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芳年

纪珊

我的母亲，曾是位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可她没有等到共和国颁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这一天，便匆匆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她为之奉献青春、无比眷恋的祖国山河、无比热爱的祖国母亲。享年仅六十八岁。 从小到大，我聆听过太多母亲讲述的战斗故事，她的亲身经历。幼年的母亲，家境贫寒命运多舛。所幸她有位坚强的母亲我的姥姥，千难万难坚持送女读书。学生出身的母亲容貌清丽，笔墨娟秀，曾打算当一名纱厂女工，又向往成为作家或教师，但却同时考取银行和解放军通讯学校。于是，义无反顾投笔从戎，从此南征北战无怨无悔。十五岁入伍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八岁芳华，就与她的战友们，肩负使命，跨入志愿军行列，用年轻的身躯，为祖国，谱写了一曲曲无悔赞歌。 母亲1952年赴朝，隶属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十三军司令部通讯科，从事报务工作。她们将如花芳龄交给了戎装，炮火洗礼的青春，别有一番韵味。当年的她们还是群孩子，最小的战士只有十三岁，个子矮小，自己都坐不到收发报机操作台上，每次工作，必须靠别人抱他上去。那时的困苦、艰难和危险，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爬冰卧雪、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在今天的我们看来，不过是一句句无关痛痒的成语，而在她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死只在一瞬间。但她们没有丝毫退缩畏难，或许都太年轻，每当敌机空袭来临，打着刺耳呼哨的炮弹划过天际，最后爆出炸响，她们便都孩子般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爆出笑声。我问母亲为什么笑啊，母亲说，只要还能听到爆炸声，说明自己还活着呀，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她们是多么乐观、坚强、勇敢而纯真！ 长途行军中，老兵帮助新兵，男兵帮助女兵。还不时会遇到三三两两的文艺兵，站在路边打着竹板把看到的情景现编现演，鼓舞士气。遇到夜行，有些体弱的小战士，疲乏至极，甚至走着走着竟能睡去，领导干部就跑前跑后前后照应。每到驻地，炊事班盛出的第一碗饭，绝对是先端给战士们的。一次行军途中，母亲双脚底磨出了血泡，但见一位“老兵”，招呼炊事班抓紧机会烧些开水，然后端过来让母亲烫脚，亲自为她挑泡，还夸她“小鬼真勇敢”。后来知道，他是军长。英勇的志愿军第23军，军长钟国楚。毙伤俘敌7999人，歼敌二万至二万以上。 朝鲜当时正值酷寒，零下几十度，但为了便于行动，每人只带一床二、三斤的小被子。有次过封锁线，命令传来，随身生活物品全部就地放下，她们是通讯兵，通讯设备就是生命，只携带通讯器材一阵狂奔。封锁线是一条几百米山口小道，敌机高空盘旋不间断扫射，所幸全扫到道路另一侧，母亲她们这队冲过去后，接下来的队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敌机变换角度继续扫射，母亲眼见后边跟上来的战友纷纷倒在血泊……一瞬间啊，自己熟悉的战友阴阳两隔！瞬息万变的战况不容她们悲伤，她们曾经柔弱的内心，在战火的洗礼下几欲坚强，军人的情感更深地埋在内心！ 朝鲜多山，战场都在山上。母亲她们每到驻地，必须迅速将电台工作地设在山洞中，冒着敌人的狂轰滥炸，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但超负荷工作量往往使体弱的母亲力不从心，部队首长常会将上级配给自己的极为有限的营养品，分发给类似母亲这种年轻多病的小战士，令母亲她们感动不已凭添更大干劲。 电台是部队的命脉，更是敌方千方百计必须摧毁的目标。一次，另一组备用电台所在的山洞，不幸被炮火击中坍塌，电台设备连同所有通讯兵战士顷刻间被埋在里边。事后，母亲她们挖开坍塌的山洞，试图营救战友，却赫然发现已全部牺牲！那一刻，时间凝固，青春凝固！他们的身姿化作永恒！同时，更深深印刻在母亲心底。许多战士年轻的躯体俯卧着又仿佛奋力在支撑着，他们遗体下边，是紧紧掩护的通讯设备。在炮弹袭来的那一刻，战士们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安危，而是堪比作战耳喉、战场上弥足珍贵的通讯设备。她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全力扑向她们至高无上的信仰，以宝贵的生命捍卫着自己的荣誉，血染的青春格外绚烂！每次讲述到这一段，母亲总会久久叹息。可以告慰英灵的是，她们用生命至死保护的设备，在剧烈炮火下得以幸存，部分甚至安然无恙，稍事修理仍可运行。她们像战地盛开的美丽的金达莱，傲雪怒放，将不屈的灵魂化作最后的芬芳，化作一首首经久传颂的铿锵战歌，回荡于起伏的山峦，回荡于祖国母亲的耳畔，将报捷的电波传播到祖国的每一寸角落。 母亲她们驻地附近，偶遇朝鲜老乡，由于战争重创，百姓家家都是支离破碎，他们悲歌怆舞排解悲伤。发现几位朝鲜小姑娘，奇怪的是，脖颈上都佩戴着“同心结”，这本是朝鲜青年男女表达爱情的信物，她们小小年纪又是因为什么？最后才知道，这是她们父母的遗物，心酸不已，母亲和战友们与小姑娘们相拥合影，至情留念。 通讯工作永不能停摆，随时传递上级指令、接收战场信息。这就使得母亲她们的休息时间极为有限，就是有限的休息也必须依照部队战场上的要求设立岗哨，轮休值岗。当时的母亲年小体弱，累得睡着了醒不过来，她的一位战友，到了换岗时间，不忍叫她起来，自己默默地替她继续值岗下去。待她猛然惊醒，发现战友放弃休息正在为自己替岗。在那极度困苦的情况下，繁重紧张的工作强度，睡眠对每人来讲，是多么重要。母亲每每谈及此事，总是感动不已，战场上鲜血凝成的战友情，没齿难忘。后来，母亲跟这位战友，以及许许多多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战友，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联系，甚至母亲弥留之际，最后的提笔，是留给她曾经的战友们的。 战场上的场面，战争中的人们，只有亲历才能了解，远非想象所能及。从那里走过来的人，志坚如铁又柔情似棉，会更加珍惜友情，珍惜生命，热爱和平，看淡世俗，会义无反顾献身理想。一切形容战场的词汇，在他们那里都是多么苍白无力，那些倒下的战友，那些年轻的生命，那些鲜血凝聚的力量，脉脉含情而又永远在鼓舞着他们。母亲曾这样撰文，她这一生是无悔的一生，她所经历的幸福那么多，多得就像她所承受的苦难。能拥有如此多的幸福和苦难，是多么幸运的事。她知道祖国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她的战友，那些血洒疆场的勇士。感谢祖国给予的荣誉，“最可爱的人”，是她和战友一生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