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排演话剧《夜海战歌》始末

沽上乱弹

这是056新型护卫舰，与1965年八六八七海战时的护卫舰相比先进了许多。

河北大学中文系是有戏剧传统的，1959 年我的学长们就排演了话剧《降龙伏虎》，在天津的高校会演中名列前茅。自我们1961届入学后，组成戏剧队，培养锻炼了演员队伍，具有较强的实力。1967年文革中两派进入了胶着状态，先介绍一下大的形势，我所在的河北大学井冈山兵团已处劣势，这也是促成我们这些戏剧队骨干寻求出路的一种方式，通过演戏扩大影响。

1967年夏，大联筹和五代会的斗争逐步升级，7月初河大井冈山和工矿企业造反总部围攻中国人民解放军3527厂，发生大规模武斗。我和郑子介负责摄影宣传，我在暗室冲洗放大照片，他到现场抓拍新闻。3527离北院很近，就在鞍山道西头，对面就是天大。梁中秋和李玉连（男，哲学系）跑去天大桥头围观，因他们是井冈山宣传队的，被3527厂的认出，掳进厂内关押（后来知道遭到严刑拷打）。当晚形势十分严峻：五代会声言要报复，血洗河北大学北院。要走是走不成了，据说已经形成了包围圈。我们就盼着工矿总部的李勇带人来解救。我和刘文武、郑子介就住在前院的一间大教室里。那一晚空气凝重，如果北院被攻破，难逃劫运。我们也设想了退出路线，可以通过和平湖旁的小路到天大去避一时。又传来消息：天大八一三为了不把战火引到天大，已经封锁了这条小路。关键时刻盟友就是这样不可靠。我们就在惊悸中入睡了。刘文武几次在梦中惊醒，突然坐了起来。熬到天亮，李勇的人没来，3527的人也没来，北院警报解除。

武斗过后，河大井冈山的生存空间受到打压，我曾向井冈山兵团总部建议开展文艺批判并创作以老三篇为主题的剧本 ，通过文艺宣传扩大影响。总部拒绝了我们的建议，并三番五次动员我给井冈山宣传队写《海河风雷》，因为内容涉及反对驻军和中央文革，我没有接受。这时我们很少去学校，但又不想当消遥派，丁振远、杨文刚、白克明和我就不约而同地到设在惠中饭店的旅店总部碰头。白克明虽然退出井冈山，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写老三篇最早是杨晓雄提出来的，那时他们造反公社还没有从井冈山分出去。我们选定写《张思德》，由我先完成剧本。当时手头资料很少，只有毛主席的一篇纪念文章，戏的矛盾冲突如何组织，真不知如何下手。北京传来消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曾演出过《张思德》。我们决定去青艺去看看。我记得是和丁振远一同去的，他回忆这次他没去，是运动初期和我一起去过北京，住在中央戏剧学院。我相信他的记忆力。

话剧《张思德》油印本。

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他们也是两派，自然我就找创作演出《张思德》这派，他们非常热情，作者邢益勋接待了我，把我请到他的宿舍，屋里有一个女的，他介绍说是陈祖芬（围棋大师陈祖德的姐姐）他们是1965年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一起分配到青艺的。我一直以为陈祖芬就是他太太或女朋友。可后来才知道陈祖芬的丈夫是著名学者刘梦溪，不知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邢益勋听说河大井冈山要排《张思德》很高兴，找出一个油印剧本给我，我翻了翻，说：你们演员阵容强大，演朗诵剧压得住台，我们都是业余的……希望故事情节强一点，我们可能要改一改。他说，改没问题，根据你们情况改吧。邢益勋改革开放后创作了著名话剧《权与法》轰动一时，还有许多理论著作。后来我因为和金振家的关系，常去青艺，也和邢益勋有交集，那时他已是青艺的副院长了。这是后话。

邢益勋近照

回到天津，我就写剧本，大约一个月，剧本完成，就是上面那个本子。想不起来是谁帮着刻钢版油印剧本的。我们剧组的人就势成立了河北大学井冈山兵团今胜昔战斗组。在分配角色和修改剧本过程中，觉得这戏很难排，对我们来说，戏保人的本子好排，这戏缺少戏剧冲突，虚构吧又不敢脱离真人真事，正在为难之际，看到北京一些艺术院团演出海政的话剧《夜海战歌》。海政首演是1967年2月，下面是当时海军政治部文工团演出节目单。

海政的节目单

其他造反组织演出海报

10月各专业文艺团体就一阵风地演起来，包括外省市。

恰在这时丁振远找到《解放军文艺》发表的《夜海战歌》剧本 ，（1967年13、14两期合刊）这是以1965年8月6日、7日东山岛海战和崇武岛以东海战为背景创作的。以陆海空三军驻京部队无产阶级革命派文体战士联合演出委员会的名义供稿。大家看了剧本，眼前一亮，这正是我们要找的戏啊。正面描写海战的戏，动作性强，又得到领导的肯定，演出效果错不了。但是，这个戏规模大，除了主角，群众演员不少，硬景制作难度大，天幕灯也是以前没接触过的。当把这个戏的主角定下来，感觉有点信心了，这台戏我们还是驾驭得了。

《夜海战歌》角色安排

政委孔宪文——王文潭

中队长关大龙——杨文刚

878艇指导员铁振海——白克明、郜郗宏

轮机兵丁长宝——丁振远、郜郗宏          

前炮手邓德猛—— 赵永成       

渔民老阿公——王世明        

信号兵周海胜——宋达成

帆缆兵于楞——左孝章

海军医院护士周燕华—— 孙伟嘉      

海军医院医生刘君——王雁君    

敌舰长铁棒槌——宫秀文、许克明     

俘虏隋贵——丁振远、于大中   

民兵队长——王汝斌

这出戏的剧务、布景、道具、美工、配乐对我们来说是个挑战，由靳锡钊、沈金洲和刘文武负责，灯光温楚乔。作为导演我给他们提出任务，要求舰艇不是绘一张景片，它是一个立体表演平台，演员要在上面活动，因为海战的需要，舰艇还要能活动，推上推下。平台好办，教室里有现成的讲台，但要让平台动起来就难了，剧组集思广益，首先想到给讲台安上轴承，第一次失败了，台上站着人就推不动了。可舞台的表演区就在这几块讲台上，一边是前炮，另一边是指挥台，第一场军舰就从左面缓缓上场，停靠在码头。经过试验，找到了原因，轴承太小，转不起来。金洲几人又到工厂找来了大号轴承，安装后一推，毫不费力。

排戏进展也很顺利，11月初开始对词、走台。

这是我保留的当年导演手记——舞台调度

台词里的政治口号很多，有的直接就用毛主席语录，这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其中军事术语，海军专用名词，什么左弦右弦，前车后车，给道白增加了难度。好在同学们有文化底子，理解力强，很快就拿下来了。我们向井冈山总部汇报工作，得到他们的支持，给了一些经费，但缺口还挺大。就拿服装来说，借20多套海军服不现实，自己做量体裁衣最好，可是钱不够。最后商定，个人出一部分钱，服装归个人。振远找到他中学同学周学义，购买面料联系厂家，解决了难题。根据各部门的进度，任务接近完成，戏也进行了连排。这是一出群戏，需要大批的群众演员，就拿女民兵来说就有十来个，是振远把她妹妹丁桂敏和她南开中学的同学找来，解决了燃眉之急。此时，正好河北省话剧院在长城剧院演出《夜海战歌》，我们主创人员联系去观摩学习。铁振海的扮演者王谅热情接待我们。丁振远调到省话后和王谅成了同事，说起这事也是一段佳话。看他们演出对我们帮助很大，也坚定了演好《夜海战歌》的信心。老靳、金洲看到第六场海战，炮火用电打火控制，效果逼真。回来后对黑火药加以改造，焰火也达到了专业水平。

1967年11月底在惠中饭店研究，确定演出计划：12月25日彩排，预计演出20——30场，派人联系天津各剧院和大联筹兄弟组织。

彩排是成功的。当剧场里响起序歌的录音，大幕渐渐拉开：

六亿神州红旗展，

毛泽东思想金光闪，

军民挥长剑，

夜海把敌歼。

人民战争是法宝，

群英斩鲸奏诗篇。

随着剧情的发展，演员、舞美密切配合，军舰缓缓推到舞台中央，主演白克明、王文潭、王世明、杨文刚超常发挥，全剧一气呵成。

王文潭饰演的政委做战前动员。

两个多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演出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随着演出场次增加，磨合更加严密，效果越来越好。演员们进入角色，对人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临场发挥取得热烈的舞台效果。我对枯燥的口号式的台词做了删减，剧情更加紧凑。

当年在《夜海战歌》中扮演信号兵周海胜的宋达成（我的同班同学）写了如下感想。

曹兄又发了一遍有关话剧排练和演出的回忆《美篇》，读后又勾起对当年的许多美好回忆。

我们这群热爱戏剧的青年学子，可以说是兴趣使我们聚集在一起，而在排演的过程中我们自已无论是在思想知识或技能上都得到锻炼充实提高。

《夜海战歌》中周海胜有一个从弦梯上滑下来的动作。我开始有点不敢滑，是蹭下来的。曹导说太慢，不足以表现年青战士活泼的性格。我就练滑梯，越滑越顺溜，后又加了一个体操动作——鲤鱼打挺。演出时获得好评。后来看人艺的演出，他却只是滑下，不如我活泼。许多观众对我的评价确实很高哩！

《夜海战歌》全体演职员合影

当时正是文艺贫乏时期，样板戏还凑不够八个，我们正好填补了空白。记忆最深的是在天津手表厂的演出，厂里的舞台比较小，六场打炮时火焰射得比较远，引燃了侧幕条。后台忙着扑救，前面演员都很镇定，气势如虹，演出超常发挥，效果更加逼真，观众掌声雷动。

铁振海（白克明饰）、老阿公（王世明饰）和民兵队长（王汝斌饰）

最走心的一次演出是在天津民族文化宫，这是一个正规的大剧场，我们不敢怠慢。我事先对剧场、舞台做了考察，对布景、幻灯的位置做了记号，画了示意图。见下图。

感谢我的同学李金来还记得民族文化宫的这次演出，满怀激情的回忆了观剧的感受并提供了许多细节。

李金来：1968年初，井冈山兵团宣传部给我们几张票，去西北角民族文化宫观看话剧《夜海战歌》。剧场设施不坏，座无虚席。演员很投入，很快进入角色，台词、形体动作、之间交流都没得说。高潮是夜战一幕，我们竞看呆了，烟火、灯光、音响等，该有的效果都有了。完美再现了夜战的真实场景。幕间休息，我们议论，说是专业的演出也并不为过。曹随毕其一生对艺术执着的追求，在艺术道路上也斩获颇丰。佩服！

具体演出多少场也没统计，大约是二十多场吧。1968年1月30号是春节，不记得春节后是不是还有演出。因为就要大联合了，人心惶惶，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的是两派联合，而我们做好了被联合的准备。

虽然戏剧队就是一个业余社团，但是我们还是按着当时话剧界的主流体系来排戏、演戏的。作为导演我最早接触的是苏联导演古里叶夫在中戏讲课的《导演学基础》。（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年出版）

我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验派情有独钟，购买了斯氏全集的前四部自学，运用于导演实践。

《夜海战歌》是我在河北大学导演和演出的最后一个话剧，下面叙述大学七年与戏剧结缘，就算是立此存照吧。

1961年12月纪念一二九排《放下你的鞭子》曹随饰老汉、李幼容饰女儿，学长马仲麟导演；

1962年12月排纪念一二九排田汉《乱钟》杨晓雄、张泽恬、沈建华、于秉坤、王文潭，导演曹随；在高华岳、高琳指导下成立河大中文系戏剧队，曹随任队长。

1963年下学期开学排蓝光的话剧《最后一幕》，杨晓雄、张泽恬、沈建华、李幼容、何宗华、王文潭、王世明、宋达成等参演，导演曹随。

1963年5月曹随创作歌颂雷锋的四幕话剧《平凡的战士》，何杰、张泽恬参演，导演杨晓雄，天津人艺马超等观看演出；

1963年暑假高华岳请其表姑周建筠（中戏导演系应届毕业生）重排《最后一幕》，准备参加天津市大学生戏剧会演，因抗洪会演取消，改为天津师大与河北大学交流演出《抓壮丁》和《最后一幕》。

1963年10月排陈耘的话剧《年青一代》，除沈建华、张泽恬外其他演员和金文娓参演，导演曹随。

1964年4月杨晓雄创作独幕话剧《校门口》，李幼容、金文娓、杨晓雄、杨文刚参演，导演杨晓雄，演出获得成功，天津电视台拟录像播出；

1964年9月河北大学团委为贯彻共青团九大精神对新生进行阶级教育，重排《年青一代》，导演曹随重新做了案头工作，因下乡四清，排演中断。

1965年排演歌剧《白毛女》第一幕，李幼容、白克明、王世明等参演，导演曹随。

1967年中四甲班造反公社排演话剧《槐树庄》，本年级同学参演，导演杨晓雄。

1967年河北大学井冈山兵团排演话剧《夜海战歌》，戏剧队原班人马（除杨晓雄、李幼容）导演曹随。演出二十余场。

《夜海战歌》是演出场次最多，难度最大，也是酣畅淋漓，最嗨最过瘾的一次。

我在剧中饰演一个大头兵，类似足球里的自由中卫，随机弥补演出过程中意外事故和漏洞。下图是我的化妆照。

虽然后来我在剧团和文化部门工作，但是再没有机会排这样的大戏了。我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同学（演职员）在一起合作了，因为没有他们我将一事无成。大学的历练成为我的财富，它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思维方式，帮助我很快摆脱了初入社会的迷茫。

本帖发出后，同学踊跃跟帖，摘录如下：

高华岳：读了随兄排演始末，甚为感动。在那疯狂的年代，能以如此大的热情，如此挚着的信念，如此攻难克险的胆气……现今在這平和的年代是难以想象的！再有,回想起来，河大中文系确汇聚了一批青年才俊，在那样的客观情势下，尚有如此成就，倘若，我们要遇上温暖的气候，激人奋进的社会形势，我们还将创造出更多的辉煌。又再者，从此文中，还可看到随兄之天份和努力，没有他的昨天，也就没有他的今天和明天......我这番话，只是钦佩而绝不是拍马！我们是真正老的同学和真正老的朋友，还需要恭维和奉迎吗！

杨文刚：读罢曹兄的回忆录，唤醒了我们青春的记忆。曹兄不愧是有心人，没有对事业的执着、对人生的感悟，是不会写出此文的。期待战歌年代的点滴花絮不断绽放！

郑大业：我也看了回忆录，真棒！”像一杯酒，一首老歌”。

李世敏：你的夜海战歌帖好!你在文革及接受改造时期，都坚持自己的理想追求，没有虚度年华，不颓废，不放弃，佩服！

丁振远：你好，刚刚读罢你的文章《忆海》。情境闪现，恍如昨天。记忆准确，描述得当。再丰满些更好。后来的同事中，有两位与原创的《夜海战歌》有关。一位是林毓熙（先在河北艺校，后在河北梆子剧院），另一位是孙亭福（天津市青年京剧团团长兼书记）。与他们聊起此剧，甚是惊喜。

宋达成：曹兄的回忆脉络清晰。你的编导才干，起源于兴趣，也出自于实践。为什么我对你没有考研总感遗憾，就是由于早看好了你。如果你当时不是手伤之故去考了的话，考上设向题，到国家级戏剧单位也没向题。那样，你的才能就能得到更充分的发挥。和你合作的人也就会更高強，事业一定会一😶，所以我说中国戏剧界可能少了一位斯坦级的大师。这话可能你会觉得言重过誉，但我觉得，接焦菊隐之流的班，应是没向题的。唉，文革误了多少人才的发挥呀！

白克明：敢想敢做，至今回忆，其乐无穷。前台和后台，井然有序，效果极佳啊。

宋达成：是呵，一个很业余的团体，搞成那样一，很不错了，要是现在，可以算是为学校大大增光了，全凭大家卖力气呀！曹的回忆中还少了一人一一灯光：文楚乔。老文鉆到尘土飞扬的小旮旯里打追光聚光灯，也是功不可没呀！

曹随：是的，我的记忆力够差。再版时补进去。

王文潭：啊！《夜海战歌》，它永远留在记忆深处。

郑恩光：分配到南边去了邢台，破地方，倘若分到北边进京，地贵人亦贵，也许你比杨晓雄还要发达。这就叫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你没占上。

曹随：回天津总算赶上末班车，大港福地，送走父母尽了孝道，足矣。我与晓雄不可比，他天分极高，与振远比也有相当的差距，我有自知之明。达成说我放弃考研实际上是失去了进京的机会，此言不差。又回到你的观点上，不差钱亦好。

丁振远提到前面写3527武斗，皮厚，我为了记录刻骨铭心的一夜，故而啰嗦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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