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记

迅哥儿

吾家祖居肥东长乐。前朝末日，祖父在肥行医，深坠烟毒不拔，禀曾祖妄鬻祖产，遭痛斥。无望，自弃逍遥津。祖母恸，几欲死。城中无计，遂卖屋携子归乡。于时，先父八岁，小姑尚在襁褓。

曾祖不禁独子黑发先行，越二年，哀卒。祖母上奉婆母，下养三子一女，勉力薄田，困窘至极。时已土改，田无可卖，唯有逐次典物，强支度日。

祖母躬耕勤劳，友邻周围。乡人赞誉，组织认可，得任大队书记。然大跃进中，祸从口中。未几，亦自绝。

父祖俱亡，双亲不再，本家无可倚杖。先父及弟妹有蒙舅家恩育，方得以存。曾祖母曰，“吾家无不可舍，唯书必读”。于是，先父及诸弟妹得以继学，家中唯风声与读书声而已矣。

有媒来说，“愿预嫁一女，为汝家劳力，佐役奉老。待汝家诸孙长成，任择娶。”曾祖母曰，“诸孙出门，长成未必归。一旦失信必负良人，吾朝不望夕，未敢轻许。”固谢之。其后曲折，忍不能言。

及先父待娶，无以为聘，唯典卖老宅。邀数友合力锯倒后院一树，亦换钱少许。俟柜橱出尽，只携衣褥去家。时三叔于家中久立，茫茫然，见有熟者偷揣物件，未敢出言。

待吾初长，曾祖母亦去，吾家已住公屋。吾外婆原有一间厢房，寡居半生之私产，遇一远亲无以遮身，不忍，借其度厄。然确产时，竟赖而不去。幸得其厂领导耻其背信，强令其出，乃还。吾家忧惧时局反复，且頽墙欲倾，实不敢留，愿换余财以尽外婆余年。因卖之，得钱一千。后数年吾家汤镬稍见油水。

春风徐来，形势日盛。金银、字画、古董、玉石渐行于市，家父从不过眼，只着意房产。先购房改房，后置翡翠湖、大蜀山、巢湖岸，甚而有闻亲戚买房，亦积极赞襄。

家母告余，“向者得之不珍，失之偏重。汝父一生卖房，今有宽裕，无怪乎看房。”

前年，吾接家父往新居。原舒城路老房，吾自小所居，及妻来归，以为燕巢，亦送家母终身处。吾属之最深。然旧居不堪，无空存必要，思卖之。去年成交，所得一半寄予家姊，言，“此外孙学费也。”

学赀出境须兑外币，手续颇繁，条制恨多。家父再四询余，“可至乎？”

六月十七夜，雨骤。家父睡前复为叨叨。余持父手以慰，“无碍矣。”翌晨，余惊起，家父长已矣。

呜呼。今高楼林立，洋房遍野，卖者欣欣然，欢也。昔立锥片瓦，实难裹腹，卖者瑟瑟状，酸也。吾观前辈，贫穷小康，一代人可。安居变乱，亦一念间耳。能不惕乎？吾恐后人不记前人酸辛，因作《卖房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