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梳女的葬礼(中)

芾说ba道

<div><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95716531/" target="_blank" class="link"><i class="iconfont icon-iconfontlink"> </i>原文阅读</a></div><div><br></div>  自从老姑软专拒绝进食并郑重宣布自己死期的那天,住在隔壁的侄子汉潘也预感到了。几天后在老屋聊天时,他这样对我说。那天,屋后圈养的鸡群焦躁难安。子时一过,从不打鸣的几只小公鸡突然啼叫不止。他忐忑不安,躺在床上一刻也不敢合眼。唯恐她走得太仓促,而无法安排子孙即时送行。他屏住气息侧耳倾听,姑母正与她的母亲在隔壁谈话,有说有笑地商量着。恍惚之间,他断断续续地听到数字三、七和子时。他接着说。大约三十分钟后,你姐进屋去探看。不久,焚香的味道钻进他的鼻翼,证明了他听得准确无误,她已经交代过后事了。凌晨三点多,他还是不放心,起床前去察看。巷子里雾气很大,是那种几十年前发雾时撑渡人从西寨渡口望不见对岸的浓雾。他迈着颤巍巍的腿脚,小心翼翼地扶着矮墙过屋。姑母睡得很香,他才放下悬在半空的心回屋休息。姐姐则说,那晚回去时没有雾气,夜空朗朗,亮得像火烧一样,头上有红色的云朵施施然飘过。<br>  自那天起,畴昔幽静的老屋热闹起来。一大群侄子侄孙缠绕膝下,床前嘘寒问暖。远亲近邻络绎不绝,屋里充斥着欢声笑语,惊得屋后圈养的鸡群寝食难安。甚至从澳洲回来刚结束新冠隔离的侄孙伟波,都从外地专程回乡探望问安。“她非常清醒,总能弄清对方是谁并在表示感谢后便与人告别,说她要死了。”几天后,父亲和姐姐奕香回忆起她对他们交代后事的所有细节时,如此对我述说。<br>  当姐姐依照老姑的叮嘱,将庇佑她几十年的香炉和金花请回天道观祭拜回来时,这个古老村寨的老人们已议论纷纷,在钦敬赞美她的同时也不免扼腕太息。<br>  她终生未嫁,可叹可敬。<br>  她一生无病无痛,善始善终。<br>  她在家侍奉老母,孝心可嘉。<br>  她子孙满堂,是一位有福气的人瑞。<br>  于是,好奇的后生人带着疑惑不解开始质问起来:“她终生未婚还能子孙满堂?”<br>  她早就被人们遗忘在历史长河中的某个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除了内亲外戚,几乎谁也不记得她了。她年近期颐,儿时的玩伴都已离她而去,独剩她在人世间孑孓而行。为了熨贴众多惊愕的年轻人脸上的怀疑表情,睿哲的祖父们启展额头上的智慧皱纹。他们借助蕴藏在村志和族谱中那些令人信服和崇拜的神奇力量,试图用家族门楣的猗伟荣光来证明“她是谁?从何来?去何处?”因此,老人们开始追溯流逝岁月的草蛇灰线。他们煞有介事地从天地混沌说开,忽略了若干并不起眼的语焉不详,终于接上了轩辕之丘。随后又天地皇皇,岁月悠悠。接着他们敛容正色,语重心长地说。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东汉永元年间自颍川始祖寔公那里开始,便留存了言之凿凿的文字记载。如今,那可是两千年前的故事了,伏脉千里哩。紧接着,历史跌宕,起承转合。五百年后,颍川源流的十三世贤孙出现了,那时已经是唐高宗显庆年代,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开漳圣王元光公。再紧接着,时光茫茫,澒洞浩瀚。再过五百年后,颍川源流又出现了一位裔孙汤征公,宋大观三年进士,授太学博士。其宣和七年疏诛北宋六贼,却忤执政意,遂谪知潮阳。时金人南侵,其归仕后隐于直浦都柳岗乡卜居创族,卒后葬于柳冈之微岭坡蛇仔龙,南宋绍兴二十年被追赠为朝奉大夫,《潮州府志》和《潮阳县志》皆有记载哩。这个被老人们听了几十年的故事,又被老人们讲了几十年,他们早就烂熟于心了,于是娓娓道来。<br>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哩。后来,汤征公的五世裔孙振东公,即是说到了我们的创村始祖了。老人们一边享受烟草的微薰,一边呷着甘苦的热茶,就这样自觉自豪地对后生人讲下去。在金人不断袭扰南宋的时期,创村始祖振东公便看中榕江北河南岸渔湖都这块风水宝地,这里水草鲜美,将有良田美池桑竹之愿景,遂宅居于此,名溪南。花落花开,改朝换代。一千年后颍川陈氏子孙昌盛,人口早溢出了祖居,溪南发展成四个村寨。二十几年前,他的一个子孙恒展公又任汕头市市长,为柳冈蛇仔龙汤征公撰写墓道铭,千年守望,慎终追远,为乡人津津乐道。解放时期,振东公祠改建成村里的溪南学校,取缔了村里几座人才辈出的私塾。民国时,每个在书斋念书的学生哥,老先生们都还给他们起书名(名与字)哩,恒展公,恒字辈。直到十几年前,头人们择址新建了学校,公祠才恢复了原貌,算是对“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的祖训有了一点交代。<br>  然后,他们语气谦逊地诵起先贤们排定的字辈谱。“……尚和日基泰,兴朝茂成章,君恩恒宠錫,咨汝益炽昌……”她是谁?她是村中十八世兴石公的曾孙女,十九世朝智公的孙女,廿世茂锦公家里的小女儿。村里咨字辈的小孙儿都出生了,你们算算,好好算算哩。为了让年轻人明白谁是软专老姑,老人们苦口婆心,开始绘声绘色地追忆起她早年的往事,将她苦难而平凡的一生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总而言之,她壮年时有一个村人尽知的外号,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思。无论是在巷头街角,还是在田园水边,村里人都叫她“女状元”,因为她擅长处理泰霓公房头里各家各户意义重大而繁琐碎杂的家事,这些都为她赢得了一辈子的好名声。时年八节的祭祀祈福,婚丧嫁娶的繁文缛节,进宅安床的吉时庆贺,她样样精通,而神奇之处在于她并未入过黉门坐过私塾念过书斋。能读会写,善算精卜,唱曲吟诗,她皆可信手拈来,是一位博洽淹贯的女史。 <p class="ql-block">  据说,她的祖父朝智公育有三子。他勤俭治家,有良田几亩,家道甚是殷实。而她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女儿,在书斋后的祖屋出生。那一年虽然张大帅宣布东三省独立,起义、讨伐、驱逐和混战也是稀松平常的事,而水乡依然是千年前的那副恬静祥和模样,偏安在地处省尾国角的一隅。在煤油灯熏得人睁不开眼时,人们丝毫不知遥远西方的普罗大众已经享受着看不见的电流带来的便利。大英帝国更神奇地造出人如鬼魅般在盒子里生活的电视机,以远距离扶乩请仙般传播信息和娱乐,而将成为该国在位时间最长君主的伊丽莎白二世也在那年咕咕坠地了。那时,族人依然赶着耕牛踏着水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挑水而饮耕田而食,过着男耕女织物质极度匮乏的幸福生活。她在聆听书斋朗朗的读书声中成长,家里曾堆满线装古书,多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拿它们当柴火烧。正是由于对她的一知半解,关于她将去世的消息像凛冽北风般传开了。于是,在一个时辰中几乎人皆重温并尽知了她的故事,扑朔迷离得宛如一部众说纷纭的《列女传》。然而,神秘之处在于软专老姑准确地预知了自己的归期,令人啧啧称奇。有人将信将疑,有人深信不疑。误解、曲解和不解,终将她的平凡一生净化为传奇,在这个千古水乡的街头巷尾口口相传,以讹传讹,最终模糊了她本来简单朴实的面目。</p><p class="ql-block">  那天下午,我便接到姐姐的电话,她告知了我有关老姑的身体状况。“她随时都可能走,你必须赶快请假,速速回家探望。”她在电话中这样急匆匆对我说。“族中长辈已经安排孙辈们准备前去打扫清洗修缮一新的廷祖公厅和刚拆除重建的新式膳厅,随时要送她上祠堂治丧,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乡里老人们窃窃私语,断定她尚未归去的原因很简单明了,因为她还数念着人间事、家中事。她心愿未了,如果她没见到你这个最亲近的孙子,她将备受痛苦的煎熬,辛苦得咽不了气。她一直等你回来见一面,好送她最后一程。”姐姐的通知让我犹豫不决,进退维艰。如果我不回去,她不就能恢复健康么?仿佛我的回去与不回,将决定她的死生之事。但理智又告诉了我,凡人终有一死,谁也无法逾越自然规律的裁制。两个月前,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得知,老姑身子瘦如枯柴朽木,却像个渴望求知的幼儿那样喜欢在老屋中转个不停,口中不断数念家长里短,对着四面墙壁总有说不完的开心往事。她总是不休不息,忘记了昼夜的递嬗,就像在故意耗尽那点还能支持她一息尚存的可怜体力。她不是到处搜寻清点旧杂物件,就是在去搜寻清点旧杂物件的路上彳亍徘徊。然而,耳聋眼花的她不慎撞到了沙发,一时没能站稳,重重地在地上摔了一跤。她手脚无力,无法自已站起身来。最终,他在沙发与茶几中间的狭窄间隙中发现了她。她误闯了命运精心设计的陷阱,就像一只受伤而哀鸣的小麋鹿那样被困在家具之间,动弹不得。当时,她无可奈何地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她正在向慈爱的母亲诉苦,喋喋不休地抱怨她在中年时遭遇右眼失明的不幸,诉说命运的不公。父亲在电话中对我说,我听得直皱眉头,悲摧切割而不能自胜。他说:“我搬开沙发,就像老鹰捉小鸡那样将羸弱的她抱到床上静养。”她再也没有下床走动过。她有几处皮肤破皮,流了血,右膝关节受了点轻伤。那时,父亲在电话中已透露了她的健康情况。她除了不能下床活动外,其他一切正常。随后,我立即网购了几包成人纸尿裤邮回老家去,以减轻伤害对她生活的影响。但是,我也隐约能猜出百岁老人摔跤的结局。</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和父亲通了电话,并征求他的意见,是否需要放下手头工作立刻回去。姐姐的说法显然不假,但她是毫不顾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天生修辞家,总不由自主地将客观事实按照当地风俗习惯的需要进行过分夸张地描述,以无限迎合乡愿。她的生活很清苦,三个儿女都在外地念大学。她的性格既坚强又柔韧,神态透着温良恭俭让,言语间亦庄亦谐,但这些都无法将她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疲倦和忧虑掩饰过去。她继承了老姑那种巧舌如百灵鸟般纵横捭阖的生活能力,那曾经是她儿时想象中最讨厌的懿范淑德貌样。毫无悬念,父亲给出了我意料中的答案。他就像一台流水线上的机器那样拼命做活,眼中只有事物,生活中的人事反倒成了远远的背景。“勿紧张,你闲时就回。”他在电话中这样简单对我说道。“两个月前伊饭量比我还大着呢,伊可不是一般的人。”</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我开车穿越几座城市,在华灯初上的冬夜中踧踖不安地回到了老家。乡里村道已拆迁完成,一条四车道的崭新水泥路清爽明净得让人恍如隔世。停好车,右转一步步兜入小路,儿时玩耍的后埕映入眼帘,欢欢喜喜推着铁圈的残影在心中涌现,那时木麻黄树上的蝉能叫上一整天,母鸡四散觅食,土狗到处巡视。再深入三百步,路边右侧的废墟被整理出几垄菜地,绿油油的芥菜、大蒜和芹菜不识时务地掠过冬季正闹着春意。残破废弃的合作社呆头呆脑静默地站立在路边,这才是我三十几年前熟悉的故乡景象。抛洒在路墘的纸钱零零落落,在一阵阵寒风中突兀地飘旋,仿佛在告诉过往路人且行且珍惜,逝者如斯夫。不知是哪个房头的老人刚驾鹤归去了,出殡时子孙一路凄苦悲恸地将纸钱抛掷出去,遗留下打发孤魂野鬼的一地买路钱。既祀事毕,则弃而践踏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似已昭然若揭了。复一百步,左转,另一断壁残垣上的薄荷和罗勒飘来凉涩郁馡的清香,缱绻氤氲,酷烈沁胸。鼎沸人声已跑出巷门,将我迎了进去。跨入巷头,前屋后墙边摆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有几张换下来洗净晒干的蒲席,和一大捆去年收割的冬稻草,黄澄澄闪着光。附近乡村早就没稻田了,不知是谁从哪里收买来的。老屋里,人头涌动,叔伯婶姆堂兄堂弟齐聚一堂,我依次一一问好。</p><p class="ql-block">  “……晚饭吃了吗?”</p><p class="ql-block">  “吃了汉堡。”</p><p class="ql-block">  “路上塞车吗?”</p><p class="ql-block">  “顺顺,挺好。”</p><p class="ql-block">  “老姑正等着你哩。”</p><p class="ql-block">  “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就好……好啊……”</p><p class="ql-block">  伯母素卿按照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风俗礼仪,将我领进里屋。老屋的木沙发已经搬到堂屋,一切多余物件也都搬走了。空荡荡的水泥地板显然是备徙草铺之用的——迁居正寝,为将去世的人设立铺位——墙脚摆着一只装满细河沙的红陶钵,旁边是祭拜用的大香和红烛,以及一整套入敛师为往生者准备的簇新寿衣。</p><p class="ql-block">  堂兄伟辉则在床边正摇着一把蒲葵扇为老姑散热。床头旁,姐姐端着小半碗温开水,用小铁勺正喂着老姑喝水。“慢慢吞下去,别呛着了。”她大声嚷道,“您最疼爱的孙子回来了。”她从床头边闪开,站在一旁对我神秘地使着眼色。她这样对我说:“跪下去,握握老姑的手,告诉她你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与堂兄问好后,听着她那套传统民俗理论的说辞,我一下笑了起来。我没有跪下去,只是觉得她的教导就像古装戏剧表演那样滑稽。当我冰冷的双手触碰到老姑温热的双手时,我立即把手缩了回来。难怪堂兄还在大冬天为她轻摇蒲扇纳凉,她真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而异于常人,身上只穿着薄薄的旧式开襟衬衫,一床薄薄棉被在旁边成为无用的摆设。于是,我大力搓着双手,弯下腰在她耳边喊道:“老姑,我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她疲惫地睁开左眼,右手抚摸裸露的胸口,嘴巴张得大大的,宛如一条在岸上缺氧的草鱼。她看了看我,挤出一丝微笑,对我说道:“弟啊,返来就好。”然后,她合拢起那能吓哭孩童的骇人嘴巴,一下子神奇地恢复了往日大家司空见惯的慈祥相貌。随即,她鼾声如雷,累得又滑入甜蜜的梦乡之中。我俯身拉过被子一角,轻轻搭在她身上。</p><p class="ql-block">  接着,众人退出里屋,围坐在堂屋喝茶闲聊。伯父汉潘斩钉截铁地说:“姑母将在今夜、三天、七天,或是祖宗应许的某个奇数天后的子时离去。她将卸掉牢牢套在她肩上束缚了她一辈子的沉重牛轭,重新投入祖母温暖的怀抱中,被慈祥的祖母紧紧拉住双手,回到她来时的极乐净境。”伯母素卿用力踩踏着鞋拖,发出一声沉闷的反驳。她看了看在座众人,又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她圆睁着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尴尬地笑着说:“又在胡言乱语,老姑将永远健康,明天会更好!”他颤着苍老的手,夹着烟吸了一口,抬头瞥了瞥伯母。他踅摸着那几根逃过钝旧剪刀的髭须,不服气地强调道:“肯定是头个时辰!我就是没听清具体是哪一天的事……”他语气情真意切,但掩盖不住一脸的愧疚,仿佛那天他真的在隔壁听到了姑母与老祖母的对话。“还说,食你的茶,我进屋看看老姑。”她对我笑了笑,往里屋走去。“食茶,食茶。”我赶紧为伯父端上一杯茶,打断他的话语,不让她生他的气。</p><p class="ql-block">  谁都清楚,明天会更好,那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谁也都清楚,明天会更老,那才是不可篡改的事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a href="https://www.douban.com/note/795716531/"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i> </i> 原文阅读</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