> <h3>1564年,米开朗基罗去世前三天伽利略诞生了,它预示着文艺复兴有了科学的接续。伽利略生在比萨但从小在佛罗伦萨读书,长大后由于在物理,天文和数学方面的成就,1610年托斯卡纳公国大公邀请他担任宫廷首席数学家和哲学家的闲职,以便让伽利略有更充分的时间进行科学方面的研究。而这位大公恰恰是斐迪南二世美第奇。他以优厚的条件保证了伽利略没有后顾之忧,尽情去做各种物理实验,而且饶有兴趣的和伽利略讨论《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对话》那本书。</h3> <h3>伽利略的这本书表面上保持中立,但实际上却为哥白尼体系辩护,多处隐含着对教皇和主教们的嘲讽。《对话》出版后6个月,有人在教皇乌尔邦八世面前恶意挑拨,使他大为震怒,发出了要伽利略到罗马宗教裁判所受审的指令。美第奇这位托斯卡大公不敢对抗教皇,只好放弃了对这位伟大科学家的保护。于是年近七旬而又体弱多病的伽利略被迫在寒冬季节抱病前往罗马。伽利略在三次严刑威胁下,想到布鲁诺被处以火刑的场景,感到了极大的恐惧,最后不得已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在教廷已写好的“悔过书”上签了字。</h3> <h3>1642年,伽利略悲惨地死在罗马,事后经过费迪南德二世美第奇的斡旋,最终被运回到家乡佛罗伦萨安葬。还好的是,伽利略去世的那一年,另一个改变了科学命运的伟大人物诞生了,他就是牛顿,可这已经与佛罗伦萨无关了。爱因斯坦十分推崇伽利略,说他是现代实验科学的鼻祖,但不太喜欢亚里士多德和牛顿,因为他们注重观察但不注重实验。不知道爱因斯坦是否知道,伽利略所做的科学实验,都是在后代美第奇家族的庇护下完成的。</h3> <h3>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既是思想的先驱也是科学的先驱,美第奇家族功不可没,可以说是对人类历史的极大贡献。但是佛罗伦萨还有一个偏偏和美第奇家族作对的重要人物我们不能忘记,他或许可以称之为文艺复兴的政治先驱,这个人就是饱受争议的马基雅维利。</h3> <h3>马基雅维利是佛罗伦萨的没落贵族出身,生活在佛罗伦萨15,16世纪之交的年代。1494年他参加了反美第奇家族的起义,美第奇家族失败后的1498年,马基雅维利担任了佛罗伦萨共和国掌管军事外交的十人委员会秘书,负责起草政府文件和佛罗伦萨防务。1513年美第奇家族复辟,他被逮捕和监禁,遭受过酷刑。恢复自由后,长期隐居庄园,著书立说。1527年美第奇家族再次被逐后,马基雅维利回到佛罗伦萨,想重新得到任用,但新政权因其与美第奇家族有过交往,拒绝其要求,遂忧愤成疾而卒。</h3> <h3>马基雅维利那本最重要而且是广为人知的著作《君主论》,历来饱受非难。他的思想被称为“马基雅维利主义”。在西方这是一个贬义词,一旦谁被冠以“马基雅维里主义者”,谁就名誉扫地。因为希特勒在自己枕头边上经常摆放的书就是《君主论》,而墨索里尼认为马基雅维利是法西斯主义的真正鼻祖,所以又被称为“独裁者之师”。美国的尼克松因“水门事件”之类的阴谋诡计而被称作“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基辛格对任何攻击都不予置评,唯独憎恨把他称为“马基雅维利主义者”。</h3> <h3>马基雅维利如此遭恨的原因,就在于他在书中直接鼓吹唯权力论,认为政治斗争可以不择手段,赤裸裸的崇拜暴力和阴谋,极力倡导对反对派要斩草除根。也正是他的《君主论》里充斥着这类惊世骇俗之语,才被称作古今中外最为臭名昭著之作。而“马基雅维利主义”,也就成了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好事莫做、坏事做尽的代名词。</h3> <h3>但是我们应当看到,在中世纪宗教神学的黑暗统治尚未根除的时代,马基雅维利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外交官,在欧洲各个国家所看到的尽是教皇,国家,君主和贵族之间的背信弃义和弱肉强食,因此在书中大胆地揭露了人性的邪恶和宗教道德的虚伪。马基雅维利不是从《圣经》和上帝出发,而是从人性出发,以历史和社会现实为依据来研究政治问题,当然是对宗教统治秩序的反叛,具有非常积极的正面意义。如果说马克思揭露了资本原始积累“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弗洛伊德揭示了人类无意识深处的残酷本能,尼采揭露了“道德很不道德”的秘密,而马基雅维利则在早得多的时代,揭露了“政治原始积累”的暴力本质。由于文艺复兴的艺术成果过于辉煌,大多数人都沉浸在对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巨匠的赞叹之中,而文艺复兴的政治方面往往被人们所忽略,更何况一般人也都不喜欢政治。</h3> <h3>这里我们不妨多费一些笔墨,梳理一下马基雅维利对现实政治的思考逻辑。他的思考前提是人性本恶,人性恶,恶必乱,乱必治,于是国家出现。国家颁布刑律,建立秩序,约束邪恶,因此国家是纯粹的权力组织。那么权力如何结构才能制止邪恶呢?马基雅维利生活的时代,意大利如同中国的东周列国,诸侯割据、国家分裂、社会动乱、人性堕落,因此他认为当时实现国家统一社会安宁的唯一出路只能是建立强有力的君主专制制度。</h3> <h3>但是问题又来了,君主专制必然是“一个人”的至高权力,如果这位君主是一个暴君而且为所欲为的话,也就必然会引发大众的反抗从而产生暴民,社会仍然是动荡而不稳定的,因此必须有一个“制约权力之权力出现,使权力之间发生交互作用,使权力被组织和约束起来”。那么谁能做到对国家权力的制约呢?他认为必须要有人民参与,也就是实行民主,因为民主是一种“多数人”的权利。可人性本恶,“多数人”的民主未必能产生秩序反而很可能形成暴乱,形成暴民专制。谁都知道,雅典的苏格拉底和犹太的耶稣都是被“多数人”表决而被处死的。(还可以举一个后期的例子,就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那该怎么办?这时候马基雅维利把眼光投射到了古罗马,试图从历史中去寻找答案。</h3> <h3>这里必须提到马基雅维利与《君主论》并列的另一部重要著作,《史论——李维前十书》。在这部著作里,马基雅维利提出了他的“共和主义”主张。他认为古罗马的国家权力结构,具有波斯的君主政体和雅典的民粹政治无法比拟的优越性和生存能力,也就是罗马的“共和体制”。这种共和体制在暴君“一个人”和暴民“多数人”之间有一个“少数人”的精英阶层,也就是古罗马的元老院。这些人可以形成“制约权力的权力”。罗马元老院代表的贵族、罗马平民及其具有否决权的保民官,与紧急状态下的独裁官恺撒,形成古老的“三权制衡”,因此维持了罗马帝国的伟大与光荣。</h3> <h3>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多数人”(群众)的统治好,还是“一个人”(君主)的统治好,或者“少数人”(贵族)的统治好,不是问题的关键,最重要的是如何形成多数人、一个人与少数人的分权。马基雅维利留给后世社会政治思想家的宝贵遗产可以总结为:任何长治久安的政体,必须在君主、贵族、人民三种要素之间维持平衡。可以看出,马基雅维利思想的基石是共和而不是民主,民主只是共和的要素之一。他既不把信任交给不受限制的君主,也不把希望交付给不受约束的“人民”,而是三权制衡的共和政体。<br>我们不知道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所提出的三权分立观点,是否借鉴了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但他主张的国家分别由议会,内阁(或总统)和法院掌握,各自独立行使职权又相互制衡的构想,马基雅维利早在16世纪二十年代就已经提出了初步的模型。而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则是在18世纪四十年代才发表,晚了有二百多年了。<br></h3> <h3>很有意思的是,看看今天美国的国家结构和治理模式,我们不难发现处处都有马基雅维利的影子。1787年美国宪法的制定充分体现了作为核心的权力相互制约,同时国家结构非常接近马基雅维利的模式,一人(以总统为代表)、多数人(按人数选出来的众议院)与少数人(按州选举出来的参议院)组成了类似罗马共和国的那种“三头”结构。可以说是马基雅维利而非孟德斯鸠,才是现代共和主义之父。</h3> <h3>非常遗憾的是,在佛罗伦萨市政厅广场上没有马基雅维利的雕像,或许是因为“臭名昭著”?其实马基雅维利关于专制权力必要性的说法,是在意大利四分五裂的历史背景下提出的。他说的君主专制不过是一种手段,同时也是历史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而已,他最后的理想还是那种罗马式的“共和”,孤立地去看他说的话,当然会挨骂的。就像今天我们有些人提出的“新权威主义”一样,集权不是目的,而是针对具体国情提出的一种过渡手段。</h3> <h3>中国的李宗吾写了也是广为人知的《厚黑学》一书,因此许多人喜欢把李宗吾与马基雅维利相提并论,其实李宗吾和马基雅维利在本质上完全不同。李宗吾不过是专门唱“反调”和做“翻案文章”的愤世嫉俗。他的《厚黑学》泛指人际关系中的黑暗面,而马基雅维利是一个文艺复兴巨人,他的《君主论》主要是呈现给统治者并严格地局限在政治范畴里。马基雅维利自己就说,如果一般老百姓想把《君主论》的信条带入日常生活,那么一定会使家庭立即变成地狱。</h3> <h3>因此,要具体地历史地去看待和评价历史人物,要在全面理解的基础上分析历史人物的功与过。秦始皇刚刚建立一个新的社会制度,就面对说三道四的反对声浪,不焚书坑儒才怪。政治就是政治,秦始皇手段卑劣的结果是成就了中国的大一统,也为后来汉帝国在世界上称雄的地位作了制度上的稳固铺垫。慈禧太后在满清王朝岌岌可危的局面下,竟然对十一国列强宣战,里面也有她的无可奈何和迫不得已。光绪闹腾着维新立宪,端亲王载漪对皇位的虎视眈眈,加上义和团的内乱,为保住自身的皇位和权力也就只能鱼死网破背水一战了。</h3> <h3>回到佛罗伦萨市政厅大楼前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旁边那个写了《神曲》的但丁雕像,不禁在心里对比了但丁和马基雅维利。但丁比马基雅维利早了一百多年就看出了宗教的腐败和意大利的混乱。但他毕竟是一个文学家,没法提出解决问题的手段,不过是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引领下参观并且向世人讲述了地狱的黑暗和天堂的美好而已。但丁只主张了人们抑恶扬善的道德应当,而马基雅维利则告诉了人们该如何去做。</h3> <h3>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旅游大巴沿着河边道路前行,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岸边的茵茵草地,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歇息,不由得又想到了徐志摩。我不可能像他说的“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没他那么潇洒,对于佛罗伦萨来说,我虽然也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但却带走了佛罗伦萨历史上的宗教和艺术,科学和政治那些说不完的话题。</h3> <h3>佛罗伦萨为世界所作的贡献是全方位的,艺术、科学、建筑、经济、金融、政治以及社会都在历史上留下了耀眼的光环,的确让人眼花缭乱,人们对这座城市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感受,不过我们感觉到的东西你未必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够更好的感觉它。</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