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工人记

迅哥儿

吾晓事时居锻压厂。周遭童伴俱为工人阶级。

一日，诸小工人观影，心潮澎湃，遂各舒其志。有曰，“待冲锋，必前驱。”或曰，“倘陷敌，不惧死。”吾思老虎凳压腿而股战，想竹签穿指而背汗，喃喃道，“若就擒，恐降。”

厂有阔地，久荒，草长没人。公家有令割草，户户当差，以称重计功。时吾开蒙未久，始积极做工。然身无利器，徒以手拔，未几臂酸掌勒，所获寥寥。称重处，有人狡以厚草裹砖，吾远观已觉，然近者佯不知。后散，无谓多寡，人人过关。吾惑之。

曩时，常填表，有“成分”格。吾初不解，然亦知工人最上，贫农其次，万不可为地主。询父，父直曰，“雇农”。吾半疑，家父时为技术员，家母为小学教员，非独未见其知农事，亦未听闻先世如电影中之贫状，每填必心虚。稍长，家母解曰，“汝家田地被大烟烧光矣。”吾私以职业混之，填“教师”，稍安。

吾家至校可经厂房。曾时过车间，每车床均有炉有扇，冬有熊火，夏有劲风。虽噪声震耳，吾亦向往，窃思，“吾当工人，此生足矣。”后有闻一事，某工人因地硬油滑，仰跌立毙。吾始有惧。

洎家父调职，吾家去厂迁校，搬舒城路。

初中时，课中各以外语自表，言必称己名姓及父母职业。同学纷纷起立，非“worker”即“teacher”。吾口拙，然已知“teacher”，遂无惧。某女生，课佳人美，尊师心头好。施施然如黛玉迟起，有难色。歉曰，“未知干部如何讲。”噫乎！吾今半百，方知何谓“凡尔赛”。

高中时，有体校教头相中吾之身具，谓家母，“汝子可造。”吾练月余，兴味索然，思罢，家母曰，“可”。待出榜，家母谓余，“汝前时练跤，吾未从。皆因教头言，若退役可当工人，有正式编制。吾思吾儿考二流大学不难，干部在望，何顾工人！”

吾学成入职电信局，半政半企，多闲少事。某日，家父往拜荣事达陈厂长。陈伯，吾父前时锻压厂同事。二人畅聊，陈频频奉茶。有下属来报，陈厂长詈斥不已，人皆喏喏。家父归来谓余，“幸吾儿未当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