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你那里还有酒吗？

诗意少年 Rose

2009年6月16日中午，接到老家同学打来的电话，说五爷死了。我的脑袋蒙了，慌乱起来。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处理老人的后事，我手足无措。泪水被压抑了很久，还是在上车的刹那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唤醒了记忆，五爷的影子在我混沌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

　　

　　一.孤独的五爷

这段故事是我父亲口述给我们听的。五爷是我父亲的亲兄弟，幼年丧母，缺乏管教，被爷爷惯坏了。五爷只有几岁的时候，奶奶在该死的饥荒年代就饿死了，伴她而去的还有三个伯父，至今尸骨不存，不知道埋在何方。留下爷爷、爸爸和爷爷，据说爷爷还给五爷找了个后妈，后妈带了个孩子，五爷用火钳吓唬了那孩子，后妈就带着孩子离开了 。

　　爸爸说五爷是被爷爷惯坏了的。小时候送五爷上学，他溜出来在路边赌牌，逃学，打架。好吃懒做的五爷，就这么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我父亲则上了初中，当了兵，到部队里长高了个子。家里很穷，缺衣少食，五爷在家里饿得面黄肌瘦，个子矮小，不知道父亲当兵那十多年里五爷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懂事的时候，爷爷死了，五爷还是光棍。我们和五爷分了家，他住了一间偏房。据母亲回忆，五爷当年也交过女朋友的，只是看不惯他的懒惰，也走了。

留下五爷一个人，孤独而穷困地过完了他的一生。

二. 醉生梦死的五爷 从我能记事起，看到的五爷都是懒惰的，嗜赌嗜酒如命的。

　　五爷年轻的时候有力气，可就是不愿意流汗水下苦力，不愿意种庄稼。父母亲经常骂他，因为他把家里仅有的锄头或者其它劳动工具扔在地里，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回头听说他又输了多少钱，又把家里的东西输给了村里的谁。

爷爷留给他的遗产全部被他变卖，赌钱输掉，连爷爷用过的那根拐杖也不放过。

我父母对于五爷的懒惰和嗜赌如命的性子无比痛恨。五爷不仅变卖家产，还总是卖青苗（未成熟的庄稼），卖土地。那年月五爷就有了超前消费的习惯，今天用完了明天的钱。田里的庄稼刚长出来，就被贱卖；将要收成的果实，也等不及成熟，就被卖掉。后来他干脆把地租给人家去种，他收租金去赌。赌完了所有可能变现的家产和青苗，他就开始偷。但他从不偷别人家的东西，只偷我们家里的。饿坏了的时候，甚至偷我家锅里的饭菜，藏到他床下面。我的父母跟他仇人一样，分外眼红，除了吵架，还是吵架。

五爷懒得做饭，三天两顿，长期断炊。他也很势力，总去投靠乡里有钱有势的主儿，帮人挑水担东西他不嫌累，帮人跑腿走路他不嫌远，吃人家的残羹剩饭不觉恶心。活得像个奴才，也仍然不愿意自己干活，更不愿意帮我们家干活。

父亲当兵常年在外，母亲一人拖着我们兄妹四个，艰难度日。五爷舍不得自己挑水喝，却要来取我们家缸里的水喝。他每天对着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奴颜婢膝，却从未对我们家人心疼过。我们小时候也恨透了他，即使我们家来了亲戚那些日子也绝不给他一个好脸色，在他偷我们家东西的时候我们也是对他穷追猛打。

五爷很年轻的时候就爱上了喝酒，终日以酒当饭菜，昏昏然喝了睡，醒了喝，醉了就说胡话，骂人。酒气熏天，吐得满地都是，家里也搞得臭烘烘的。他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甚至连叫花子都不如。

但他断不会去干活的。饿了就去捡塑料袋卖了换成酒，摘些野菜或者捡剩饭菜来充饥。那时候我家里四个孩子都在读书，日子也过得相当贫困。有一年五爷决定跟村里人去海南打工，我们一家人都为他高兴。那年我正在上大学，一个妹妹上高中，一个妹妹上初中，弟弟上中专，父母已经拿我们这个家无可奈何了。一年后五爷瘸着双腿回来了，据说是醉酒过后摔断了腿，也有人说是被包工头打断的。没有人去过问，但他带回来的420元钱，交给我父亲，帮助我们完成了学业。

　　五爷的海南之行让他没有了年轻时候的朝气，人一下子老了许多，但依旧懒惰，坐吃山空。他依旧嗜酒如命，依旧跟我们家人耍无赖。他开始捡废品去换酒喝，也帮人跑腿传信，甚至干起了帮死人背万贯钱 的行当，讨点酒钱。

我是自从1987年考上城里的初中起就少有回家了，对他的情况也少有耳闻。只是回家看他一无所有，睡在冰冷的地上，几件破衣服遮身，冬天里冻得直打哆嗦，心里也没有一点涟漪。

我那时候很麻木，心想着他活该如此，那是他的报应。直到他把自己打工挣来的420元钱给我们读书之后，我开始对他有了一些怜悯。第二年我们几姊妹陆续参加工作，家境也好转了，全家从偏远的农村搬到了我们工作的城市，老家的房子也被卖掉，五爷还是住着那间破败的偏房。

三. 凄惨的晚年生活

　　参加工作后的我过得并不好，工资微薄，供妹妹们读书，跟老公也因为钱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结婚生孩子养家，我的日子还是紧巴巴拧着过的，已经想不起五爷了。据说那几年他过得非常苦，没吃没喝，腿脚也不灵便。有一次醉倒在路边睡了一夜，被蛇咬了，腿更瘸了。家人偶尔会托人给他捎点钱回去，也是杯水车薪。父母也常因为接济五爷的事闹得不愉快，大家就要把他遗忘了。

直到2003年，我调进城里工作已经三年了，怀上了孩子之后，爱心才开始滋长，我决定为五爷的晚年生活安排一下。托关系找到民政部门，把他送到当地的敬老院去，我挺着大肚子四处奔波，为他联系民政局，敬老院，给他买好了蚊帐、被褥、日常用品等，以为从此以后他会在里面安心养老，心里也觉得松了一口气，无比舒畅。

可没有两个月，村长给我打电话说五爷逃跑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回敬老院了。据说是敬老院的其他人要欺负他，打他，他怕被打，所以逃了出去。我正当生孩子坐月子，孩子病痛不少，我常年困在医院给孩子治病，整整三年，我已经顾不上五爷了。

2007年，我手里有了点积蓄，想着要去帮助那些贫困失学的儿童，也想起了和我血脉相连的五爷。五爷已经58岁了，瘦得皮包骨头，老家的那间偏房快要倒了，只剩下残垣断壁。政府也有关怀他，过年过节的时候给他送慰问品。期间五爷大病过一场，住了院，我父亲陪他护理他。医生说他已经肝硬化，肝腹水，肺结核等，活不过几月了。

我决定2007年起承担起赡养他的责任，却遭到了家人的极力反对。五爷已经没有房子可住了，我决定接他来我家生活，只待了几天，我老公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他赶了出去。母亲也不让他进屋，可以想象，五爷那些日子经历了怎样的冷漠和心酸。

我开始执着地做我想做的事----帮助五爷。

家里人不支持我，我悄悄地在老家场镇上租了一个门面，安顿他住下，给他添置了一下生活必需品，终于像个家了。政府每月给他100元生活费，我每月给他100元。这些微不足道的理所应当的事情，被五爷夸大地渲染，我成了孝子。2008年暑假，我带着孩子回去看他，发现五爷的脸色红润了许多，胖了一些。我们回家喝他炖的骨头汤，香味很浓，那是他用心地煲了大半天的汤啊。

他借口说治病，双腿肿了，那个月花了我1000多块钱，据说他是拿这点钱去赌输了，还去玩了女人。我气急败坏，骂了他，然后决定每个月只给他100元。

五爷从此以后变得沉默了，再也不随便问我要钱。09年春节的时候，一家人回去，弟弟妹妹们也给了他钱，给他办了年货，买了新衣服。他一下子成了幸福的老人，在村里炫耀。

我成天忙着工作忙着挣钱忙着带孩子，很少顾及他。清明节的时候回去，五爷给我准备了他自己做的皮蛋，还硬要我把他屋里的几十个新蒜瓣带走。六月的一天，他来电话说给我买了几斤香油，他说要托人给我带来，我回答说过几天我自己回去拿，我听见他的声音里透着莫大的兴奋。

过了几天他又给我打电话说，叫我不要给他送钱了，政府补上半年每个月50元，他收到了450元。

眼看着五爷的晚年生活越来越好，我心里也安心了。

四. 去天堂的路，有多远？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五爷去世的消息，只有我还在内江，可以回去给他安排后事。父母弟妹们都远在他乡，我还是打电话通知了他们，都陆续赶了回来。

　　我一路上啜泣，泪水默默地流。

到场镇的时候我的同学已经安排人给我五爷换好了寿衣，被一块黑布遮住了全身。我很想揭开来看看，不久前还给我电话说买了香油的五爷。我伤心地痛哭起来，想起过往的那些年，我们的冷漠，五爷的可怜。。。。。。

村里的干部来问我将五爷的尸体火化还是土葬。我说火化吧。身边好心的村民都来劝我，土葬吧，就多一口棺材钱。村里的人大概都觉得土葬才是体面的，火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我答应了土葬。

土葬是程序是在太麻烦了，事后想起来都觉得后悔。乡里乡亲都自愿来帮忙，在街边上摆起了排场，搭起了土灶，摆了10多桌。卖纸钱的，香烛的，鞭炮的都来了，说先送货后结账。村干部帮忙请了道士，要择期破土。道士来问我五爷的生辰八字，我一无所知，父母也远在路上，就我一个人做主。道士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则跪了两个小时。

来给五爷送行的乡亲越来越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一位孤寡老人的去世而已。第一个晚上父母和弟弟守灵，我需要回家上课，第二天再来。乡亲们聚在一起，竟然都在说五爷的各种好：比如从来不偷不抢，比如知恩图报。五爷生前送过各种东西给有恩于他的人，他要给我送香油的事儿，他们也都知道。人们说五爷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留了东西给大家。五爷生前永远都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些优点，也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来给他送行。

一场葬礼花掉了我近万元钱，我心疼不已，早知如此折腾，不如早几年都给五爷花了，要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有花过这么多钱啊。

五爷就这样离我而去了，他身上的酒味还臭烘烘的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以后的若干年里，我都怀着深深的后悔，我很抱歉没有让五爷早点过上好日子。

愿来生，五爷的世界里不再有饥饿、贫穷和欺凌，只一壶小酒，吐出酒香。愿来生，我早一点懂事，早一点善待他。

我很想知道：天堂那边，五爷还有酒喝吗？每年清明节回去给他上坟的时候，我经常会倒一碗酒，希望他在天堂里可以闻到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