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村庄（短篇小说）

云蒙牧歌

三叔急咻咻来找我，要我送他去趟老家，说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安子占用了他那块三分自留地。 我看都下午三点多了，一个来回就得两小时，又是盘山公路，晚上行车很不安全，有些顾虑地说，那东西荒着也是荒着，让给人家算了，乡里乡亲的。三叔不高兴了，鼓起眼睛说，钓鱼岛，一个弹丸小地，中国与日本争得你死我活。为啥？主权，尊严。他安子问过我么？这叫啥？霸道。不送算了，我走路去。 不得已，我只得发动车子。路上，我问，这电话上讲的可信么？三叔说那声音有点熟悉，问他是谁，他只嘿嘿笑。我说别人都不告诉你是谁，莫非逗你玩呢。三叔不高兴地说，我恁大岁数，谁逗我？吃饱了撑的？去看看不就晓得了噻。 爬上村口，满眼荒凉。山风吹拂，道路两边干枯的柞树叶子哗啦啦响，像掌声又像哭声。三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进了村，我们把车靠在桂姑姑的门前。桂姑姑拄着拐杖颠颠地走出来，咧开豁牙的嘴笑得淌出口水。我上前扶住她。三叔叫了声“姐”。桂姑姑在三叔肩头捶了几下，乐得流出几滴老泪说，山娃子，还认得路回来咯。三叔说有点事。桂姑姑说没事你就不回来嗦？我晓得是为啥事。乡里乡亲的，好说好商量噻。我催三叔，还要赶路咯，先去看看噻。桂姑姑把我们送到院坝边，一再叮嘱我们莫吵架。看来这事是真的。 我们随着村公路的岔路爬了一段坡，前面又是一条岔路。路面铁青，一看就知道是才铺好一两天的。路旁那一大块土地全长满了杂树蒺藜和巴茅。我试了试路面，人可以走。三叔指着前面向下拐的那截说，整整把他那块地占完了。我说要是城里，这块地要值好几十万呢。可惜生得不是地方。三叔可不依了，他两眼一瞪，说，娃儿，你不懂。土地啷咯能跟钱比咯。这土地不是那土地，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根发芽的地方，跟钱比就不值价了。我无言以对。 我也在这土地上生活了几年，依稀记得它的原貌。可这几百年的老村，那些先人们开垦下来的土地，已荒芜得满是巴茅和灌木。老屋还是老屋，很多老屋因常年无人居住，开始垮塌，有的已成为一堆瓦砾，现在只剩下三户人家了。那世代走下来的小路已寻不到旧时的踪迹，我已分不清哪是哪了。 三叔正给我指指点点地介绍着远处荒地的过去，一个穿一身满是尘垢迷彩仿制军服的中年汉子向我们走来，老远就堆起一副谄媚的笑，连叫两声叔。我低声问三叔，这就是安子？三叔嗯了一声。安子忙给三叔敬烟，又递我一根，喊声兄弟。我摆摆手表示不抽。他有些尴尬，连说，不抽好，不抽好。我说建新房，好咯。安子指指拆下的一堆朽木苦着脸说，叔，兄弟，看嘛，都烂这样咯，不安全咯。要是开年我打工去了，万一垮塌了嗦，老母亲被埋了都没人晓得咯。正好赶上了政府的精准扶贫政策，补助一万多块钱咯，又向金狗叔借了三万块，基本够了咯。他们两人都绝口不提土地的事，却心里都在琢磨着这件事，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安子又指指朽木旁边的一间临时搭建的简易油布棚子叫苦，看嘛，叔，坐的地方都没得，实在没法招待你老人家。以后房子建好了，侄子专门来镇上接你回来好好耍几天。 我看天色不早了，都羞于启口的话，问题没法解决。我干脆把话挑明，说，你们叔侄俩商量一下看，这占了的土地怎么解决。好说好商量，都莫伤和气。安子忙说哪能咯？ 山娃哥，还舍得来这穷山旮旯看看嗦？哈哈哈。一位叼着一根铜烟杆的老人打着哈哈从我们背后走来。三叔介绍说这是金狗叔，这里的村民小组长。 我正愁这事不好解决呢。这不父母官来了吗？及时雨呀。我忙叫了声金狗叔，说，这事还是你老人家裁决最合适。三叔也说金狗兄弟最合适。我们都望着他，等他回答。金狗叔吐口痰，把烟屁股磕掉，清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既然要我来解决，我说了就得听。要不，我就不参与。三叔说只要在理，哪有不听的理？我和安子都拥护三叔的说法。 金狗叔问，山娃哥，你那些荒地还种不种？ 三叔说谁愿意种让他种。 金狗叔说别人自己的都种不过来谁还种？ 三叔说我恁大岁数种不了了，娃儿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没人种。有人承包就包出去。 金狗叔说，那是以后的事。可现在不是荒着么？让给人家安子，与他换一块不就得了？干吗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金狗叔这哪像是在调节矛盾？我感觉就是来帮安子抢地的。简直就是一边倒。我看安子惴惴不安的样子，惊慌的眼珠子在我们三人脸上滚来滚去。我看到三叔的眼睛越瞪越大，咬肌拧成了疙瘩。金狗叔望着三叔那越来越难看的脸，反倒嘿嘿笑，更是火上浇油地说，山娃哥，我说这地送安子算了，闲在这里真是浪费。要不随便换一块给你不就行了？干吗为这屁大点事跑恁个远？ 三叔本来就是炮仗性格，哪受得了金狗叔的这般奚落，有理变成无理了？他气得直翻白眼，一跺脚，咆哮起来：老子的土地，老子说了算。老子还不信没地方说理去了嗦？那好，咱法庭上见。三叔说完立刻转身，喊我回去，愤愤地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咯...... 我跟在三叔旁边，看到三叔的眼角夹着泪水。金狗叔像得胜的将军站在后面无不讥讽地晃晃手，咯咯笑，说，不送了，山娃哥。欢迎再来！ 安子追上来，喊住我们，向三叔道歉，都是我不好，事前没跟叔商量。叔说的对，叔说了算。换也行，给钱也行。听叔的。 三叔气哼哼扔下一句，我只要原来的样子。安子苦着脸求助地看我。我停下来等三叔走远了才说，安子哥，你先莫急，三叔正在气头上。放心，三叔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金狗叔说话也太伤人了。本来是件可以商量好的事情，他几杠子就把人打跑了。我看他就是存心来坏事的。亲不亲故乡人，三叔都流泪了。安子就搓着手这这这地不知说什么好。安子要了我的电话号码，说常联系。 回来好几天，三叔都闷闷不乐。我们叔侄俩一坐到一起，他就伤心地叹气说人走茶凉啊，人走茶凉啊......青儿，你不晓得，当年我与你金狗叔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小时候一起下河摸鱼，上树偷果子。长大成家后农活上也是你帮我我帮你，炒碗肉都要端一半给对方送去。多年不见，他变了，不再是你以前的金狗叔了。你听出来没得？他是挤兑我咯，向外处踢我咯。我不知怎么安慰三叔，怕越说他越伤心，索性不作声，兴许将心里的不快倾吐完了，郁结就开了。我想安子这几天心情也与三叔一样不好受吧？我老想到离开时他那张惶恐的苦脸，还有砂石旁堆积的那堆朽木，以及那顶歪歪斜斜的油布帐篷，想想安子也怪可怜的。看得出来，安子不是那种奸猾之人。这样僵着可不行。我觉得有必要再上老家一趟。 我走到那条新铺的混凝土路的拐点，安子正在劈柴。见到我，忙丢下斧子，从帐篷里端出一把老旧圈椅请我坐。里面又走出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一对昏花的老眼盯着我看。安子说是他妈。我站起来叫了声婶。她忐忑地问，你是你是...... 我说我叫青儿。长命是我爸。 安子娘想了很久，终于“哦”地一声说，想起来了，你们离开时，你才恁个高咯。她将手比至齐腰处笑。 我问安子，还出去打工不？他说不去哪来钱用？打算过了年就出去。我说那你还得抓紧时间建呀。他说你叔的土地没处理好我不敢动工咯。我说你先建你的房，三叔这人就是个火炮脾气，爆响了啥事没得。他是被金狗叔气的。要说这也是小事，就是个礼信没到。虽说这土地是荒着的，可再没用也是人家的，对不对？你总得先征求人家的意见吧？可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这样占为己有，换谁谁心里也不痛快。更可气的是金狗叔还说出恁个霸道的话，你说寒心不寒心？我三叔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你抽时间向他赔个不是。他气一消，啥事都没得了。安子连连头，应该的应该的。 走的时候，安子和他娘各提一包鸡蛋和核桃要送我。我坚决不受，说，安子哥，婶，你们建房，款待匠人要好多吃的，现在我不能要。等房子建好了，你们送我再多都收。婶子就眼泪吧叽地说，青儿，莫嫌弃，婶子不差这点。我只得收下。他们娘儿俩一直送我到村口主路上。娘儿俩送别我的目光，压在我心上，沉甸甸的。 安子按我说的这样做了，我很高兴。安子提着礼物跨进三叔的门时，三叔虽坐着没动，但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可等金狗叔从后面跟进来时，三叔的脸立马就冷了。金狗叔并不介意。他笑呵呵地说，山娃哥，你不欢迎我还是要来，谁要你是我哥呢？他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安子赔笑说，叔，消消气，怪侄子不懂事，事前没和你商量就占了你的地，都怪侄子太鲁莽，做事有头无脑，向你道歉。还请叔大人大量，原谅小侄。地的事，叔说啷咯整就啷咯整，全听叔的。三叔的脸有了笑意。 金狗叔忙插进话，我说山娃哥，你不缺吃不缺穿的，总对那块地耿耿于怀，有意思吗？安子急得直给他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继续说，莫怪兄弟说话不中听，要不是安子建房急需运材料，谁稀罕那东西？自己的土地都照管不过来，白送我都不要。嘿嘿，你还当个金宝卵。我晓得哥是气安子事前没给你打招呼。人家歉也道了，该要的都要了。该给个态度噻。 金狗叔这人，真是个搅屎棍。关他啥事？跑来干吗？ 三叔脸都紫了。气得拍桌子，老子就一个态度，啥都不要，就要原来的样子。金狗叔撇嘴说，你不就是想讹几个钱嘛，至于绕恁大的弯子么？直说嘛。 三叔气得直喘粗气，滚，滚，都给老子滚...... 金狗叔反倒乐颠颠地走出了门。安子在后面惶恐地解释，叔，消消气，金狗叔的话代表不了我的意思，不是我请他来的，真的...... 我相信安子的话。我佩服金狗叔的脸皮也真够厚的，他这是安的啥子心，啷咯老是与三叔作对？我看到安子走时看我的眼神很着急很内疚很失望。 几天后，安子打电话惴惴地问我，山娃叔气消了没有？我说还没有。金狗叔这人啷咯恁个让人烦？安子说他也觉得金狗叔这段时间表现不正常，老是不请自到，老缠住这事不放，让人头疼。都一把年纪的人，又不好指责他。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我说他是不是别有用心？安子说这事与他又没半毛钱的关系，他能有啥有用心？ 又过了两天，安子打电话问我有空吗？我说有事就说嘛，没关系的。安子说你出来一下，我在麒麟桥上等你。安子掏处一沓钱说，兄弟，你帮我把这钱交给山娃叔，就说是那三分地的赔偿费。我说你自己亲手叫他不更好么？他说我怕叔发火。我是晚辈，受点气没啥，怕他气出个好歹啷咯整。我觉得有道理。 我知道三叔不是那种贪财之人，以为他见到这钱时会指责我的。他什么也没说，捏住那沓钱翻来覆去地边看边笑，最后往怀里一揣，说，安子这娃儿实诚，不是那种贪利之人。我喜欢。他说，你不是有安子的电话号码么？问问他材料备齐了没？我说你问这干吗？啷咯突然关心起人家来了？他眼一翻说，老子叫你问你就问。安子在电话上说还差四千块钱的瓦。三叔两眼上翻想了想，叫我先回老家一趟，他随后就到。我问三叔坐啥车。三叔说你莫管。 安子按照我吩咐的做，半月功夫已建了一层，正等着刚浇筑的混凝土干透再续工。安子也刚到家，看到我惊喜地问，兄弟，你啷咯又来了？我笑，反问，我啷咯就不能来？他突然意识到问得有些没道理，不好意思地笑。婶子为我煮了几个荷包蛋。吃了后我们一起唠了会儿家常。一阵货车轰大油的发动机声，轰隆隆越响越近，最后在我们头上停歇了。我跟着安子跑出帐篷一看，三叔正慢慢下车。车上装着满满一车釉面瓦。三叔远远朝安子喊，快找人卸车。我们马上回去了，钱都付清了。安子跑上去问，叔，多少钱？三叔反问，啥子钱？钱不是找青儿带给我了吗？我能要你的钱？你叔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你洗涮你叔嗦？看老子不骂死你狗日的。安子羞红了脸，说，那也不够啊，可不能让叔倒贴咯。三叔老嘴一咧，很牛逼地笑，叔不缺那几个钱。安子和婶子留我们吃饭。三叔说，房子建好了我和青儿不请自来。他娘儿俩一直送我们到主路上。金狗叔也跟来了，他老远笑呵呵地朝三叔竖大拇指。三叔只冷眼乜了乜他。安子哽咽地喊了声“叔”，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婶子拉住三叔的手却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两行浊泪哗哗地流。 腊月十五，安子打电话请我和三叔回老家吃新屋酒。这正是我们一年中生意最忙的时候，我们婉拒了。答应他，春节一定回老家拜望乡亲们。安子在电话里很失望地答应着，一定啊一定啊。 春节那两天，我和三叔在老家吃转转户，这家还没吃完那家就进屋来接我们了。乡亲们都奉我们为上宾，倾其所有款待我们，让我们受宠若惊。酒桌上，金狗叔与三叔碰杯时，三叔总爱理不理，弄得金狗叔很尴尬。 走的时候，乡亲们再三挽留。桂姑姑，安子和他娘提着大包小包的花生核桃腊肉香肠，把车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盖子都盖不下去。临上车时，桂姑姑和婶子拉住我们眼泪汪汪的，搞得生死离别似的，再三叮嘱：常来啊，常来啊，常来啊...... 我鼻子一阵酸涩，不敢看乡亲们的眼，一头钻进车里。我启动车子，从后视镜看到乡亲们还在向我们挥手，像母亲送别远离的游子。三叔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揉眼睛。 快到村口时，三叔的手机又接到那个陌生人的电话，要我们等等。谁呢？我们停车出来向回看，一个人影扛着包小跑着朝我们追来。是金狗叔，累得呼哧呼哧的。我上前接过他肩上的蛇皮带。他埋怨说，啷咯说走就走呢？多耍两天不行啊？我说以后有的是时间，回去还有事，生意上有点忙。 三叔问，刚才是你的电话？ 是。 啷咯不像你的声音？ 我捏着鼻子说的。让你听出来还会等我么？ 你换号码了? 早换了。 是你故意导演的一出戏？ 是的。那块地，安子本是要先同你商量的。我骗他说我帮他去说，叫他只管先用。安子老实人，信了。 搞得我与安子很不愉快。你把我糟践惨了。你小子不仗义喔。 嘿嘿，安子不是很感激你么？ 我那是向他赎罪。说，到底为啥？ 老哥，先得问你，有多少年没回来了？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时常念叨着你咯。你看，偌大个村庄只见走的没见回来的。老村都快被人遗忘了，寂寞呀，老哥。我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见一面少一面。我不唱这一出，你老哥会回来看看么？ 金狗叔一席话，听得我和三叔很伤感。金狗叔抹了一把泪，催我们走吧，走吧，记得常回家看看。我和三叔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一定。 我们走了，金狗叔还立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