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棵白杨树》（一）

太阳海（金讯波）

　　选自中篇小说集《天忆》 作者 金讯波

　　

顾老汉生了五个儿子，老二和老三双胞胎，老四和老五双胞胎。

在农村，养五个孩子确实有点困难，穷人家更难，不论在哪个朝代或哪个时期，都是如此。

春种盼秋收，日日汗下土。农民如果家里有地，那怕它再贫瘠，只要不赶上天灾人祸，在中国北方种地瓜就长得很好。它易栽易活，产量也相对较高。

在农村，地瓜是主粮。多数农民，基本上冬天吃地瓜，春天吃地瓜干，夏天吃地瓜面，秋天先吃地瓜叶，下来地瓜就接上了，祖祖辈辈都这样，尽管长期吃很难下咽，当没有其它可以吃的时候，总比饿着强，有地瓜吃就饿不死人。

　

沂蒙山区地处山东南部，顾老汉家的村庄深藏在蒙山深处。村子不大，几十几户人家，只有一条小路，顺着山间弯弯曲曲的小河通向外面。

至于村子有多古老，谁也说不清楚。据村上的老人说，最早来这里的是外地逃荒的人，那为什么叫顾家庄呢？也许是早先来的人家姓顾或因为村上姓顾的人家多的原因吧。

老实巴交的顾老汉，自从祖上扎进这山里，和祖祖辈辈一样，再也没有挪过窝。

山里有山里的好处，空气好，水好，人朴实。顾老汉的家，在村头的东山坡上。三间草房是祖上留下来的，多少年了不知道，但院子很大，三边由石头堆成围墙，一人多高，门口朝南。门的右侧南墙根下，有五棵白杨树，一字排开，都是顾老汉和老伴一起亲手栽种的。生一个儿子种一棵，最粗的一棵有腰粗，算起来已有二十多年了，最小的也有十多年。

白杨树，是北方常见的一个树种。它不用人的悉心照料，只要给它一块空地，它就会挺拔向上，一般可高达30米以上。

春天，白杨树先吐出灰色的芽胞，嫩绿色的叶子刚露脸，便杨絮飞飘；夏天，生长旺盛，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秋天，黄褐色的叶子随着霜降的到来，纷纷随风落去；冬天，天寒地冻，脱光叶子的枝条直指天空。

顾老汉家的白杨树特别，不但高大、整齐，关键是站在村头，不管谁进村，只要往村东一望，就能见到那五棵挺拔的白杨树，齐刷刷地招手。特别是风一吹，“哗啦哗啦”直响，像是在问候，谁见了谁喜欢。
村里人都知道，顾老汉家的杨树，是为儿子们娶媳妇准备的。杨树长的快，打家俱，盖房子都用得着。

说起山里人，显老，年过半百的顾老汉，脸上早早就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加上背有点驼，打眼一看能长十岁。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国家精准脱贫的政策，像春风似春雨，逐渐逐渐地绿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顾老汉脑子好使，他似乎也悟出了一个道理，要想有出息，就得走出去。自古以来，读书是条出路，再穷，家里也要供出一个读书人。

别人家不知道，顾老汉家，老大，上过初中，老二老三正在镇上读高中，老四老五在邻村上小学。

　　

苦也罢，甜也罢，日子在不声不响中过的很快，转眼已轮到老二老三高考。哪天考，顾老汉不清楚，只要儿子回来了，那就是考完了。

中国北方，麦收一结束就要抢种玉米。播种晚了，霜降一来，玉米就成熟不了了。抢种不抢收，高考一结束，兄弟俩就回来加入了夏种。

　

顾老汉家的地，位于三里开外的东山坡延伸的山岗上，周围一览无遗。今天，五个儿子齐上阵。老大、老二、老三在前头拉犁，父亲掌舵，老四、老五手拿镢头在后面捣碎土块。

山里的中午，是白天最静的时刻。山连着山，山对着山，山坳中，经常可见老鹰在空中盘旋，下面有什么动静，都逃脱不掉它的视线。

还是老三眼尖，玉米播种快要结束的那天，一眼就发现老鹰冲向低空。山里人都知道，那是村里来生人了。
兄弟俩撂下镢头，撒腿就往家里跑。一进院门，刚好碰见邮差递给母亲两个红信封。两个，一人一个，兄弟俩从母亲手中抢过来，几乎同时拆开，“啊，录取了！”寒窗苦读老天有眼，俩人高兴的一蹦老高，随即又一起扑向母亲。

接下来几天，街坊邻居能来的都来道喜，送走了一波又一波。每次，人一走，顾老汉就独自坐在杨树下的石凳上，一声不吭地抽烟，抽的是旱烟袋，抽几口停一会儿。种了一辈子庄稼，他深知农民的苦衷

山区，地靠天，人靠地。农民的收入，主要靠卖粮食。 刚打下来的麦子，除了交公粮以外，剩下的则寥寥无几。家里能拿得出的钱，显然不够两个孩子同时上大学的费用。要不，借钱，要不只能去一个。

　

　　

借钱不是办法，还是凑钱吧。顾老汉能干的就是，上山砍了一些棉槐条子，编织了十几个篮子，加上地里的萝卜及老伴攒下的鸡蛋，一起拿到市集上，能卖几个钱是几个钱。

赶集的那天，天不亮，老俩口就推着独轮车往镇上赶去。临走的时候，还抓了几只鸡一块去卖。
农民有什么？农家的东西根本不值钱，在农村也不好卖。这不，赶了两次集，才卖了十七块。钱不多，但作为盘钱，也只能凑到这些。

山里的夜，寂静深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穿透缭绕烟雾，洒在炕前的地面上。顾老汉半躺着身子，“吧哒吧哒”地抽烟，偶尔止不住地咳嗽一阵。太难了，经过这些天的煎熬，老俩口思前想后，最终决定，只能去一个。
“还是让老二上吧，”老伴喃喃地说，“老二闯实，要是能念出来个名堂来，将来能拉扯拉扯他的兄弟。”
顾老头不作声。
“老三听话，俺心里有数，只是对不住他，将来要怪，就怪他娘吧。”老伴说着，声音有些嘶哑。
……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风。山风阵阵，夜幕中的杨树被风吹得，时而“哗啦哗啦”的作响，时而轻轻低语，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想表达什么。
鸡鸣天已晓，整整一夜，顾老头又没有合眼，老伴也没有睡。一个在闷闷地抽烟，一个在伤心地落泪。
“唉，还是抓阄吧”，顾老汉望着窗外幽深的山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谁去呢？
第二天，他没有上山，而是整整一天待在白杨树下，先是一棵一棵的上下打量，然后拿起铁锨，一点一点地清除树下的杂草，继而松土，浇水。他清楚地记得栽种每棵树时的情景。现在，都长大了，依据树龄的不同，纵裂而粗糙的树皮，其基部由灰绿色，灰白色，逐渐变成黑灰色，看得出，树的长势健壮挺拔。

山里，天黑得早，每当夕阳下沉，晚霞在西边山顶上燃烧的时候，空旷的山谷就会缓缓变得静谧。接着，村上就会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顾老汉家，今天晚饭吃得早，饭后，老伴把桌子擦得比往常都干净。这是张祖上传下来的八仙桌，哪一代的不知道，桌子的原色早已退去。桌面上摆放了一盏油灯和两只碗，平时吃饭的时候，碗口朝上，这次朝下，直接扣在桌子上。很明显，今晚要商量大事。

兄弟五人被叫到桌子前，围坐了大半圈。顾老汉坐北朝南，直冲门口，老伴坐在老二身边。
“今天把你们兄弟几个叫在一起，主要是商量商量咱们家的日子。” 顾老汉说着，装上一袋旱烟，慢慢点上，接着说： “你们都大了，咱们家不能再这样穷下去，得想个法子富起来。”
弟兄几个互相凝视，觉得父亲说得在理。
“我种了一辈子地，你们爷爷种了一辈子地，我的爷爷也种了一辈子地。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

说到这里，顾老汉清了清嗓子，深吸了一口烟：“我和你娘合计了，咱们家得有个人走出去，闯荡闯荡。将来念出书来，留在城里，有钱了，帮扶帮扶家里。”

说完，顾老汉挺了挺身子。意思很明白，用时髦的话说，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帮后富，最后脱贫都富起来

古语说，山不转水转，顾老汉似乎看到了脱贫的希望。 “我们家，今年老二老三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这是好兆头。说明我们家有能力过上好的生活。”
顾老汉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说：“不过，老二老三……这次只能去一个。” 什么，只能去一个？兄弟俩一下子呆住了。
其实，全家人很明白，眼下的家境，都上大学是不可能的，念书要花钱，家里供一个都很难，只是谁也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桌子上的碗，再普通不过了，白瓷的，是家里平常吃饭用的碗。此时，碗底朝上，谁也不知道里面扣的是什么，只有老俩口知道。
老二老三知道的是，他们的命运就在碗底下。“二选一”，不紧张是假，当命垂一线的时候，抓阄是最残酷的法则。

谁去上学？不让谁去，怎样才能不让谁去，实在太难抉择了。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老俩口的心在流血。顾老汉的办法是，预先选好两头瓣数不一样的蒜头，然后分别藏入不同的碗里，扣好。谁碗里的蒜瓣多，谁继续上学。

太残酷了，平时憨厚淳朴的老大，受不了眼前的刺激，又像是回忆起什么，起身默默地走出屋外。

星星在夜空中眨着眼睛，同样的场景它们见过。

屋内，抓阄即将开始，豆粒大的灯苗在桌子上忽明忽暗，是风在偷看。此时，两只碗变得那么陌生，那么可怕，不再是盛着热气蒸腾饭菜时的可亲。谁也不会想到，这平时吃饭的碗，怎么还会有这种功能呢。老二老三凝视着碗底，谁也不敢先动手。看得出，老三的手有点颤抖。顾老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弟兄俩各自掀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碗。看似一样大小的蒜头紧裹灰白色的外衣，明晃晃地坐在桌子上。

有则谜语说的是“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要想分离开，就把衣服脱。”眼下，谁敢先脱？老二老三都不敢。父亲抓过老三的蒜头，替他剥。见状，母亲缓缓接过老二的蒜头。
昏暗的灯光下，父亲一瓣，一瓣，慢慢地数。六瓣，大小不一，全都亮在碗里。

　

母亲也在数，她在用力的剥，显然，她没有父亲的手有力。此时，桌子上静极了，目光都定格在她的手上，一双黑黄，干瘪，粗糙，布满了皱纹的手。

母亲老了，她的手已不再是年轻时的细腻光滑，也不再是那么灵活。她在剥，一瓣一瓣地剥，剥一瓣数一下。一瓣，二瓣，三瓣，四瓣，五瓣，六瓣，老二的碗里也六瓣了。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谁也不敢眨眼，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她的双手。她缓缓地把手放在桌子上，眼泪簌簌地落下。半张开的手中掉出一颗月芽形状的蒜瓣，七瓣！……老二七瓣，多一瓣。
此时，兄弟几个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上老三，老三的目光瞬即扑向自己的碗，接着又转向父亲的双手，没有再多的蒜瓣了。最后，老三深深望向母亲，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残酷的现实像一根闷棒，直接砸在了他的头上，“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接给砸蒙了。

阄抓完了，许久，老三才慢慢地缓过神来，表情异常平静地起身走出屋外，抬头望了一下夜空，步履蹒跚地走向南墙根下的白杨树，头依树干，风中可以听见他在低声地抽泣。

第三棵树是为老三种的，早已待在院子里的老大，没有向前去安慰弟弟。他也曾经有过此时的心情。十年前，他也哭过，不同的是，自己是为了上高中，而今天，老三是为了上大学。他是在第一颗树前哭过，而三弟是在第三棵树前。相同的是，都是被录取了，而又都被迫中止了学业。

　

岁月轮回痕相似，今又伤心挥泪别。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命运。穷人，不是没有抗争过，多少有志青年无力回天。抓阄，残酷而现实，还有其它好的办法吗？实事求是地讲，有时候还真没有。

昨晚，老三流了一夜泪，清晨一早就把书包整理好，整整齐齐放进母亲的柜子里。平时就不愿多说话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赶着羊上山去了。羊是别人家的，一直由顾老汉家帮打短工。

望着老三跟在羊群后的身影远去，母亲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老三性格内向，最心疼母亲。晚上，老四回来说，三哥一边放羊一边流泪，时不时坐在山坡上望着山下的小路发呆。

话说开学的头一天，本应该全家人都前来欢送老二。山上的活紧，一大早，父亲就上山了。母亲带着老大、老四老五把老二送到了村口，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晨雾中，白杨树迎风摇曳，老二告别了家人，告别了养他的小山村，只身背着行囊上了路。脚下的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趟了，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路充满悲欢离愁。
路在小河旁，弯弯曲曲向前延伸。路河伴行，欢快的是河水。他边行走边不时地回头，炊烟缕缕升起在村子上空，渐渐远去。

黄澄澄的太阳慢慢从山峰上露出，光线穿过如纱的云层，照亮了整个山谷。他耸了耸背后的行囊，情不自禁地向东张望，那是他和三弟注视老鹰在空中盘旋的方向。他们曾在那里种过地，放过羊，割过草…… 他边走边张望，突然发现，山岗上有一个人影在注视着路的远方。毫无疑问，那是老三。他用力地向他挥手，想是告别又像是致歉，那人没有反应，反倒像一棵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边走边挥手，一会儿，那“树”不见了，留下的是一抹淡淡的霞光。

老二和老三，是有感情的。双胞胎，从小一块长大，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生活上互相照顾，学习上互相帮助，从来就没有分开过。命运就是这样残酷，说分开就分开了。论学习，老三比老二学习要好一些，录取的是广州的一所大学。但老三脾气温顺，人也老实。同样情况，如果不依老二，那他能翻了天。哪个孩子什么秉性，做母亲的，心里最有数，都是娘养的。

　　 昨日复昨日，岁月蹉跎，时光荏苒。一晃，四年过去了，老二大学毕业留在省城的一家外企工作，再后来，娶了个城市媳妇。
山里，村子上也发生了变化。有了电灯，修上了公路，还通上了网。顾老汉家也发生了变化，原先的房子翻新了，还新盖了两间厢房，准备给老大张罗个媳妇用的。

　

城里人找媳妇容易，农村人还是不行，尤其是穷村穷户。人过三十五，未婚似剩谷。老大早就超过三十五了，做为父母，哪有不替着急的。

村里，自从通了公路，进山的人多了，出山也方便了。

周末的一天，顾老汉搭上一家进山收柿子的车，那车刚好回省城。家里能捎的东西就是鸡蛋、煎饼，还有刚摘下的柿子。

一路上的颠簸，顾老汉并没有感到格外的疲劳。还好，根据地址，司机帮他直接找到了老二家的门。这是他有生第一次走远门，开门的正是儿子。

　　

“爸，你怎么来了？”儿子一脸惊讶，赶忙请父亲进屋，同时接下父亲肩上的东西，
客厅宽敞明亮，半圈黑色皮沙发上铺着洁白的坐垫。顾老汉环视一圈，不知坐哪是好。儿媳闻见公爹来了，急忙从卧室出来 ，“来了，爸，快请爸坐！”
“真是的，爸，要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们好去车站接您。”儿子有些抱怨。
顾老汉拘束地只坐在沙发的前半部分，身子离沙发背老远。 “家里好吗，老爸？”儿子知道父亲有事，平时，父亲很少说话，更不求人。
顾老汉，哝了哝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大哥相亲了”。
“人是哪里的？”老二知道大哥比他大五岁，因家里穷，一直没有娶上亲。
“是介绍的，人还行，只是媒人说，彩礼不能少了。”说到这，父亲停住了。
“多少？”老二问。
父亲的手有点微颤，使使劲伸出了五个手指。
“五千？”
顾老汉摇摇头“五万。”声音刚能听见。
儿子一脸惊愕，父亲赶紧解释，“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你大哥的事。看看能不能先替你大哥垫上，以后再还你。”平素从不求人的父亲，此时，在儿子面前矮了许多。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猛然敲响两下。儿子顿时意识到父亲还没有吃午饭，站起身子，示意媳妇点个外卖。

不一会儿，儿媳在里屋咳嗽，儿子知道这是在叫他过去。显然，她不同意借钱一事。
“不能开这个口子！这次大哥，下次老三，老四，老五，没个完。”听得出，这是儿媳的声音。

说实话，早先搞对象时，她母亲就放过话。农村人，不能找，趟上个穷亲戚，帮起来没有完。这不，还真被母亲说准了。

客厅里，顾老汉仍旧那个姿势尴尬地坐在那里，没有喝水。
外卖来的快，门铃响了，儿子出来开门。
“爸，您先吃饭。”儿子请老爸进餐厅。 顾老汉哪有心情吃饭，顺手掏出旱烟袋，刚想装烟又放了回去。
“爸，明天你先回去，大哥的钱我会给的，只是一时拿不出这么多。你看这样行吧，你先跟乡亲们借点，我想办法还上。”
儿子变了，学会了讨价还价，这次是用在了父亲身上。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过。眼前的儿子，给顾老汉的感觉瞬间变得疏远与陌生。本打算在儿子家住一天的他，没想到碰了软钉子。尽管尴尬的局面被儿子太极了过去，但他再待一分钟都受不了。
“你们都很忙，那我就回去了，晚了，今天就赶不到家了。”父亲起身要走，儿媳从里屋出来拉了一把丈夫，“爸，明天让你儿子送您回家也不迟，公司里有车”。
父亲坚持要走，儿子拗不过，只好打电话让司机开车过来。上车之前，父亲没再说一句话。老二的心里也很复杂，表面上还不能惹毛了父亲。
回去的路，顾老汉感觉很长，进村的时候，远远望去，只有他家的灯光还亮着。狗通人性，村子里不知谁家的狗叫个不停。

借钱肯定不行，四邻八舍传出去，脸往哪搁。一辈子不求人的顾老汉，一宿没有睡着。油灯下，他坐在炕头上用力地抽着手中的旱烟袋，烟丝忽明忽暗，烟雾缭绕。自从抓阄以后，老伴就像大病一场，白天沉默不语，夜晚常常暗自流泪，她不能释怀当初的抓阄。其实，那天老三早已看见母亲的手里提前握了一瓣蒜瓣。他和母亲最亲，没想到这枚多余的蒜瓣给了哥哥。直至母亲去世，他也没有做声。
关于老大的亲事，最着急是老父亲，老大忠厚老实，坚决不同意买亲。

生命就像燃烧的蜡烛，总有一天会耗尽，甚至一阵不经意的风，就会将它吹灭。年复一年，原本身板结实的顾老汉，咳嗽逐渐加重并痰中带血。抢救的时候是在乡镇卫生院，但为时已晚，属肺癌晚期。弥留之际，老二已出国考察，紧靠床前，忙前忙后的是老大和老三。老四老五上初中，住校很难有时间整日陪护。

记得顾老汉临终前的那天晚上，一直手拉着老大老三的手，一手握一个。看得出父亲有许多话想说，嘴唇几番抿动，却已无力说出，只见泪水随着布满皱纹的眼角缓缓流出。
父亲去世不久，母亲也随即走了，是脑溢血，走的很突然。

父母在，家就在；父母去，家就去。顾老汉，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脱贫，到去世的时候，也没能实现。
冬去春来，顾老汉家的白杨树粗了一圈又一圈，长得更高了。转眼，老四老五上了高二，失去父母的爱，老五开始怀疑起父亲的那一套致富理论。老二富了，是富了他自己，他管过谁？想起父母的伤心，他真想拿刀把第二棵树给砍了。要不是大哥拦着，还不知道那树要挨多少刀呢。
群山依旧浮云新，山涧溪水奔海流。村上的年轻人，不再像父辈那样只能固守在山里。随着陆陆续续外出打工的人，老三也离开了家乡。

如今，顾老汉的家，显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但白杨树还在那里。多少年过去了，村里人，没有不知道顾老汉家的那五棵树的故事。

故事中，老四老五，双双考上了京城大学。据说，幸亏老三外出打工，挣了钱，才把两个弟弟供养至大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